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祭旗>第32章 苍泠

  从侯府出来,与秋沁之约定三日后忠勇侯出殡那日再见。至于是否要搬入他的府邸,苍泠说暂时想一个人静静。

  秋沁之也不勉强,只说了声希望他不要拒绝,便随着马车离去。

  月光将地上的影子拉得老长,孤孤单单的,他又是一人了。

  拐入居住的巷弄,黑影自暗处走出。

  俩人一前一后,谁也没有先开口。直到熟悉的斜檐残垣近在眼前,苍泠停下了。

  “不用为难,兄长那边我会亲自去解释。”

  无声叹息,“主人若是听得了解释,又何必属下跑这一趟?”看着隐没在黑暗中的身影,黑影也有无奈,“公子,你为何要这么做?眼看离进火铳营一步之差,你……是为了沈先吗?”

  他如果不提,苍泠本还不打算问。

  “既然知道只差一步,兄长又为何要在这个时候动手?”转过身,勾起一抹嗤笑,“别告诉我,刺杀沈景曜现在是最好的时机?”

  虽然看不清神情,但黑影仍敏锐地察觉到投来的怒意。

  他压低了声音:“……沈景曜手中有可能指认主人身份的证据。”

  苍泠怔了怔,“可能?”毫无说服力的理由,竟是沈景曜的催命符?“只是可能,都未曾确定?”如此荒谬,却理所当然。

  “……是。但是,公子该明白,哪怕有一点怀疑,主人也不会允许。”

  铲除一切的不安定,将所有征兆、端倪初露苗头之际,全部掐灭。不然,那个人会成宿成宿的睡不着觉。

  曾找来的名医也劝过那个人,心思太重忧患成疾,不如放下,眼睛尚可能还有重见光明的一日。

  可惜,只要这样劝的,能活着走出去的不多。

  那人说:“胡言乱语才是扰乱人心的罪魁祸首。”

  “苍泠,好好看清楚眼前这些人,他们才是真正的瞎子。”

  残忍血腥,在年幼的孩子眼里,却记忆深刻。

  黑暗中的眼眸愈发黯淡,“这次派你过来,是抓我回去吗?”按住莫名的烦躁,苍泠的语气一如往常般平静,“还是说,就地解决?”

  “公子……”黑影欲言又止。

  他不甚在意:“什么时候你也变得吞吞吐吐?如果对手是你,还当感谢兄长仁慈。”

  “主人并不是派属下来对付公子。”眼见误会越深,黑影禁不住脱口而出,“奎宁早已将火铳营的情况摸清汇报给了主人,所以今日公子离开沈家军,主人才会未加想方设法阻拦。”

  也就是说,他的一举一动皆在兄长的意料之中。呵,奎宁恐怕也还不知道是自己成全了他的安然无恙?

  于兄长而言,奎宁更像枚易掌控的棋子。那么,他呢?

  那么,“兄长究竟派你来做什么?”专程宽慰他吗?苍泠不敢想。

  不自觉地撇过头,黑影目光躲闪。半晌后,重重地叹气,“公子,”横下了心,“还记得谷府当年是因何罪入诏狱的吗?主人说,希望沈府成为下一个谷府。”

  背在身后的手掌倏尔紧攥,面上,他如同吃饭般寻常地听着,“要我做什么?”问着。

  明明夜风凉爽空气清新,黑影却觉得喉头堵得慌,深深吸了口气。

  “主人有令,请公子好生陪在沈世子身边。”

  出了军营,再入侯府,看似他什么都未做——至少在兄长眼里,给安排的都是容易轻巧的事,甚至没有让他动一根手指。

  “陪着沈先?”玩味着这话,苍泠翘起唇角,“我要是不愿呢?”

  呼吸一滞,黑影缓缓说道:“公子可以不愿。只是,秋大人和沈世子会先死一个。”

  原来,如此啊。他轻笑出声:“兄长怎会觉得我在意?”

  “主人知晓公子不在意,所以……”黑影顿了下。

  “所以?”

  “所以,主人找到了旬剑。”

  直视着自暗处走出,步步逼近的身影。那一双曾经无谓的眼眸,如今不隐不藏,盛满愠怒。

  黑影梗着脖子,任由冰凉的手掌掐住喉间。

  “主人只是邀请他小住几日,”艰难地咽下口水,“待主人扫清门前拦路积雪,尊师会一直安然。”

  盯着一张一合的嘴,苍泠只觉像竹炮在耳边炸响,嗡嗡不清。

  他们找到了师父。就连秋沁之联合奎宁都找不到的人,月旻竟然找到了?!

  “家师已故多年,你们为何还不肯放过?”一字一句,迸出死咬的牙缝。

  “死、死遁,”空气稀薄,呼吸越来越急促,黑影挣扎着试图再次劝他,“旬剑死遁的事,主人从一开、始,就已、识破。不阻拦,也、也是曾看在公子的、面上。”

  一时怔忡,苍泠稍稍松了手劲。

  空气灌入,黑影睁大了眼使劲呼吸。

  “他,到底想从我这得到什么?”

  自荒漠被养父从白骨堆中捡回,他便明白自己的命是月家的。忠心耿耿,养父与兄长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从不违抗。

  次年,兄长月旻给他找了个师父,那人就是旬剑。

  初入师门,师父显得并不乐意。后来,他才知是因为门规中“不予朝廷做鹰犬”这一条——师父虽算不上破了规矩,但毕竟托付他之人来自朝廷,也就免不了牵扯。

  即使之后随着师徒日益相处,俩人渐渐放下了隔阂。但这份耿耿于怀一直埋在师父心底,直至小师叔秋沁之入了朝堂。

  收到秋沁之派人送来的“恐辱师门,就当沁之死了吧”的手书后,旬剑气到直接吐了血。

  不久师父将掌门之位传给了他,那年他方十一。

  师父告诉他,虽然自己无法将原来的姓名归还于他,但若他点头,师父可以去求一求月家。

  看着短暂五年相处,唯一给过他温暖的师父,现下竟还愿意拉下脸皮去求养父放他自由?年幼的苍泠头一次感到了茫然。

  衣袖中还藏着兄长的密令,继任掌门之位那晚黑影送来的。困扰了数个辗转难眠的夜晚,他摩挲着字条,以至字迹模糊已经不清。

  可他清楚的记得上面的字:壹。

  黑影说,师父和他选一个。他,指的是黑影。

  不提黑影不过比他年长几岁,单论武功,苍泠早已在他之上。面对上门送死的黑影,苍泠犹豫了。

  一边是茫然,一边犹豫不定。

  温热的掌心抚过柔顺的发顶,“知恩报恩不是错,错在有人挟恩谋私,”知晓一切的目光落在发烫的脸颊,“在那些人的眼里,人命如同蝼蚁。可是孩子,大丈夫立于天地之间,有可为,也有不可为。”

  旬剑拉起他的手,将他的掌心贴在胸前,“遵从本心,明白善恶,不枉为师教导一场。即便是死,也瞑目了。”

  年幼的苍泠慌了神,眼泪夺眶而出时,才醒悟自己早已视师父为最亲的人。

  师父点了点他的脑门:“傻孩子,为师还没活够呢。”

  旬剑“死去”的那天,他将掌门印信一同下葬……

  清明重回眼底,他松开了钳制的手掌。

  “转告兄长,苍泠领命。”

  黑影不由悄悄长舒一口气,但仍隐隐有些后怕。虽说确如主人所料,旬剑这个师父在苍泠心里的位子不一般,可主人说也可能存在万一。

  万一,旬剑曾嘱咐过他,万一——

  “万一有一日为师被人发现假死,你也不许来救。”

  “师父?!”

  “苍泠,人各有命,老天爷照着生辰八字都给安排好了。”

  “我没有那种……”

  “你有,你叫苍泠,我的好徒儿。”

  一瞬不眨看着匆忙离去的背影,他站在黑暗中,眼神渐渐阴寒。

  皎洁的月光在他的前方,戛然而止。

  ……

  清晨的大街安宁寂静,昨夜突如其来的一场暴雨将石板路冲刷得一尘不染。

  沈先披麻戴孝手捧丧盆迈过门槛,一步一步拾级而下。

  副将虞仲渊黑甲银盔立于门前,单膝缓缓跪下。

  沈先的身后,黑色棺柩庄严肃穆。

  副将的背后,是林、伍二位校尉,是沈家军的红衣铁甲。

  沈先忍悲抬手,重重摔下,丧盆碎地。

  众将士双目通红,仰天长啸。

  “送将军!”

  却在刹那,一支暗箭破空而来。

  随之,十几个黑衣人从各方涌来,刀剑相错,将众人团团围住。

  伍校尉条件反射地去摸腰间,忘了入城前早已卸下佩剑——不单他一人,还有副将、林校尉,以及前来送葬的数十位老兵。

  “伍风,保护,”虞仲渊一愣,但马上回过神,继续喊道,“保护将军和世子。其他人……”

  话未完,突然,有人挡在了他的前面。

  “世子?”

  沈先没有回头:“烦请副将同诸位继续护送家父棺柩出城。”

  赤手空拳,一身素缟,孤身一人。纵使虞仲渊耳闻过小世子的身手,但此时不是玩闹,他的对面是来路不明的杀手。

  “不成。”虞仲渊断然拒绝。侯爷尸骨未寒,他不能再让世子陷入危险。欲要上前将冲动的少年护往身后——

  一袭青衣从天而降,一柄乌剑泛着血光。

  他落在沈先身边,将另一把银色长剑交予去:“别告诉我你不会使剑。”

  孤单的背影稍稍靠了靠,只听一声轻笑:“我爹不喜欢玩笑。”

  苍泠默了默,然后颔首。

  “好,送将军!”

  话音落,他们持剑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