舒起云站在门口愣了须臾，崔毅也紧皱着眉眼，显然是因为刚才等了许久，现在门口又有女人稀稀拉拉的哭声，令他更加烦躁。
视线紧盯着妇女怀中的婴孩，约莫两三岁年纪，面色不正常无比虚弱。舒起云心中嘀咕，若是要试探他的医术怎会用这般小的孩子。
“小舒大夫，你等一下我去问问那学徒到底还要等多久。”崔毅拧着眉毛准备离开。
“且慢。”舒起云抬手拦住想要拔腿找人的崔毅，他向那妇女缓缓走去。如若扶风的声音让人心境平和：“请问这位姐姐，是出了什么状况？”
妇女见他上前退后了一步，抱着孩子好似有些防备。
舒起云衣冠楚楚面中带笑，看起来十分亲和，男女授受不亲，他就站在原地不再上前一步。
“吾等也是来看病的，在此等候了许久，见你难过哭泣实在是有些担心。”舒起云并没有自报家门他就是个医者。
师父从小耳提面命告诉他——医不叩门。
同样也能在别人的医舍里不请自来为别人看诊。
这是行医大忌。
医者主动提出为别人医治，很难得到好的结果，因为往往患者期待太高，达不到期许甚至还会遭受对方怨恨。
现在冷静下来一想，之前他已经在封无晔身上破例，当时听到封无晔受伤后的他脑袋里一片空白，奋不顾身就主动冲上门想要医治封无晔。
这么冲动的行为是他第一次做出，还好最后封无晔肯全心全意相信他。若是得到反效果，封无晔与他反目成仇的话……
舒起云突然芒刺在背为自己捏了一把汗，不敢再细细多想。
双方僵持了一会，见舒起云并不像什么坏人那妇女好像放下了戒心。
等她认真一看才发现对面的男子竟生的如此好看，光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都给人一种儒雅翩翩的感觉。
妇女心中纠结了一下，多认识一个人多一条路，说不定这人会肯帮忙，妇女吞吞吐吐道出心酸。
舒起云细细听着了解了来龙去脉，这些日子这名女子已经走访了不少医者，孩子都不见好转。
“每个医师说的都不一样，现在孩子吃了不少药，也不见好转，要是再这样下去…”妇女说着说着眼泪再次落下。
舒起云光是看诊也不敢断言这孩子到底是什么状况，只见这孩子气短不足，妇女每每拍其胸口为其顺气，孩子就会难受皱眉无力推拒，而妇女却一点都没发觉自己的动作弄疼了孩子。
胸闷疼痛、面色青白、全身无力…
总总迹象在舒起云看来应是心瘅。
只不过没有更仔细的检查，他并不敢随意断言，心瘅的症状与其他病症有许多重合之处，没有经验的医师误诊几率很大。
吃错药往往是正常的事。
“那既然这样，姐姐怎的不进入医室看诊？”
妇女泣如雨下：“我才带着孩子从外地过来，没想到济民医署这看病人众多，今日王医师的排号已经满了，想着孩子都这样了还看不上病，我就…”
舒起云来之前对济民医署有所了解，这王医师是除了院正齐老先生外最德高望重的院判，是远近闻名的疾医，每日坐诊时一号难求。
“我本想着多花点钱跟别人买个号，可根本没人愿意搭理我…”说完妇女又开始哗哗不停流眼泪。
对于病人们的死心眼舒起云是知道的，越是出名的医师百姓们就越挤破头颅要去看，小病小症也要占一个名额，反而让真正很急的病人错过了最佳治疗时间。
难怪这妇女会急得在这哭泣。
“姐姐，你稍等一下，我去帮你问问。”说完舒起云走到门口的拿号学徒那。
“请问小哥能否通融一下，给廊道那边那位姐姐一个王医师的诊号？”
“这可不行，怎能乱了章法？”
“除了王医师我们医署还有其他优秀的医师，公子可以劝劝那位大姐，我刚刚都跟她说了不少次了，她就非要王医师的号！”说话的小学徒还有点生气。
舒起云一听确实有些为难，这样一头铁的病人按照常理来说根本无法劝的动。
但她怀里的孩子又经不起她这样固执的折腾，他想了想干脆在学徒那拿了个诊号，又走回妇女的方向。
没有任何的劝诫的话语，舒起云只是礼貌道别
，“这位姐姐，医署规则严明，我也没什么办法帮到你，但请姐姐以孩子为重，在下失陪了。”说完舒起云拿着刚刚的诊号找到对应的疾医诊室。
听到舒起云的话妇女本以为自己抓住一根救命稻草，谁知又打破了她的希望。
此时她怀里的孩子难受地干咳，看样子十分痛苦，妇女忍不住开始放声大哭。
诊厅里的人频频往妇女的方向望去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开始有人议论。
崔毅看了一眼身边的妇女随即跟上舒起云的步伐，他是一界武人，带兵打仗心理战术这些他从小就开始学习，他清楚舒起云这样的做法是聪明正确的。
若是非要帮这素不相识的妇女开后门要了个诊号，肯定会欠下不少人情。而医署的院正又是舒起云师父的老友，初出茅庐的徒弟从远方前来拜访，到达当日就给对方添麻烦，说不定连同舒起云和他师父都会被看轻。
舒起云对这妇女有怜悯之心，还主动帮忙询问，作为陌生人的他该做的事点到为止及够。
那妇女见舒起云离开，流着泪不甘心地盯着他的背影，明明知道有人愿意主动帮她要心存感激，可她心里总觉得难受。
孩儿已经病了多日，再这样下去只有死路一条。
王医师的诊室门前排着长队，舒起云绕过人群走到廊道尽头的另一间诊室，其中坐诊的是一位年轻医者。
诊室外门堪罗雀，人烟寥寥。
舒起云无奈摇头，看来这些百姓都还是认准了上年纪的医师，对年轻的医师信任度不高。
里面的年轻医师见门口的舒起云也没有主动开口，舒起云拿着诊号走入，“医师，劳烦了。”
他坐在医师对面伸出白皙的手腕放在手枕上，等着医师给他号脉。
他从小身子一直不好，只要把脉别的医者总会看出什么。
“公子这脉象应是从小体弱多病。”对面的年轻医师说道，“虽然气血盈亏，但在我看最近这几年有好好调养吧？”
“先生说的没错…”
“…”
那妇女抱着孩子在外面听着，里面的医师虽然年轻但说得头头是道，待人也很有耐心，她想着自己的孩子实在是等不起了，于是逐渐放下心中的固执。
习惯性地拍着孩子的胸口给他顺气，孩子又开始难受。
看完诊后舒起云并没有走远，他和崔毅在不远处的转角观察着那妇女。
只见她拿了个号也进了刚刚的诊室。
不一会从里面传来医师微怒的声音，“孩子都这样了还不赶紧送来？”
妇女只知道哭，还不停拍着孩子。
那年轻的医师看着她的动作横眉冷目道：“你这是要把孩子拍死吗？”
妇女一下子愣住，哭的更凶了。
“这孩子在难受你看不出来？还这样拍他，你是嫌他病不够重吗？”医师接连摇头，一摸这孩子的脉象他就知道孩子糟了不少罪。
许多百姓愚昧，什么都不懂就喜欢听信旁人病急乱投医，碰见学术不精的医者最后耽误病情。
舒起云仔细听着屋内的对话，妇女痛哭流涕只希望医师能救她的孩子。
年轻医师的表情又愤恨又无奈，断诊后马上开方写药。
舒起云清楚济民医署是整个湖州城最好的医署，别看这位医师年轻，能在此坐诊也非等闲之辈。
崔毅挠着后脑勺道：“起云，可真有你的。”
“居然故意把她引到这边来看诊。”
舒起云笑了笑什么话都没说。
两人看来不一会一个药童找来，“两位公子这边请…”
舒起云点点头跟上。
药童带着舒起云二人七拐八拐到达顶楼一处公事房。
“齐院正就在里面。”
“谢谢小公子。”
“不客气。”说完药童离开。
舒起云整理了一下衣冠，礼貌敲开门。
“进。”
顶层的公务室里飘着淡淡的艾叶熏香味，一位年过半百穿着浅灰长袍的老人正坐在一张榆木长桌前，桌上摆在厚厚的医书，透过那一大摞医书看去老人精神抖擞老当益壮，他的目光正落在舒起云身上。
舒起云拱手作揖，“晚辈舒起云，拜见齐院正。”说完舒起云把自己准备的礼盒双手捧住，“初次见面，晚辈一份薄礼，望前辈收下。”
齐天城打量着舒起云，一身青衣长衫，面容清俊，身形看起来些许单薄，但个子却不矮，周身散发着柔和温润的气质，给人第一印象很好。
双指敲了一下桌面，齐天城身边的弟子立刻上前接过舒起云手中的礼盒，然后恭恭敬敬收入隔间。
舒起云准备的是一套造型朴素的茶具，师父说过齐老先生也是喜欢喝茶的。
“你就是严蕴均的关门弟子？”齐天城抬眼道。
刚才的事楼下的人都已经给他通报过了，这孩子确实是个会为人处事的。
对面的老人看过来的眼神睿智，舒起云微笑颔首，“小辈不才，有幸得到恩师教诲是这辈子的荣幸。”
齐天城对着舒起云点点头，这年轻人不骄不躁又相当谦和，他不禁感叹，“那老东西确实挺会挑人。”
“前辈见笑了。”
“坐吧。”
舒起云一举一动都相当有礼数，让人看得舒服，当他坐下后齐天城开口，“刚才你是否看出那孩儿的病症？”
舒起云目光瞄到齐天城胸前的桌上，他的手边是一道药方，看来是刚才那位医师开出来的，这是要考校他。
他面露愧意缓缓启口，“恕起云才疏学浅，只是浅浅观望下来，起云猜测应是心瘅。”
齐天城雪白长眉下的眼睛眯了眯，舒起云并未碰过那孩子，光是看诊就看出了苗头，也不知是不是运气。
“如你所见，那当如何下药？”齐天城继续提问。
对于病症的熟悉度舒起云没有经过思考直接脱口而出，“黄芪，紫花地丁，连翘两钱，水煎服一日一次，再配大青叶，蒲公英…”
齐天城低头瞄了一眼方子，舒起云用药与上面写的并无二致，用量却有所出入。致仕前他与严蕴均同在宫中太医院任职，瞧了一辈子的病齐天城也有一整套自己完整的体系，他认为舒起云的方子疗效应是更好。
他满意地点点头，“不错。”
之后齐天城对舒起云提了不少问题，舒起云回回对答如流，看着年龄不大却对行医有不少自我见解。
齐天城非常满意，他很久没有遇到过如此有天赋的年轻人，最气人的还不是自己的弟子。
“严蕴均走哪来的这狗屎运，真真是气人，要不你干脆来给我当徒儿好了。”齐天城摸着胡子开玩笑说道。
舒起云受宠若惊，他莞尔一笑道：“先生说笑了…”
“这次晚辈前来是为了向前辈请教腿疾相关。”舒起云把来龙去脉说了出来。
短短几句话齐天城就知道了个大概，“封将军的事老夫也略有耳闻。”
“只是老夫年纪大了不方便车马劳顿，不然也得去瞧瞧。”
“这光是听描述肯定会有些许出入，要是封将军在就好了。”齐天城搓着自己花白的胡子感叹道。
舒起云眸底一亮，“前辈有所不知，封将军此时就在湖州城里。”
齐天城没想到封无晔居然亲自来了，封无晔是东亓国人人敬仰的大功臣。
他站起身立刻命人准备安排见面。
“这就太好了，明日老夫一定登门拜访。”齐天城的眼神目露惊喜，在舒起云看来那眼神，就是每个医师对于想要攻克疑难杂症的情怀。
“有劳先生了！”舒起云轻笑道。
和齐老先生交流了许久舒起云满载而归，恩师擅长内疾，而齐老先生擅长是疡疾，他又学习到了不少新的知识和理念。
等回到客栈已经接近天黑。
舒起云回来时封无晔正在屋内看书，没人知道他已经在屋内等了很久，一下午都心不在焉。
直到舒起云的声音出现在门口才把封无晔唤回神。
“大哥，我们回来了。”熟悉的和煦声传来，封无晔关上书本抬头，“嗯，过来休息吧。”
此时天气还有些凉，屋内生着炭火。
舒起云习惯性地坐在封无晔的身边，从围炉上给自己倒了一杯清茶，同时也帮忙把封无晔面前的茶杯满上。
崔毅大大咧咧在两人面前坐下，从围炉上拿了个橘子为自己剥起来，然后一口吞掉，“对了老大，明日齐老先生会亲自过来。”崔毅鼓着嘴语气囫囵。
“嗯。”
“哦还有！老大你是不知道，今天起云他…”崔毅把今天医署里发生的事情叽里呱啦说了出来，还把舒起云和齐天城对答如流的样子捧上了天。
封无晔听得认真，其实暗卫早就回来跟他禀报了这些事情，他全都知道，只是想看看舒起云害羞的反应。
舒起云如他所想听得面红耳赤，整个小脸红得跟苹果一样，耳根子也红得彻底，没一会就赶紧找了个借口回自己房里收拾。
封无晔盯着舒起云的背影轻笑。
第二天一早齐天城就登门拜访。
“将军老夫有礼了。”
“齐院正不必多礼。”
封无晔知道齐天城的性格，在皇宫里时就是不喜欢多话的太医，于是他并没有寒暄太多，而是直接示意进入正题。
对于腿疾齐天城这方面造诣极高，一番诊断下来他也是眉头低沉，“确实是棘手。”
这是封无晔听过无数次的话，得知结果后他早已麻木面无表情。
“不过经过昨日和起云聊下来，也不是不无治愈的可能。”
听到这句话封无晔的眉尾一挑。
“老夫斗胆询问封将军可否在湖州城住下来？”
突然从一条死路变得逐渐看到希望，封无晔内心感叹自己跟来的决定是正确的。
他点头答应，“可。”
“只是这次我的出行必须保密。”
齐天城也是在宫里混过几十年的人，一下就明白了其中的利害关系。
“将军大老远前来也不能一直住客栈，不如就住在老夫家里吧？！”
齐天城家族人口多，在湖州有好几套宅子，现在城里刚好有个带后花园的四进院子空着，用来招待封无晔最适合不过。
封无晔并没有点头答应，虽然住在齐天城家里也方便些。
但这次出行并没有多少人知道他的行程，齐天城家族庞大难免走漏风声。
“谢过齐院正的好意，我自有安排。”
*
这一回在湖州说不定要住上许久，当天下午舒起云一行人就搬进了封无晔买下的院子。
城西的四进大院里步步成景，比起北方的粗犷大气，看起来精致许多。
舒起云选好了自己的房间，正在整理时，崔毅站在门口轻敲门框。
“小舒大夫，有你的信，从京城寄来的。”
舒起云直起身子，从未有人给他写过信，他有些疑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