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朝,任丞相留步。”枫华道。

  百官鱼贯而出,任无双静静站在殿下等候。

  “王满,你也下去,关上殿门。”枫华道。

  王满毕恭毕敬地快步离开,顺手关上了殿门。

  方才还人头攒动的大泱宫瞬间清净下来,只剩下相顾无言地两人。

  许久,枫华叹了口气,道:“你的婚事,我没有刻意告诉玉鲤,他还不知道,这件事情,得你们自己解决,如果最后他连知道真相都是由别人通知他的,那就真的太惨了。”

  任无双眉头微皱,薄唇颤抖了几下,仍是没有说出个所以然来。

  枫华没有打扰他,只是静静地等。

  “我知道了,会…告诉他的。”任无双终于还是道。

  “去吧,朕……真的无能为力。”枫华无力地道,先帝定下来的婚事,绝不是他可以取消的。

  “臣告退。”任无双淡淡地道,留下落寞的背影,转身离开大泱宫。

  枫华目送着他出去,感慨万千,如果当初被赐婚的是任忌,他又该如何?

  玉鲤仍旧背着他的琴,在大泱宫外等着任无双。左顾右盼,不见人来,也不知道今日为何耽误多时。

  近日来任无双总是心事重重的样子,让他觉得非常不安。

  “这里!”远远看见任无双一身朝服,从宫门出来,无论看几遍,都会由心底赞叹任公子绝世无双的气质和英俊。

  任无双本是沉着脸,抬眼看到他,愣是挤出了一个勉强地笑容,慢慢地朝他走过来。

  今日朝中事项繁杂,开完已经快正午十分,炎炎夏日,宫门外的侍卫偷闲,躲在门卫室内不出来,宫门外只有玉鲤和无双,拖着短短的影子。

  “好热,走吧。”如此热的天气,玉鲤没舍得把琴递给任无双背,而是自然的拉起他的手,向前走去,想赶紧躲入阴凉。

  任无双仍旧固执的从他背上接过琴,拉起他穿过一条条巷道,一言不发。

  玉鲤奇怪地打量着他,任公子身上的檀香味道依然若有若无的萦绕鼻尖,安抚着他焦虑地身心。

  走着走着,玉鲤发现这不是去任府的路,而是个偏僻的地方,四周没有做生意的摊贩,少有人经过。

  “这是哪,怎么来这?”玉鲤问道。

  任无双顿了顿,轻声道:“这个巷子再走过去一条街,就是涟水河的坊市。”

  玉鲤看了看四周,确实依稀听到沿河叫卖和骊歌莺语之声,河岸边的热闹使得这里少有人来,确是个幽静的地方。

  “还不错啊,以前怎么没发现还有这好去处,不过带我来这干什么?”玉鲤道。

  “走…走走吧,想跟你说点什么。”任无双难得有些慌乱,甚至不敢正视他的眼睛。

  玉鲤奇怪地偏着头,被任无双拉着往前走。

  二人静静地走着,各怀心思,谁也没率先打破沉默。

  “有一个人,”任无双终于开口道,有些憔悴,“他十七岁那年就被订下婚事,与一个还未出世的女子,他没见过那个女孩,见过后也不喜欢她,可是父命难为,这是他必须要遵从的旨意。”

  玉鲤微微睁大了眼睛,觉得任无双这么长时间以来忧郁的原因,呼之欲出,他有点紧张,本能地不想听下去,微微挣开了手,却被任无双重新抓了回去,紧紧地攥在手心。

  任无双继续道:“他知道自己无法选择,所以一直以来,不近女色,不动凡心,不起色念,也确实没有任何女子入得了他的眼,就这么坚持了十多年,本以为能安安心心的遵从父母之命,娶妻生子平平一生,直到他遇见了……一个男孩。”

  玉鲤屏住了呼吸,任无双停了下来,面对面盯着玉鲤。

  “那个男孩,单纯可爱的就像一颗未经雕琢的美玉,心直口快,偶尔脾气有点急,起初他们相见,男孩还怯生生的,却能保护他的朋友,在街上传达消息,后来,他发现那孩子的音乐造诣极高,觉得此生再也遇不到如此知音。”

  玉鲤明白了,故事的主角,此刻正相望无言。

  “他没有想到,自己多年不起波澜的铁石心肠,竟然因为一个男孩惊起波澜,前十年的努力全部前功尽弃,心底的一池水,被如春风般明媚的人吹皱,从此再未平静。”任无双继续诉说着“别人”的故事,却红了眼眶。

  玉鲤没有打断他,只是静静地看着任公子有些湿润的眼睛,他从未想过,任无双竟然会以这样的感情对待自己,他并不排斥,甚至从心底迸发出狂喜,玉鲤知道,何止是男孩在“他”的心里吹皱一池春水,“他”又何尝未在男孩的心里留下一场波光潋滟。

  只是,他们输给了过往,输给了先帝的一道诏书。

  玉鲤沉吟片刻,开口道:“任公子……那男孩,或许也喜欢你呢?”

  “不要!”任无双突然抓住他的肩膀,低声吼道,“不要说……不要……”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几乎微不可闻,任公子从未如此失态,抓着他的肩膀,低着头脆弱不堪,声音颤抖而哽咽。

  “不要说……他不喜欢我,我才能继续与他以朋友的身份来往,我才不必逼着自己离开他……”

  玉鲤捧起轻轻任无双的脸,看着那微红湿润的眸子,从心底泛起心疼,却也无可奈何。

  他踮起脚尖,在任无双的唇上轻轻一碰。

  “任公子,我不是枫华,不会把自己的感情藏在心底十多年,我这人向来心直口快,我喜欢你,爱你,我不想也不能欺骗自己,硬说跟你只是朋友关系。”

  “不要……”任无双几乎是哀求。

  玉鲤看着任无双的眸子,认真地道:“我们……不要再见面了,任公子应该是个好丈夫,好父亲,娶妻生子,传承家业,我们…只能到此为止了。”

  玉鲤了解任无双,既然已经娶了妻子,他绝不会允许自己一心二用,他们彼此若是再相见,只能说无尽的折磨和痛苦,他不想让任无双和自己为难,当断不断,必受其乱,这段不知何起却一往情深的情谊,从此相忘江湖便是。

  “琴,就送给任公子了,新…新婚快乐。”玉鲤一直刻意保持着语调的平静,但是最后四个字仍是哽咽了一下才勉强说完。

  玉鲤的性格使然,绝不犹豫,绝不寡断,说完这些,也没管任公子如何反应,只是迅速离开这里,心里堵着沉甸甸的东西,不上不下,酸涩的要将他淹没。

  任无双没有追他回来,背着琴,贪恋地看了那被背影最后一眼。

  从那天起,任公子再未笑过,春风和煦的笑容,仿佛被他丢在了涟水河中,随波而去。

  大婚之日,阴雨绵绵,新郎新娘都死气沉沉的走完了仪式,随着一阵恼人的鼓乐声,鞭炮声,枫颐披着盖头,第一次迈进了任府云起阁的大门,是任家名正言顺过门的妻子了。

  任无双的伴郎是秦博冠,任忌被任无双压在自己的风满楼,没有出席,玉鲤显然也是不可能来的,初墨一直在负责婚礼的流程,指挥调度,所以现场忙前忙后的,也只剩下秦博冠——还有一个赵煜丞。

  他是被任忌抓来充当劳力的,说好听点是伴郎,实际上也就是给秦博冠打个下手,递递东西,诸如此类。

  赵大夫其实并不想来,纯粹卖了秦公子面子。当然,这份面子秦公子自己或许不想要,也并不知情。秦公子跟他说话没好气,显然还在上次被调戏的缘故下生着气。

  赵煜丞问他甜品好不好吃,秦公子不想夸他,也不想说谎,干脆就当没听见,让这几个字崩碎在噼啪作响的炮竹中。

  所有人都知道任无双拒绝的内心,这场婚礼来不来,也就那么回事。

  任老太太早已经回来了,任无双告诉她,自己很喜欢枫颐,让她不要担心。老太太有点怀疑,但也无能为力。

  目送着任无双穿着大红喜服的背影,秦博冠的思绪飘向很多年前,那个一直围绕在自己身边的小孩子——枫锦,娶了漂亮的太子妃,甚至很快生了枫琮。这些场景已经过去很多年,秦博冠仍记得那时的心情,欣慰又心酸,欣慰的是,他的小太子终于成家立业,心酸的是,他们注定没有可能。

  秦大哥对枫锦除了兄长之外的爱,在那一年,赫然而止。

  赵煜丞没心没肺的站在一旁,他和秦博冠都穿着暗红色的伴郎服,肩并肩站在一起,到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意思。赵煜丞轻轻一笑,但是很快注意到秦博冠凝重的神情。

  “在想什么?”他问道。

  秦博冠转过头看了他一眼,可能是实在没什么人好说话,竟然语气正常地回道:“一段往事。”

  “情伤?”赵煜丞笑着道。

  正中下怀,秦博冠有点后悔理他了,闭嘴不言。

  赵煜丞没再继续贫嘴,这让秦博冠很诧异,他只是安安静静的站在自己身边。

  二人不再言语,静默地看着任无双和枫颐完成着那繁冗的礼节。

  雨突然下大,秦博冠发现,一把雨伞不知何时撑在他头上,伞柄握在赵煜丞手中。

  任忌坐在风满楼二楼巨冠桂树的阴影中,听着楼下忙乱的声响,来来往往,脚步不停。任府张灯结彩,一片红火景象,外人都道任公子青年才俊,小小年纪官至宰相,又有佳人在侧,皇亲国戚,以后的日子前途无量,定当平步青云。

  于是巴结的,喝彩的,道喜的,络绎不绝。只有当事人自己清楚,这是一场多么苦涩又讽刺的婚礼。

  任忌不愿意看见哥哥难受的模样,任无双也不愿弟弟看到自己狼狈的应付,所以任忌待在风满楼,仿佛世外桃源。

  枫华今日也要过来,不以皇上的身份,或者说,主要是来看看他,于是任忌乖乖地坐在二楼,一个一个的数着来往的人,盼着枫华到来。

  枫华忙完了上午的礼仪规制,把天子出面的流程走完,又批复了几个紧要的折子,约摸任府那边也差不多完了,才起身准备换上常服,去探望任忌。

  想了半天,也不知道到底以什么身份出宫,任府人来人往,总有认识他的,那办成普通士子便不太合适,以皇帝的规格出去,又实在是阵仗太大,礼仪繁琐。

  思来想去,只当成枫颐的表哥身份去,或许能省掉不少麻烦。

  王满手脚麻利地替他换上普通的常服,却不知道头饰要如何佩戴。

  枫华想了想,觉得还是一切从简,但又要显得正式一些。

  他转过身,从柜中掏出珍藏多年未曾佩戴过的簪子,绾在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