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祭旗>第34章 苍泠

  仆从送来一壶清茶和一碟糕点,摆在梧桐树下的石桌。

  待院中只剩他一人,苍泠这才重新打量起左手侧的一道月门。月门上缠绕的藤蔓绿意盎然,它通往主屋,也通往他真正要去的地方——忠勇侯沈景曜的书房。

  可是,他却在偷偷去查找和是否要告知沈先之间,犹豫不决。

  思及昨晚趁着暴雨夜探忠勇侯府,虽有把握不会被沈先发现,可当在书房外听见那连急骤的雨声都无法掩盖的抽泣,苍泠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

  月旻让他好好待在沈先身边的用意,无非在连根拔起侯府时多一道助力。他从不敢忘记自己的身份,本也将听命顺从地执行。

  只是千不该万不该,月旻不该拿师父来威胁他。

  望着月门的视线渐渐移开,苍泠攥紧了掌心,他有了决定。

  当沈先换了身衣服回到院子,梧桐树下,他静静地端坐石桌旁,桌上的茶水飘散着淡淡的香气,还多了一个浅绿色的小瓷瓶。

  迎着沉重又带着一丝欣慰的眼眸,看着他在对面坐下,苍泠将一只茶盏推至他面前。

  目光落在血痕犹在的脸颊,沈先皱起眉:“没上药?”

  “回去再抹。”简单地回应,苍泠径直继续,“我有话同你说,关于今日之事。”

  沈先点了点头,取过浅绿的小瓷瓶打开。

  “那伙黑衣人的武功很杂,我一时还看不出门道,回去之后我会再去问问秋沁之。”迫不及待地想将盘旋在心头的事告知他,苍泠瞥了眼他伸来的手,“我在说正经事。”

  “你说,我听着。”一边赞同,另一只空着的手横过桌面拽过他的胳膊。

  撇过头避开近在咫尺的指尖,“人家都杀上门来了,你能不能认真些?”弄得像他在瞎担心似的。

  谁知,沈先顿了顿,下一息直接半个身子越过桌面,沾着伤药的指腹二话不说往那道碍眼的血痕抹去。

  固执得像头牛,弯了的眉眼却像得逞的孩子,“我很认真。”

  温热的气息仿佛了驱散了凝结的悲伤,憔悴的脸庞也多了些光彩。可惜,再多的光彩也无法掩饰眼底浓重的哀痛。

  缠绕不开,挥散不去。

  苍泠没有再躲开,任由他仔仔细细地将药抹开,感受着指尖的凉意和坚决。

  直到沈先满意地缩回手,重新坐回凳子。

  “你……”

  “明日我要进宫。”

  默然停下,苍泠诧异地看着他。

  “不出意外,我将承袭父亲的位子。”合上瓶盖,迟迟未放下,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光滑的瓶身。

  侯爷已故,按照世袭制度,沈先身为嫡子理所当然将成为下一个忠勇侯。苍泠不觉有异,就是沈先的神情透着古怪。

  “若是出了意外,我希望你能带我娘走。”四平八稳地口吻,仿佛交代最后的遗言,“去哪都行,从此不要再回盛京。”

  “府中下人陈叔会做安排,我唯一放心不下的只有我娘。”他压着嗓子,自嘲地扯了扯了嘴角,“说我自私也好无情无义也罢,我不是我爹,想不出能保住沈氏一脉的所有人的两全法子。”

  “沈先?”

  “不过,我会竭尽全力争取。”

  为了忠勇侯府,为了沈氏族人,争取一条与谷府不一样的活路。只是,他的娘亲不能在其中。所以他仍是自私的啊。

  苦笑着低头,“苍泠,今天或许也是我们最后一次……”

  “你在你爹的书房发现了什么?”

  ……

  夜阑人静时分,一个人影熟练地翻墙入内。侯府还在丧期,惨白的灯笼摇曳着昏暗的微光。

  沿着墙角,避开守夜的仆从,苍泠跨过了藤蔓垂落的月门。

  沈先已等候在书房外,待他进来后紧紧阖上房门。

  “查到了什么?”迫不及待地,自下午他离去后,沈先将书房的地来回踩得快磨平了。

  “秋沁之不知情。”触及眼里的失望,苍泠叹了口气,“不过你也不必太过忧虑,听他意思明日面圣应是简单的宣布承袭一事。”

  书案前,沈先犹豫了下:“你同他说实话了?”

  苍泠摇头:“没有。我说你回府后就病了,但听闻明天还要入宫,就好奇地问一嘴。”

  “他不怀疑?”

  迟疑了一会,苍泠确定道:“没有怀疑。”

  不但没有怀疑,还误以为他同沈先感情笃深,“担心可以,但别和他走太近,免得以后伤了自己。”秋沁之说这话时神色有些不自然,末了,“等明日一过,人家就是尊贵的小侯爷。你呢,看是继续当你的卖书郎,还是寻门差事混日子,端看你自己意思吧。”

  他们的身份如同云泥,是人人皆知的事,哪还需要秋沁之提醒。

  撇开无稽之谈,苍泠转回心思:“那封信毁掉了吗?”看向地上的铁盆,那里面有纸焚烧后留下的灰烬。

  “还未,我在考虑。”

  猛地回头,琥珀色的瞳仁里跳跃着簇簇火光。

  “还在考虑什么?难道你不知晚一刻销毁,就多一分危险吗?”难以置信地望着他,苍泠不解,离开时分明嘱咐他尽快将这书信毁了。

  他竟还将它留着?眉头蹙起,“你不会还想着从中发现线索,找到是谁要陷害你爹?”除了这个原因,苍泠实在想不到留下它还能有别的用处。

  果不其然,沈先点了点头。苍泠方要嗤之以鼻——

  “你走后我一直在想,栽赃陷害侯府之人,为何要将这书信藏在书房?”抬手指向发现书信的位置,沈先似自言自语,“而这个地方,下人打扫时很容易发现。”

  循着他所指的方向望去,发现书信的位置是在书架自下往上的第三格,那里摆放着一摞兵书。沈先说,他昨晚踏入书房一眼就瞧见兵书下露出的信函。

  “换做是我若要陷害一人,绝不会将证据藏在这种地方。”顿了顿,沈先从衣袖中拿出书信,重新塞回原来位置。

  夹杂在一堆旧书中,白色的重封露出一角。

  显而易见到,似乎,似乎,“放这书信之人生怕我们找不到一般。”缓缓道出心中疑问的一瞬,沈先恍若自己就是那个人,“若是没人发现,就能顺利栽赃侯府。照着书信上言,即使一时半会查无实据,但以当今陛下……”

  蓦地噤声,他茫然地抬眼。

  “你疯了?什么话都往外说?”

  紧紧捂住他的嘴,苍泠附在他肩头,把声音压到最低近乎贴着他的耳廓:“沈先,我可以让守卫无所察觉轻易进入侯府,自然也有其他人能做到。但我不信人来人往的白天,有人也能这么容易进到这里。”

  他无法开口,只能瞅着书架子。

  “我明白你在想什么,”微微侧头,望着不远处紧闭的门扉,“或许放下这封信的人并未像你想的那么多。也或许,剩余的良心让他犹豫了。”

  察觉他扯了自己的衣袖,苍泠稍稍松开手。

  清隽的脸庞从未如此严肃板正,沈先瞧着他,赧然一笑,随后伸手抽/出了那封信,靠近烛火。

  “抱歉,让你担心了。”

  点着的刹那,苍泠感觉自己松了口气。一眼不错地盯着燃烧的火苗,直至它化为灰烬。

  “不,”他笑着开口,“我不是担心你。我只是不愿在你娘问起你在哪的时候,回答不了这个问题。”

  不管是不是月旻找人做的,至少藏信的这人还存着良知。没了这封信,明日沈先便可以安然回来。

  沈先也跟着笑了起来:“明日一早遇上我娘,怕还是要面对这个问题。”

  这回,苍泠无所谓地耸肩:“我陪世子秉烛夜读,世子陪我同睡书房,倒也不算回答不了。”

  边说,边环顾四周,话锋忽然一转,“还望世子别读到一半独自先躺下了才好。”

  听出他言语中的调侃,沈先歪过脑袋,“你还没见过我家的藏书阁吧,一会我让人备好茶水糕点,今晚,读个尽兴如何?”

  不期然地眼尾上扬,“记得再给我备床毯子,夜里凉,藏书阁里可有暖炉?”

  他瞪了他一眼:“那儿都是书,一条毯子不够再加一条。”

  突然,笑意消失在抿直的唇角。俩人同时望向对方,紧接着沈先先一步打开房门,跑了出去。

  紧随其后,苍泠懊恼着只盼望自己想错了,沈先想多了。

  可是,才穿过月门,就遇见了迎面而来的管家陈叔。

  气喘吁吁地差点与沈先撞个正着,“不、不好了,藏书阁走水了。”

  脚步一顿,沈先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苍泠——他的视线落在陈叔身上?而陈叔,除了急切,神色并无异样。

  来不及细想,沈先忙着吩咐:“陈叔你快去喊人。”嘴边的话,却在下一瞬戛然而止。

  刀刃在黑夜里泛着寒光,陈叔惊愕地看着熟悉的脸庞。

  嘴唇嗫嚅,颤抖地唤着:“世子。”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做?”

  紧紧抓着刀刃的双手,不一会,血就从指缝中渗出。

  目眦欲裂,沈先万万没想到:“为什么要这么做?”

  “世、世子……”

  愤怒的少年身后,是冷若寒冰的视线和一柄乌剑。

  可就在他拔刀,剑出鞘的刹那,少年挡在了乌剑前,徒手抓住了白刃。

  “陈叔,侯府没有亏欠过你。”

  这一声陈叔几乎咬碎了牙,管家再也坚持不住跪倒在地。

  “他们抓了我一家老小,他、他们还砍了我孙子的手指。”老泪纵横的脸上悲切万分。

  可是,抵不过透骨的寒彻。

  “他们是谁?”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我?!”

  管家犹疑着低头,似有不信地看向刺穿肩胛的剑。

  “那封信是你放的。”

  持剑的少年话语中不带任何感情,毫无温度,另一只手握着满是鲜血的手掌。

  匕首丢在他的脚下,“自我了断,还是我送你一家团聚?”

  沈先骤然回神,反手握住他:“苍泠,不要。”

  他没有看他,瞥了眼火光渐起的西南角。

  “我怕你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