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钓秋水>第86章 久父子

  谢小公子高风亮节,占人便宜这档子事,向来是不屑做的。

  最后也只不过是坐在马车中,多吃了两碟子蜜饯而已。

  “再来些吗?”周潋笑着看他,十分贴心地指了指果匣子,“我叫人添了许多。”

  他说着,似是想起什么,朝着人扬了扬眉梢,笑道,“省得同上一回似的不够,你又要恼。”

  上一回——是谢执喝醉,被周少爷趁人之危,装进马车里拐回家那一次。

  这人此刻提起,分明就是故意的。

  驾车的初一只听见“咻”一声响,不知道什么东西擦着耳侧飞出去,唬了一跳,战战兢兢地回头,“少爷……”

  “无事。”

  车厢里传出的声音含混,初一满腹疑惑,停了一会儿,见再没旁的动静,方才搁下了这茬。

  少爷同谢姑娘在车中谈要紧事,人多的地方不便,他索性将车驶出了城,郊外野地,寻了片林子绕着转圈。

  车厢中,周潋笑着坐正身子,将险些做了暗器的蜜饯盒子移去一旁。

  “阿执消消气。”

  “再扔,可就真没了。”

  谢执拿眼睨他,指间捏了半个金橘,在掌中随意抛了几下,最终丢回桌上。

  “少爷好自在,不挂心正事,反倒拿谢执开涮。”

  金橘在桌上滚了两滚,堪堪停住。

  “此处再无旁人,那驾车的小厮大约也算少爷心腹。”

  “少爷此行究竟为何,现下可肯同谢执明讲了?”

  “你瞧出来了?”

  周潋微顿,随即收了面上嬉闹神色。语气里倒也不见如何惊讶,一副预料之中的模样。

  “我还当你要耐着性子,一定等我先开口才成。”

  “用不着分什么先后,”

  谢执探出手,从果匣子里拈了枚新的放进口中。

  “先前便说过,我同少爷同在局中。”

  “棋子自你我谁手中而落,原也没什么打紧。”

  “少爷只需同谢执讲一讲,此次又预备着如何落子就是。”

  周潋将蜜饯盒子重搁回他眼前,摇了摇头,似有所叹。

  “你何时能不这般聪明,就好了。”

  谢执将话点明,周潋索性也不再遮掩,微微吐出口气,眉宇间难得浮出几分疲惫之色。

  “父亲多疑,即便你先前应了他,怕也不会全然放心。”

  “府中人多口杂,话落在有心人耳中,难免坏事。”

  “在外头更妥当些。”

  “况且,”他想起了什么,敛了眉眼,神色微黯。

  “他此刻,只怕更愿见我这副沉溺玩乐,不理家事的作态。”

  谢执默然,心下却也不得不承认周潋这话说的有理。

  周牍在府中独专,比起一个事事阻挠,不肯叫自己顺意的儿子,自然还是不理事的纨绔更顺眼些。

  “先前周府诸事,你都曾探查过一二。”

  “关于我那庶母同……弟弟,”周潋深吸一口气,沉声问谢执道,

  “可有打探到什么?”

  谢执同他视线相对,沉吟一瞬,不急着答,反问道,

  “令尊那边的说辞如何?”

  周潋想到竹轩中那一幕,闭了闭眼,嗤笑一声,“还能有什么?”

  “不过早年一段风流韵事。”

  “好巧不巧,这人同靖王府有旧,兜兜转转,才于多年后再见。”

  说到最后,话语间难掩讥讽之意,“当真是上天续下的姻缘。”

  谢执:“……”

  怪不得周潋着恼,这话本子似的说辞,糊弄鬼呢?

  “那少爷以为呢?”

  他观察着周潋的神情,“你觉得,此事几分真几分假?”

  “若无靖王牵扯其中,或许还能信上三分。”

  “至于如今,”周潋目光闪烁一瞬,毫不留情地嘲道,“摆明了是拿来钓鱼的饵。”

  “只有昏了头的人才瞧不出,任凭旁人拦着,也要挣去咬钩。”

  话音落地,他对上谢执视线,瞧见从对方眼神中透出的,似有似无的打量之意,紧绷的神色也不由得松了些许,朝他笑道,

  “怎么?”

  “没什么,”谢执摇了摇头,若有所思道,“只是觉得,你大约随令堂多些。”

  周牍可没长这么一副聪明脑袋。

  周潋不知这话从何而起,怔了一瞬,哭笑不得道了声谢。

  谢执接道,“之前为了查靖王一事,我的人曾调查过令尊的行踪。”

  “他外出之际常去的地方,是城中吉祥巷里的一户人家。”

  他停下来,很快地瞥了一眼周潋神色,继续道,

  “那户人家有妇人稚童,并一名年轻公子,年岁同你仿佛。”

  末一句话好似惊雷一般,兜头朝周潋罩下。

  后者一时有些怔了,又几乎怀疑自己听错。

  年岁仿佛。

  那时叶氏尚在,他们尚且是外人称羡的一对鸳侣。

  怪不得。

  怪不得周牍口口声声,说要幼弟在侧相助一二,却只字不提那孩童的岁龄。

  想来连他自己都心虚,不敢声张。

  昔年情深,竟都是掺过假的。

  想明此处,周潋只觉胸膛之中一片荒凉,连原以为的震怒情绪都生不出几分。

  或许在周牍坦诚“露水情缘”的那一瞬,他就隐约猜出了其中内情。

  只是不愿承认罢了。

  “你……还好吗?”

  谢执大约是瞧出他脸色不对,未往下讲,犹豫一瞬,伸出手,覆在他手上,很轻地拍了一拍。

  掌心干燥柔软,落在手背上,力道很轻,却莫名地叫人生出几分安心。

  周潋抬起眼,撑出一个不明显的笑,“无妨。”

  “继续吧。”

  谢执看了他一眼,迟疑片刻,到底未将手再收回来。

  “邻里讲,那户人家在吉祥巷中长居多年,妇人只称,家中老爷在外处经商,往返不便,才鲜少露面。见母子几人衣着光鲜,旁人也未起疑心。”

  “约莫月余前,靖王府邸附近的人手偶然看见那妇人并年轻公子出入王府之中,每每从侧门而入,行踪隐秘。”

  “再后来,便是令尊领着那人,在府邸往来了。”

  “偶有几回,那位年轻公子也曾独自往靖王府邸去,停留许久,再由靖王身边管家送出。”

  “令尊对此事,想来也是不知情的。”

  谢执说完,停顿一瞬,又道,“有关此事的消息,我方才所提已是全部。”

  “至于令尊为何骤然决定将他们母子几人接入府中,我虽不知内情,大约也能猜出几分。”

  “想来少爷心中,亦有定论。”

  定论吗?

  周潋在心底嗤笑一声。

  当然能猜出来。

  周牍自诩聪明,一心指望借靖王的东风,挣出一份从龙之功。

  费尽心机,却不想对方棋高一着,早已藉着他亲近人之手,来了一场黄雀在后的戏码。

  枉他这些年来耗费心力,将那母子几人安安稳稳地藏在吉祥巷中,半点风声也不露。

  想来也不会料到,有朝一日,会被他们联合外人布局,将周家算进囊中。

  实在可笑。

  “还有一事,”

  谢执又想起什么,面带犹疑,顿了一顿,还是将话说出口,

  “为着弄清那位外室真实身份,我的人寻到府中从前旧人查探。”

  “谁知细问之下,又问出了些别的。”

  此事他本不欲叫周潋知晓,可如今情势所迫,二人身处周府,群狼环伺之处,却由不得人。

  他看向周潋的眼神有些奇怪,带了一丝不易察觉的不忍。

  周潋同他对视,电光火石间,恍惚猜到了什么,却又不敢细想。

  他紧抿着唇,一双眼怔怔地,直盯着人,眼底浮出点点猩红之意,莫名有些骇人。

  时间像是过了许久,他听见谢执缓慢开口,字字都听在耳中,却连不成句。

  “当年叶夫人之死,或许,另有蹊跷。”

  蹊跷……是何意?

  周潋茫茫然地睁着眼,视线落在谢执身上,但又好似透过他,虚虚地不知落在何处。

  口中软肉在不自觉中咬破,舌根处血腥气息骇人得浓重,他在恍惚中,又被唤回一两分清明。

  脑中乱糟糟一片,像是木的,又像被人拿刀子生生剜出来,连着一捧捧血肉搅和在一处,疼得发颤。

  谢执的声音仍在继续,嗡嗡的,像隔着水,叫人听不分明。

  “依着当日令尊所言,叶夫人当年乃是病逝。”

  “可我的人寻到旧日服侍过叶夫人的婢女,她只讲,叶夫人身体素来康健,少有症候。”

  “即便是当日生产之时伤了根本,后面慢慢养着,上好药材温补,渐渐也调养过来。”

  “偏偏是那不知名的病症,大夫俱瞧不出缘故,熬了几日便撑不下去,撒手人寰,实在蹊跷得很。”

  “且当日,那婢女还透漏出另一道消息。”

  谢执顿了下,低声继续道,“叶夫人过身后,叶老爷子心中存疑,曾悄悄从外头请了大夫,查验尸/身。”

  “大夫验过之后,却称尸/身之上……有中毒之象。”

  周潋只觉自己被投进了二月寒冬之中,浑身上下的血液一寸寸凉下去,心头生寒。

  “……然后呢?”

  谢执摇了摇头,“那婢女所知仅限于此。”

  “之后如何,她离开周府后,一概不晓。”

  “只是,”他抿了抿唇,“此后儋州风平浪静,周家叶家……并无龃龉,”

  “大抵,是不了了之的。”

  至于为何,除却当事之人,谁都不知内情,也无从置喙。

  “所以,外祖他……早有疑心?”周潋喃喃。

  “既如此,为何这么多年,他从未同我提过此事?”

  任由他被瞒在鼓中,同周牍之间父慈子孝了这么多年。

  谢执度着他的神色,沉吟片刻,低声道,“此事到底只是旧传,其中几分真假,你我并不知晓。”

  “若要知晓真相,只怕还要去寻当事之人。”

  “无论真相如何,总要亲耳听见,才算作数。”

  话音刚落,车外陡然传来一声巨响,车身猛地一震。

  还未等车厢中二人反应过来,下一刻,利箭呼啸着破窗而入,直直朝着谢执所坐之处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