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白月光换下了女装>第23章

  赵璴记忆里的那个人已然很模糊了。

  他只记得那个冬天尤其寒冷。他手上有许多练习女红留下的伤口, 但数九寒天结了冰霜的梅枝,却冷得比针扎还要痛。

  为了摘那支梅,他双手冻得僵硬, 爬下树梢时, 浑身单薄的冬衣已经被雪浸透了。

  很冷, 冷到寒风裹挟着他们的讥笑声将他浑身吹彻时,他已经没有知觉了。

  他连颤抖的力气都没有, 只知道这样的天是能冻死人的。赵瑶不再纠缠,他便立即转身冲进风雪,朝自己的寝殿而去。

  他不似旁人, 宫里的侍婢生病尚有太医医治, 但他若病了, 便只能等死。

  就在这时, 一件披风落在了他身上。

  厚实、柔软,裹起了一阵温热的气息。

  他冻得太久了,四肢与头脑都冻得僵硬, 以至于这突如其来的温暖竟让他浑身一颤。

  这是穷途末路之际骤然降临的。

  他只剩下最后的一点生路,不敢去赌这是施舍还是陷阱。

  他宛如惊弓之鸟,在本能的驱使下一把脱下了那件衣服, 匆匆逃离,更没看清面前的这人长什么模样。

  那天夜里, 他发了高烧。

  吴兴海前日为取他过冬的炭火,与内务司太监起了争执, 被打瞎了一只眼睛。松烟嬷嬷代他去东厂送信, 到现在都没回来。

  他那时八岁, 尚对母亲有着本能的依赖。

  病得神志不清之际, 他偷偷离了寝殿, 独自冒着风雪穿过长街,叩响了冷宫的大门。

  他没有力气,敲了许久的门,才听见窦清漪的声音。

  “璴儿?”

  “母后……”他几乎刹那掉下泪来,滴落在衣襟上,瞬间结了冰。“……我好冷。”

  门内窦清漪的声音却冷得像落在他脸上的风雪。

  “三更天了,你来这里做什么?”她问。“松烟呢。”

  隔着门,赵璴看不见她面上的神色。

  “母后……”

  “不是说了,不要靠近冷宫半步么?”门内的声音仍旧冷硬。“立刻回去,别让你父皇知道。”

  赵璴在门外只发出了一声微不可闻的抽噎。

  此后,又是片刻沉默。

  “回去多穿衣服。明日我让时慎送些银钱给你,不会太多,让松烟去备些炭火。”门内的窦清漪顿了顿。“别忘了,再冷都只许穿自己的衣服。璴儿,记得我教过你什么?”

  “不可与母后有半分沾染……”门外的赵璴声音打着颤。

  “还有呢?”

  “绝不可碰男子的衣衫。”

  门内的窦清漪嗯了一声,没有夸奖,只有冷漠简单的一句:“回去吧,不得再有下次。”

  这句话之后,门内再也没有声音了。

  窦清漪从不是个擅长表达情感的人,她也知自己落到如今的田地,已经没有做慈母的机会了。

  门内的她跪坐在阶上。

  抚慰与温柔非但不能让她们母子在深宫中活下去,还会引得她们前功尽弃,坠落深渊。

  她静静听着赵璴蹒跚起身、继而远去消失在风雪里的脚步声,苍白的手无声地覆上厚重的铜门。

  那是赵璴方才传来声音的位置。

  而独自行过长街的赵璴,费力地抬起头时,只在模糊的视线里看到望不到尽头的红墙金瓦,与将这整个世界吞没的漫天风雪。

  他忽然想起了那个给他披衣的人。

  那定然是个极张扬恣意的人,体温很热,披风扬起时,衣袖甚至扬起了一个流畅又潇洒的弧度。

  那弧度擦过赵璴的肩头,在那个位置轻轻撞了下。

  在冷冽的风里,他颤抖着抬起滚烫的手,轻轻碰了碰自己的左肩。

  那儿似乎还残留着些许的暖意。

  他太冷了,以至于意识模糊间,竟本能地想从那里将那短暂的温暖取下,作他捱过这段夜路的一星火。

  只是那夜的风雪太大,那个位置的触感早已被弥漫的寒冷吞没得干干净净。

  赵璴没能碰到。

  ——

  方临渊并不知道,就在刚才,他的手臂擦过赵璴的肩,在多年之前同样的位置轻轻撞了一下。

  他将大氅在赵璴领口拉紧了,将他的身形裹得严严实实。

  “对啊。”他说道。“我那年进宫,在太液池边见过你。”

  “是冬天?”却听赵璴问道。

  赵璴怎么忽然问起这个来了。

  “你不记得了?”方临渊道。“哦,也是,你当时不知道我是谁,我给你的披风你也没要。”

  说话间,梅园外已经隐约能听见禁军的声音,想必是皇上得知了此处的异动,被派来查看情况的。

  方临渊连忙替赵璴将大氅束好,不忘扯了扯,确保不会掉。

  也真是……如今他二人福祸相依,他快要比赵璴本人都怕他被发现是个男的了。

  赵璴却在这时忽然捏住了他的手腕。

  方临渊被吓了一跳:“你干什么?”

  “你当时就知道我是谁了?”却见赵璴又问。

  他抬眼,疑惑地看向赵璴。可赵璴仍旧是那副冷冰冰的模样,一双眼紧紧盯着他,像是狐妖要吃人。

  “……对啊。”方临渊抽回自己的胳膊。“不然我怎么会求皇上娶你?”

  说到娶这个字,方临渊还是不由得有些不得劲,嘴角僵硬地抽了抽。

  赵璴没动,仍紧盯着他:“所以,你是从那时起便……”

  怎么还刨根问底起来了啊!

  “你别问这些了行吗!”方临渊难受死了,恨不得挖个坑把那些旧事全都埋了。

  “五殿下,是五殿下在这里吗!”

  不远处传来了禁卫的声音。

  方临渊忙扬声道:“是,在这边。”

  说着,他还不忘压低声音,提醒赵璴道:“有人来了,别再用你那声音说话了。”

  赵璴果真闭上了嘴。

  他难得地听话与配合让方临渊终于松了口气,转头看向禁军的方向。

  而他没看见,身后的赵璴裹着他的氅衣,投在他身上的视线虽安静,却深得近乎可怕。

  从那时起算,便是十年。

  赵璴忽然想起方才那仁帖木儿纠缠之时醉醺醺的声音。

  “玉阎罗很喜欢你。”

  赵璴看着方临渊的眉眼动了动。

  他从不相信天下真有什么情爱,人心早在生出九窍之时,便早将这些无用的纠葛抛弃掉了,优胜劣汰,自然如此。

  可是……真有人喜欢另一人,长达十年之久,甚至只因一面之缘?

  他从不会被这样的话骗到。花言巧语、情真意切,从来都是蒙蔽人理智的鸩毒。

  赵璴垂下眼,却在禁卫越来越近的脚步声的遮掩下,抬起了那只淌血的手。

  微蜷的指尖,轻轻碰到了他左边的肩头。

  是温热的。

  并非他愚蠢地想要相信什么,而是那个寒夜中的那星火,真的就在那儿。

  它一直栖息在他的肩上,没有熄灭,只是被落下的雪掩埋住了,让他看不见。

  方才,雪掸落了,那星火苗重新跳跃了起来。

  是方临渊掸下了那片雪。

  ——

  鸿佑帝黑沉着脸。

  偌大的重华殿后殿鸦雀无声。

  方才梅园中的消息被封锁得严严实实,大臣亲贵与官眷世族们也已在宴后离开了皇宫。如今只剩下参宴的满宫嫔妃、以及几个公主皇子围坐在此。

  她们此时齐聚在此,却纷纷低垂着眉眼不敢出声。整间大殿数十个人,却只有皇后抱着熟睡的九皇子赵珏轻轻拍打的声音。

  方临渊转头看向赵璴。

  他坐在那儿,太医正跪在他面前替他处理伤口。玉是被生生捏碎的,许多碎渣都已在赵璴的攥握之下没入了皮肉,太医这会儿正替他挑出碎玉,小心得不敢抬头。

  赵璴神色如旧,一声不吭,垂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

  就在这时,有脚步声传来,是方才鸿佑帝派去请那仁帖木儿的太监。

  方临渊转头看去,便见那太监身后跟着两个突厥人。

  是那仁帖木儿的随从,他本人却没来。

  殿内众人神色各异,宫妃们无声地交换着眼神,而不远处的赵瑶,则幸灾乐祸地瞥了赵璴一眼。

  那太监在鸿佑帝面前跪下,两个随从也俯身朝着鸿佑帝行礼。

  “参见皇帝陛下。”

  鸿佑帝神色阴沉,片刻之后才沉声问道:“帖木儿王储呢?”

  其中一个随从答道:“回禀皇帝陛下,帖木儿王储刚才被接回住处时,已经醉倒了。方才您派人来请,他正昏睡不醒,实在无法前来见您。”

  说着,他又一躬身,行礼道:“皇帝陛下若有什么吩咐,我们都听您的调遣。”

  方临渊眉心动了动。

  那仁帖木儿躲着不见,在他预料之中。而这两人一副有恃无恐的模样,该是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们向来知道汉人重礼,今夜这样不体面的事会比他们还怕传扬出去。如今两国眼看着便要签订协议,那仁帖木儿身份贵重,赵璴又没有真受侮辱,他们想必笃定了鸿佑帝会投鼠忌器,不会真把那仁帖木儿怎么样。

  果真,他们理直气壮,鸿佑帝反拿他们没办法。

  鸿佑帝沉着脸又不说话了。

  片刻的死寂之后,旁边的姜红鸾温声笑了笑。

  “罢了,也没什么大事。陛下,既帖木儿王储已经睡下了,夜深露重,便请他们二位也回去歇息吧。”她出声打圆场道。

  说着,她安抚地伸出手来,轻轻碰了碰鸿佑帝的胳膊。

  “有什么事,陛下不如明日再说。”

  鸿佑帝顿了顿,转头看向她。姜红鸾眉目带笑,满脸安抚,鸿佑帝这才勉强抬手道:“你们退下吧。”

  那二人闻言立时行了礼,转身离开了。

  厚重的殿门被从外掩上。鸿佑帝露出了山雨欲来的阴沉神色。旁侧的姜红鸾也面露担忧,欲言又止地看着他,却又不敢再劝。

  鸿佑帝一掌重重拍在龙椅扶手上。

  “放肆!突厥蛮夷,当真欺人太甚!”

  当啷一声,太医手里的镊子被吓得掉落在地,赵璴手心的血也跟着滴落在地面上。

  那太医吓得登时匍匐在地,尚未来得及请罪,便见满宫众人连忙纷纷起身,朝着鸿佑帝跪了下去。

  “陛下息怒!”

  那太医连忙跟着趴着转了个身,朝着鸿佑帝的方向磕头。

  方临渊也不得不跟着跪了下去。

  鸿佑帝没有出声。

  方临渊谨慎地抬起眼,便看见鸿佑帝阴沉着脸,端坐在原处,看向他身后的方向,像是在与某人对峙。

  现在能与鸿佑帝对峙的还能有谁?

  在他的余光里,赵璴仍端坐在原处,满宫上下跪了一地,唯独他与鸿佑帝面对面坐着,平静得像看不到鸿佑帝在发火一般。

  气氛紧张到了极点。

  就在这时,殿上传来了细微的啜泣声。

  是方才被吓醒了的赵珏。

  那哭声像是按动了某个开关。哭声一起,鸿佑帝的面色顿时一变,方才沉得几乎滴水的表情也顿时缓和了起来。

  “珏儿醒了?无事,来,父皇抱。”

  他转过身去,面露微笑地伸手从皇后怀里接过了赵珏,一边抱着他轻轻拍着哄他,一边摆了摆手,让殿中众人起身。

  这既是继三皇子之后皇上膝下第一个儿子,又是中宫皇后将近四十高龄才产下的嫡子。皇上向来宠爱,恨不得将他当做眼珠子般爱护。

  方临渊这才坐回了座位上,瞄了赵璴一眼。

  却见那太医正俯身去捡地上的镊子,赵璴便已然抽出了袖中的丝帕,压在手上来回一缠,便将手心的伤裹了起来。

  “滚吧。”他眼都没抬,对太医说道。

  太医如蒙大赦,也顾不上管赵璴这样包扎是否会令伤口恶化,俯身朝皇上行了一礼,便提起药箱退了下去。

  那边,鸿佑帝哄好了赵珏,让宫女将他抱下去睡了。

  没往赵璴的方向再看一眼。

  “天色晚了,陛下明日还要早朝,不如也早些歇息吧。”姜红鸾在旁侧劝道。

  教赵珏哭了一遭,鸿佑帝此时神色渐缓,嗯了一声。

  姜红鸾笑了笑,又抬起眼来,温声对赵璴说道:“今日徽宁受惊,回去定要在府中好好歇歇。你父皇担心你,日后你可莫再像今日这般,独自往没人的地方去了。”

  话音落下,殿上又陷入了一片无人应声的死寂。

  方临渊斟酌着,正要开口替赵璴答应下来,却听鸿佑帝一声怒喝:“赵璴,你母后说的话你没听到吗!”

  方才还是温声细语的“珏儿”,此时面对赵璴,便直呼名姓疾言厉色,宛如仇人一般。

  方临渊夹在中间,难受得像是被馒头片压蔫了的青菜。

  赵璴仍不应声。

  旁侧又传来了一声轻嗤。

  “赵璴,父皇母后这是担忧你。你今日惹下这么大的乱子,父皇没责罚你已是天大的仁慈。你不领情便罢了,何必这样冷眼对待父皇?”

  又是赵瑶。

  她似乎终于找到了机会说话。她端坐着,一副居高临下的姿态,看向赵璴时也面露讥讽,像是终于找到了攻讦他的机会一般。

  却见赵璴抬起眼来,一双眼静静地看向她,漠然地像是在看一个死物。

  赵瑶登时便有些怕,却又似有人撑腰一般,抿了抿嘴唇,将头昂得更高了。

  而旁侧,赵瑾也抬头挺胸,不慌不忙地站起身来。

  “虽父皇宽宥,儿臣却仍想请旨,请父皇责罚赵璴。”他说。

  旁边的方临渊让这走向看傻了。

  他来回看了众人一圈,也没想通分明是受害者的赵璴为什么要受罚。

  “你继续说。”鸿佑帝却对赵瑾说道。

  “赵璴如今嫁为人妇,自己的贞洁名声不放在眼里,也该知道公主的颜面便是大宣的颜面。”赵瑾说。“今夜之事固然是那突厥蛮夷放肆在先,但若不是赵璴不守妇道,私下勾引在先,又如何会令那蛮夷心生邪念?”

  方临渊都听傻了。

  他说什么?他的意思是,赵璴险些被侮辱,是因为他勾引那仁帖木儿?

  世上还能有更荒诞的事吗?

  方临渊只觉这三皇子是想收拾赵璴过了头,故而忘记将脑子带上了。

  他看向鸿佑帝,心下有些怜悯地等着鸿佑帝叱骂他。

  却不料……

  鸿佑帝闻言,居然转而看向赵璴,眉目愈发沉了下来。

  “说到这里,朕是要问你。你今夜独自到梅园中,是去干什么?”

  皇上居然把他的话听进去了?!

  方临渊彻底看傻了。

  他身侧传来赵璴一声轻飘飘的嗤笑。

  “要罚就罚,别那么多话。”

  他抬眼,径直看向鸿佑帝,一双眼中全然是讥诮与挑衅。

  ——

  赵璴自幼知道,有些人生来就是被厌弃的。

  他从没试图争取过鸿佑帝的喜爱。

  鸿佑帝有好几个子女,他读书、插花、焚香、女红样样精通,是鸿佑帝最为聪明早慧的孩子。

  但鸿佑帝从他记事起便不爱来他母后的寝宫,也不喜欢他。他三岁便能背诗,可他背诗读书的时候,鸿佑帝脸上却没有笑容。

  再大些,松烟嬷嬷偷偷告诉他,要学会藏拙。

  他母后就是因为书读得太好、见地比皇上还高,所以皇上不喜欢她。他是皇上的女儿,不需要做一个太过聪慧的孩子,只要足够乖巧,就能博取皇上的喜欢。

  赵璴不明白为什么。赵瑾八岁时才学会背三字经,磕磕巴巴地背给父皇听时,父皇笑得嘴都合不拢。

  凭什么他三岁,却明明会却要装作不会?

  再后来,他母后被打入冷宫,松烟嬷嬷说,现下佯装乖巧也没有用了,唯有保住性命,才有来日。

  在宫中保住性命是一件很容易的事。

  他不需要讨好鸿佑帝,只需要在鸿佑帝面前尽可能少地说话,让自己的声音不被听出端倪。他更不必笑,甚至引得鸿佑帝大发雷霆也没关系,因为这能让他少参加几回宫宴,免得在佯装女子不够熟练时被旁人看出马脚。

  鸿佑帝厌恶他,却因着他是自己的孩子,而无论再生气也不会杀了他。

  既不杀他,那鸿佑帝于他而言便不足为惧。

  诸如此刻,赵璴也不害怕。他直视着鸿佑帝,知道他为了颜面,绝想不出如何罚他才能不惊动朝臣。

  果真,他注视之下的鸿佑帝瞳孔渐渐紧缩,胸膛也起伏得愈发厉害,搁在扶手上的那只手,捏得手背寸寸暴起青筋。

  可却说不出话来。

  赵璴嘴角扬起了一个淡淡的弧度,像是盘旋在天上,端详着雄狮暴怒的鹰。

  他太早就明白,失无可失的人是最不用害怕的道理了。只是赵瑾等人不明白,还在挖空心思讨好皇帝、离间他,却不知道自己只是费心做无用功的蠢货罢了。

  从未被喜爱过的人,是不畏惧厌恶的。

  赵璴淡笑着垂了垂眼。

  却在这时,清润的声音从他身侧响起。

  “陛下恕罪,但三殿下此言着实不妥。”

  是方临渊。

  赵璴面上的凉笑停在了嘴边。

  ……他竟忘了。

  他嚣张恣意,在座众人都不放在眼里,却竟忘了,方临渊也在这儿。

  他不是从未被喜爱过的人。

  ——

  方临渊实在不想蹚这个浑水。

  但是赵璴眼看着就跟鸿佑帝剑拔弩张了,他这片夹在中间的青菜,眼看着两边的馒头片越来越烫,再不站出来,他就要被烫熟了。

  天可怜见,他们一家人要吵架,关起门来不行吗?何苦牵扯他这个无辜的外人。

  他心下腹诽,面上却不得不露出端正的神色,起身朝着鸿佑帝行了一礼。

  “这里有你说话的地方?”赵瑾在旁高声道。

  “瑾儿。”鸿佑帝皱眉,喝止住了他。

  赵瑾一惊,连忙低下头去。

  “安平侯。”鸿佑帝转头看向方临渊,神色总算和缓了几分。“朕知你有心想要爱护她,但若她真做了不文之事,朕也要给你个交代。”

  “陛下有所不知。”方临渊抱拳道。“今日宴前,那仁帖木儿见五殿下第一面时便当众多有不敬,言行轻佻,臣也曾喝止过。此时他装醉不敢前来,也可见是他心虚,而非五殿下有意与之牵扯。”

  说着,他微微偏头,看向赵瑾。

  “三殿下当时也在场,应该记得那时的情形吧?”

  赵瑾面色难看,转过头去,没有出声。

  鸿佑帝的神色又缓和了些。

  “况且,公主殿下是在臣与陛下、还有那仁帖木儿饮酒时离席的,周遭多有宫人见证,与那仁帖木儿没有半句交谈。”方临渊又说道。

  鸿佑帝缓缓出了口气。

  “是与她无关。”他说。“但朕与皇后惯坏了她,养得她如今这番不知天高地厚的轻狂性子,实在让朕一面对你,便觉难堪呐。”

  他这般虽没认错,也算松了口,只是还要数落赵璴几句。

  众目睽睽,方临渊不想管也不得不管了。

  他朝着鸿佑帝行了一礼,朗声说道。

  “陛下这样说,便是折煞微臣了。”他说道。“臣至今仍旧感念陛下当日不责怪臣失礼轻狂,愿将公主许给微臣的恩情,更感激陛下将公主教养得这般刚强坚毅。”

  “爱卿此话怎讲?”鸿佑帝问道。

  “陛下有所不知。臣今日赶到梅园时,五殿下正被那贼子纠缠,摔碎了玉佩。他作此举,便是动了……”

  方临渊眉目一动,计上心来。

  “便是动了守节自尽的心思。若非臣及时夺下,后果不堪设想。”

  ——

  “守节自尽。”回程的马车上,赵璴轻笑着说道。“方临渊,真是你想得出来的。”

  方临渊坐在一旁也在笑。

  他还在回想着方才自己话音落下时,重华殿中的那一幕。

  鸿佑帝愣在原处,周遭的宫妃都发出惊讶的气声。而那洋洋自得的赵瑾和赵瑶,则刹那间傻了眼,目瞪口呆的样子让方临渊险些笑出声。

  他此番进京一遭,也算学了些边关学不到的本事。单这无中生有、指鹿为马的本领,便是别处都学不来的。

  方临渊转头,就见那狐狸虽支着脸侧没在看他,脸上却也笑眯眯的。

  “自然了。”方临渊说。“我若说你是要杀了那仁帖木儿,皇上岂不是更要动怒?”

  想到方才鸿佑帝拉下脸宽慰了赵璴两句的模样,方临渊只觉这死狐狸当真欠了他不少。

  看他怎么还。

  他面上笑着,转头去看窗外上京街市夜晚的盛景。却未见帘幔打起,窗外的光影明明灭灭地照在赵璴脸上,赵璴的笑容却渐渐隐了下去。

  片刻,他听见赵璴说道:“但是以后,宫里的事,你别再帮我了。”

  方临渊不明所以地转过头来:“什么?”

  “我跟他们的事,你不必管。”赵璴说。

  他微微垂了垂眼,敛下眼中的神色。

  方临渊无论替他说什么,鸿佑帝都不会对他有任何改观,却是方临渊,要替他承受那些人本该射向他的明枪暗箭。

  赵璴从来都是被厌恶的,如今头一次发现,原来喜欢上他,也是一件会带来灾厄的事。

  他从不怕给旁人带来厄运,但若是方临渊……

  赵璴微微抿了抿嘴唇。

  “为什么啊?”方临渊仍是不解。

  “你难道看不出,牵扯上我,便不会有好事发生么?”

  赵璴的语气中不知怎的竟带上了些莫名的情绪,像是枯树开花,尚未见娇嫩花朵,便先有簌簌的灰尘掉落而下。

  方临渊却更莫名其妙了。

  “可我早牵扯上你了啊?”他说。“夫妇一体,不是你说的吗?”

  听到“夫妇一体”四个字,赵璴的嘴角微微一动。

  片刻,他垂着眼,轻声说道。

  “嗯,那日后我加倍补偿给你。”

  初春的夜风吹起帘幔,窗外街市上热闹的灯火将赵璴睫毛的阴影拉长在他脸上。他完好的那只手扣在膝头,一动不动的,是他有些紧张。

  这是他第一次亲口予人承诺。

  旁侧的方临渊却正饶有兴致地看街口的那个吐火艺人,闻言笑了一声,随口道:“那也不必。真要补偿我,他日你事成离开,赔我个正常夫人就行了。”

  赵璴扣在膝头的手微微一收。

  他转头看向方临渊,许久,低声问道:“……正常?”

  马车碌碌而行,恰好经过街口。呼的一声响,那艺人一口火竟直吐了三尺之高,周遭一阵叫号,就连方临渊的眼睛也亮了起来。

  “什么?”他兴致勃勃地回过头,没听见赵璴说了什么。

  却见赵璴眉眼一垂,转头看向了另一边车窗。

  “没什么。”他淡淡地说。

  方临渊见状,啧啧称奇地摇了摇头。

  这么精彩的节目都视而不见,赵璴当真是个能成大事的狠人。

  ——

  当天回去,方临渊便派人去请了大夫给赵璴重新包扎了伤口,又借口让赵璴养伤,理直气壮地仍宿在自己的扶光轩。

  宋照锦听说了此事,还专门派人送了药膏给赵璴,让他这几日好好养伤,不必去晨昏定省。

  方临渊终于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清静,习武纵马,还看了两本京中时兴的话本子。

  第三日,他甚至有功夫与鸿胪寺的一众同僚并卓方游一道去饮酒。

  前段时间的共事,也实是让方临渊和他们混熟了。除年节时各国来使觐见之外,他们素日清闲,为人也温厚,卓方游说他们为替方临渊避嫌,还专门选在了月华楼这样价格适宜、食客众多、常有官员出入往来的地方。

  方临渊便没有拒绝。

  “听说侯爷与卓将军不日便要回玉门关了,我等趁着今日休沐,也算为二位践行了。”于洮在饭桌上笑着说道。

  “各位大人太客气了。”方临渊笑着说。

  “无事。卓将军前日还答应我,要替我带玉门关的好酒回来,今日便算我们先付这好酒的报酬啦!”旁边的官员笑着说道。

  听他此言,席间众人皆笑起来。

  他们如今熟稔,几个官员又都是好性子的人,一餐饭吃得宾主尽欢。几杯酒下肚,他们也愈发放得开,有人开始痛心疾首地说起自家夫人,也有人凑到方临渊身边,问他北方那种只长刺不长枝叶的植物方不方便带回来给他看看。

  众人说笑之间,于洮神神秘秘地将方临渊拉到了窗边。

  “今日见侯爷,我忽然想起昨日在衙门里听见的话。”于洮说。“想来想去,还是知会侯爷一声。”

  “什么事?”方临渊问道。

  于洮说道:“昨日宫里传来消息,说派去与那仁帖木儿和谈的官员碰了硬茬,皇上愁眉不展两日了,怕是过些时日便要召见侯爷。”

  “硬茬?”方临渊微微偏头,不解道。“是那仁帖木儿提了什么无理要求?”

  于洮压低了声音:“他要让皇上嫁女。”

  “岂非荒唐!”方临渊一愣。“是他们丢城弃兵而去,怎还敢让大宣送公主和亲?”

  “是呀!”于洮应声。“可是那突厥蛮子据说无赖得很,说不是和亲,而是自己夫人去世,鳏居一人,想要娶我大宣女子。还说不是皇上嫡亲公主也无妨,随便哪个大臣之女,哪怕民间女子,安个名头嫁给他,他都不嫌弃。”

  “现在说来好听,日后谁知他会如何对外宣称?”方临渊眉心拧得死紧。

  “说得是啊!”于洮说道。“据说那些大人们争执两日了,也没个结果。昨日开始,已经有人上奏陛下,说让您去与那仁帖木儿交涉了。我想着您到时怕是猝不及防,不知如何应对,便提前告诉您一声……您只不要外传便好。”

  方临渊闻言,凝眉点头道:“是,我知道。大人一片好意,我心领了。”

  于洮抬手,拍了拍他的肩。

  “不过,皇上许是也动了心思,已经着意让皇后娘娘遴选宫女了。”于洮说。“许不会赐公主之位,赐个县主什么的,便敷衍罢了。”

  方临渊却摇了摇头。

  “他那仁帖木儿若自己想娶,娶谁都好,但绝不可是皇上恩赐的。”他说。“我玉门关将士血战沙场,本是荣耀得胜,怎还能让女子落入两国邦交之中,去维系他突厥的太平?”

  于洮闻言叹了口气,说道:“侯爷所言何尝不是这个道理呢?实是这蛮子太过难缠,撒野卖痴,让人没有办法。”

  “多谢大人告知。”方临渊说。“我回去想想,总归会有对策。”

  于洮点头。

  “咱们也在这儿站了片刻了,话已说完,侯爷便随我回席吧。”

  方临渊应声,随他一起转过身去。

  却在这时,窗外有风扬起,方临渊眸光一扫,便有一个身影骤然撞入他眼中。

  高而瘦削的一人,背影划过余光,竟很像赵璴。

  方临渊一顿,忙转头向窗外看去。

  作者有话说:

  赵璴:你说清楚,什么叫“正常夫人”?

  方临渊:不是,很难理解吗,谁娶妻子娶男人啊!

  赵璴:……我可以。

  方临渊:????你可以什么啊你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