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祭旗>第36章 苍泠

  月光倾洒,像银色薄纱披盖在这一方小小的天地。

  梧桐伸展的枝丫缀着片片巴掌叶,调皮的晚风穿梭期间,惹的沙沙轻笑。

  清澈的井水沿着绷直的脊背,漫过交错的鞭痕,留下淡淡的血腥。长发散开,苍泠在井口坐下,静静地等着灼热火辣的感觉退去。

  水珠顺着发梢滴落,脚下的水洼倒映着模糊的身影,与夜幕逐渐融合为一体。

  今日能看到沈先平安归来,他这三十鞭子便没有白挨。可是月旻并不是一个好相与的人,也不知是自己的谎言已被识破,他将计就计?还是,真的接纳了“若是此时除去沈先,或可能令沈家军举兵谋反”这一说辞?

  抬头举目,低矮的窗户里面只一支烧了大半的白烛亮着微弱的光。他不知当白烛燃尽后,自己会不会无法适应接下来的黑暗。

  明明在黑暗中已走了这么久……嗤笑着撇去荒唐的念头,掌心无意识地覆上左侧胸口。

  凹凸不平,象征耻辱的烙印。却是赢得月家唯一信任的凭证。

  ……

  “家犬若不栓上绳子,不小心弄丢了,当主人的会心疼。”没有温度的指尖描绘着烙印的模样,白绸蒙眼的贵公子,清风霁月的脸上挂着残忍的笑容。

  指尖用力,抠开了未结的血痂。他眉头微皱,忽又在刹那舒展开来。

  “从何时起,泠公子的血变热了呢?”艳若桃李的薄唇一张一合,白绸后的盲眼仿佛能洞穿人心,“兄弟情深?知己难求?还是,爱上了那一人?”

  月旻突然遏制不住地大笑,沾染血色的五指准确无误地抚上他的脸颊。

  “苍泠啊,我亲爱的弟弟,你可知自己在做什么?”双手捧住他的脸,额头贴着额头,就像对待小时候那只濒死的小猫,温柔得近乎宠溺,“你忘了承诺为兄的话了吗?还是忘了你是如何除去那些人的?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血往外流,绝望却喊不出声,那种令人愉悦的滋味,要不要为兄替你回忆一下?”

  刺目的红在双颊留下清晰的印记,漫不经心地放开手,“我的好苍泠,别辜负了父亲的信任,也别伤了为兄的心啊。”

  往后一步,血迹未干的手指拂过白绸,“听说那个孩子的眼眉长得像他娘,”月旻歪着头,仿佛想起了很久以前,“挺美的一个女人。可惜,选了个无趣的男人,还是个短命鬼。可惜,可怜啊。”

  很久以前,在月旻十来岁短暂的光明中,那个女人的眼睛美得曾让他想亲手剜出。如漆黑的夜幕盛载着漫天的星光,闪亮动人,熠熠生辉。

  后来他瞎了,午夜梦回时也曾懊悔为何不早早夺了那双眼眸。

  “沈先,沈先……”琢磨着这个名字,月旻若有所思地“望”向刑架上的他,“若是有一天沈家军和沈夫人亲眼看着他们的小侯爷被人挖出双眼,漂亮的脸蛋一刀一刀变成白骨。苍泠,你可会怪兄长狠心?”

  “不会。”

  啪!

  “你会。”轻描淡写地,仿佛甩下狠狠一巴掌的不是他,“别想骗我帮你去救一个死人。”

  血腥充斥,苍泠不动声色悄然咽下。

  “苍泠,誓死效忠公子。”

  苦苦支撑的膝盖终是跪下,血肉狼藉的身躯抵不过心中悄然而生的欢喜。他要的不过是眼前之人暂时留沈先一命。

  暂时,一时半刻的手下留情,他求的不多。

  因为月旻迟早会杀了沈先,铲除忠勇侯府,屠戮所有曾追随沈家的将士,为他的丞相爹,也为了玄度,铺平谋反的路。

  他曾以为穷尽一生至死不悔的选择,不,现在也仍是。

  “那个叫陈九的,是先帝早年安插在沈家的棋子。出身宦官,没想到根没断干净,娶妻生子还有了孙儿。呵,命运真是叫人又恨又爱不是吗?”

  垂下的手掌抚摸汗湿的发际,“沈家三代忠烈,若将此事公之于众,不知城外的沈家军可还按捺得住?”轻言浅笑,“可如今,沈先被囚诏狱,你要如何将这个消息告诉他?闯吗?”

  闯北镇抚司?除非他有九条命。

  伏低身子,额头抵着阴冷的地面,“一切听从公子安排。”他是来劝月旻留人,不是来说服他不杀人,“若公子觉得苍泠只是臆测,那沈先的命留不留便也无关紧要。”

  极尽平稳,一如往常的回复,天知道他的心快从嗓子眼跳了出来——可苍泠,顶着迫人的寒意仍将这番话道出。

  “从一开始,苍泠就不是为沈先的生死而来。只是,他若现在死了,即便如公子所愿沈家一门断送,但公子真正想要得到的,却仍旧还未得到。不仅如此,沈家军或许不会很快起兵造反,但,有人一定不会让沈景曜背负骂名,让沈先白白没了性命。”

  他未见白绸后的盲眼灰白无波,未见背往身后的双手,指甲深陷掌心。

  “沈先死不足惜,苍泠也对他无甚感情。他不过是我们达成任务半道上的一个可有可无的阻碍,生亦然,死亦然。”他直起身,仰起头,面不改色,“物尽其用,才是亘古不变的道理。”

  冷笑猝不及防溢出唇角,“我真正想得到的?你又怎知我真正想得到的是什么?你以为区区的城防图值得吗?苍泠,不要臆测,更不要妄图……”

  “建都时的城防图呢?”

  猛地顿住,月旻“看”着他。

  “大易建立都城盛京时,奉先帝之命先行来此开疆扩土的便是沈家祖上。”垂眸敛神,沉稳坦然,他让自己看起来似乎胸有成竹,“后来据传闻在建城中发掘了前朝藏匿的财宝金银。沈家如数上交朝廷,但,恐怕先帝并不相信吧。”

  危险的气息逐渐逼近,他恍若浑然不觉,继续道:“陈九已过古稀之年,照理来说早该离开沈家,可他直至今天还甘愿为奴,当真是主仆情深吗?所以,苍泠之前只是猜测……”

  “不要猜测。”

  生硬地打断,月旻如鲠在喉:“说,你还知道些什么?又是从哪打听来的?”

  “公子,街头巷尾三教九流的传闻有时比书里写的还多。”他不过恰好摆过摊卖过书,也恰巧愿意与别人三五不时聊上几句,“而且,沈家三代皆去过漠北镇守边关,唯独理应贴身随伺的陈九倒留在了盛京,难道只是因为他跟了个宅心仁厚的主子?”

  卖油饼的大叔无意中谈及生活不易,还曾感慨不如给有高门贵族为奴为婢。说不定就像忠勇侯府的陈管家,熬死了两个主子,还活得有滋有味得成了人上人。

  其实,他也知道的不多,只是恰巧比月旻多了一点。

  可是就凭这一点,他才敢夜闯丞相府。明知会受这三十鞭刑,也要替沈先赌一把。

  可是,他藏着掖着,竭尽所能地避开月旻的怀疑……倒不如,“公子可曾想过,沈家一门忠勇,却俱不是战死沙场。他们全都从漠北回来了盛京。”

  除了沈景曜遇刺身亡,他的父亲、祖父,都是因伤病死在家中。忠勇,不是只有马革裹尸才算。

  月旻不可能不知道这些,不然他们不会在漠北遇见。

  悄悄屏气凝神,苍泠不再开口。话已至此,接着,他只需等待,也只有等待。

  一等,便是不眠不休的一昼夜。

  直到那身不染纤尘的华服再次映入眼帘,直到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掌掐住他的喉咙——

  “告诉我,你不是为了沈先?”

  白绸不复,灰白的瞳孔没有焦点,月旻细若白瓷的脸庞上挂着狰狞。

  “一切,为了丞相,为了公子。”

  狰狞咧成了恐怖的微笑,“再说一遍。”

  神色未变,镇定自若,曾经讨人嫌的刻薄在此时吐出世上最动人的蜜语。

  “一切,为了父亲,为了兄长。”

  他知道,沈先有救了。

  手放开了,覆上他红肿的脸颊,和声细语:“苍泠乖,告诉兄长,终有一天你会亲手杀了他。为了父亲,为了我。”

  他轻轻地笑了:“为了父亲,为了兄长,我会杀了他。”没有丝毫犹豫。

  直到救下沈先,直到亲眼看见沈先活蹦乱跳地站在他的面前——在此之前,他不会有任何的犹豫。

  即使,与魔鬼为伍。

  月旻终于满意地颔首:“我给你半月的时间,弄清楚陈九究竟知道多少?”

  垂首领命,紧绷的肩膀不敢松懈。

  “如果他嘴硬或者白活了这么些年,那便送他和他的家人团聚去吧。”

  “是,兄长。”

  即使,化身魔鬼。

  离开地牢时,月旻又叫住了他。

  “你说,有人不会让沈景曜背负骂名,也不会让沈先白白送死。”

  意外从眼底一闪而过,苍泠以为他不会在乎。

  “那个人,是谁?”

  可他不仅在乎——目光落在身侧不自觉摩挲的手指,苍泠沉吟不语。

  “那个人,是不是他?”

  微微抬眼,苍泠故作不解:“兄长说的,是哪个他?”

  “除了……走吧,做好你的事,别再让我失望。”喃喃仿佛自语,月旻转身朝着相反方向走去。

  “离参将,”月旻没有停下,苍泠没有追上,像是想了许久的猜测,“我觉得,离洛会第一个起兵,为了沈家。”

  直至幽暗狭长的走道将孤单的身影逐渐吞没,月旻都没有回头。

  离洛,离洛。

  漠然转身,苍泠知道,自己猜对了。

  “除了他……”

  还能有谁?

  ……

  院子外传来枯枝折断的响声,苍泠抓起搁置一旁的外衫飞快穿上。

  不一会儿,来人鬼鬼祟祟地出现在院门口。探头探脑,却在下一瞬,莽撞地闯了进来。

  “你怎么一声不吭就跑了?”直言质问,还带着些许不满的情绪。

  皱着眉瞧着一身素白,虽知他戴孝在身,可半夜三更的到处乱跑也不怕吓着别人?无言以对,苍泠越过他,朝屋里走去。

  “我话都没说完,你居然装睡走人?好歹跟我打声招呼不是?”大步追赶,沈先振振有词。

  竟不觉得这个时辰出现在别人家里有何不妥?蓦地在屋子前停住,苍泠没好气地转身——

  措手不及,相撞满怀。

  他捂着倒霉的额头,气恼得扯开嗓门:“大半夜,不在家陪你娘,你上我这来做什么?”

  “谁、谁,让你,不打招呼,”他捂着嘴,支支吾吾,语焉不详,“担心你才……好心当驴肝肺。”

  “担心我?”苍泠抓到了重点,就是莫名其妙,“担心我什么?被人劫财还是劫色?”

  “……你那么穷,”瑟缩着脖子,沈先大胆地说出,“长得也一般,谁跟瞎子似地要劫你。”

  浅色的眼眸眯了眯,借着月光,他活动着手腕。

  沈先一抖,慌忙后退。

  “喂,君子动口不动手。再说我一身的伤,你不会也忍心下得了手吧?”

  回应他的,是劈下的手刀,以及,被风撩开的春光。

  而不自知的那个,正要抬脚迎面踹来?!沈先只觉心潮一热。

  苍泠收了势,嫌弃地看着他。

  “还没揍你,你怎么流鼻血了?”

  他讪讪一笑:“撞的,撞的。”

  撞得心口,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