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祭旗>第45章 沈先

  半夜忽然下起了雨,淅淅沥沥敲打着窗户。

  坐在床沿小半会,沈先方才披上外衫,打开了房门。

  苍泠倚着廊柱,只着了单薄的里衣。雨丝飘落进来,沾湿了他的鞋面。

  “醒了?”见到他,似乎并不意外。

  视线从地上未干的脚印挪开,沈先望向昏暗的屋里,“叫下人给你烧些热水?”

  “不用麻烦,夜深了。再说,”苍泠低头看了看身上的里衣,“都换过了。”

  沈先不认同地皱眉:“春寒料峭,小心着凉。”换来他轻轻的嗤笑。

  他不问他去了哪,他不提他从何回。默契得像彼此心照不宣,又似隔了层窗户纸,谁也不先开口。

  出乎地,苍泠问及了另一件事:“等孝期结束,你有何打算?”

  一件沈先踌躇不决的事,“我想考科举。”一件对娘亲说出口都觉羞赧的事,却自然地告诉了他。

  含笑的桃花眼透出戏谑的光芒,“怎么想到好好念书了?”

  真怕下一瞬听到他说“沈先,你是被雷劈了?还是转性子了?”

  “今年春试已经过了,下一次是在三年后了吧?”

  显然,沈先的臆想没有出现。苍泠努着嘴,脑袋靠上冷硬的廊柱,“当个太平侯爷不好么,非得去考科举?”

  如果只是太平侯爷,当然好。可是,现下侯府的境况还容得他不趁早打算吗?沈先苦笑,说是趁早也不过自我安慰罢了。

  幽幽地瞅去,“但凡有其他法子,我也不会选花脑子的科举。”

  科举啊,那可是科举。三年寒窗苦读,只为一朝金榜题名。多少莘莘学子为此耗尽了心力,有的甚至还熬白了头发。

  挑眉向他望去,苍泠若有所悟:“这是,山穷水尽了?”

  蓦地一凛,“倒也不是。”相较头皮硬,沈先的嘴更硬,“虽道山穷水尽,但何以见得不会拨云见雾,柳暗花明又一村。”

  文绉绉地,昂起了下巴,挺直了背脊。

  “有道理。”非但没有反驳打击他的信心,苍泠反倒颔首赞扬,“有志气,有远见。”

  摁下偷偷的喜悦,沈先的虚荣心却又悄然地,刚抬头——

  “《四书》《诗经》《春秋》,科举试题历来不外乎这些,你也从小就熟读吧?”问得极其顺口,苍泠仿佛只是接着他的话随口论起,“诶,哪一门你读的最多最为熟悉啊?”

  “唔,要中状元是不是还得通过殿试?”

  “……我没说要参加文举。”

  苍泠诧异地撑大了眼:“你刚不是说?”

  “我要考的是武举。”

  “武举?”

  “我要当武状元。”

  苍泠的眼中流露出不可思议:“那可不是只花脑子的了,你是认真的吗?”

  他当然是认真的。

  只不过,马术、射箭虽都是自幼习之,但若是二者合一,骑射,沈先还是有些没底。另外,就是武举中至关重要的第三项:策论。

  想到要在金銮殿上陛下和一众朝臣跟前“策论”,沈先的脸瞬时皱成了苦瓜。

  “就是、就是关于那个,策论吧,”他思前想后,支支吾吾,“有点难。”决定实话实说。

  向他投来的目光带着不言而喻的笑,苍泠慢吞吞地顺着他的话:“怕不是有点难吧?”

  挠了把胳膊,沈先呵呵傻笑。

  嗯,很难。

  ……

  翌日,才过晌午,沈先就拖拽着苍泠直奔书房。

  昏昏欲睡,费力地撑着眼皮看了看天。苍泠不解有什么事非得现在这个时辰干?要知道,他们可是闲聊至日出雨停才回的屋。

  “阿嚏。”揉了揉鼻子,苍泠提不起劲,肚子也还空着。

  从一堆书中抬头,沈先朝他招招手:“你来看。”

  犹豫了一下,耐着性子踱至书案,不甚感兴趣地随意一瞥。

  《论语》《道德经》《孙子兵法》《鬼谷子》《荀子》《管子》……沈先一脸的左右为难:“换你会先看哪本?”

  视线落在其中一本,指尖点在卷曲的书角。

  “这本倒是看过两回,但其中内容对我而言过杂,很多地方不求甚解。”脱口而出的话在指尖慢慢抚平书角时,倏尔顿住。

  沈先忽然想起,这本书不就是苍泠送的那本?

  一时间,有些恍惚。

  “怎么了?继续往下说啊。”苍泠正听得仔细,抬眼看向他,“既然有很多地方不求甚解,说出来或许我们可以探讨一番。”

  神情不似玩笑,“这些书我也虽都读过,但要弄明白先人书中所言所讲,光是读个两遍远远不够。”拿起另一本,“就诸如《孙子兵法》,人人都知道三十六计,可该如何用何时用,我认为没有人能说得清。”

  眉宇间一扫睡眠不足的疲态,苍泠翻开书页。

  “又比如书中说,将听吾计,用之必胜,留之;将不听吾计,用之必败,去之(注⑨) 。我觉得这句话更像对君王说的,而不是一个领兵打仗的将军想听到的。异位而处,偏偏将军也可用在对待自己的下属、士兵。”

  不好一概论之。

  注视着他,沈先想起了自己曾与父亲谈论过关于“兵者,诡道也”,关于“五间”。

  “策论,考的是对当朝局势的见解,不是兵法。”话锋一转,苍泠将书递到他面前,“可是你又如何能知晓陛下和那么多大臣,是真心想听一个毛头小子在金銮殿上大放厥词?万一你恰好说出了他们不敢摆在明面上谋议的事,他们是夸你聪明好?还是抓你好?”

  “言多必失。”接过他的话,沈先扯了个艰难的微笑。

  他又不是去做谏臣的,也没有一张能说会道的嘴,和可以不顾生死的决心。他的身后只有一个摇摇欲坠的忠勇侯府。

  会心一笑,苍泠忽又将那一摞书,一本一本在书案摆放齐整。

  “言多必失,也可能只是因为不懂人心。”负手而立,他望向正对的墙上一幅字,“可是我在想,将军之所以为将军,其立信之本当作是俯仰无愧于天地。”

  浩气长存。四个大字苍劲有力。

  简简单单,至于后来之事,褒贬自有春秋。

  目光定定地凝视着那四个大字,他的父亲亲手所书,他从小看到大。

  “沈先,你已经拥有一位世上最好的先生。”

  若有所思地回头,沈先看着苍泠:“可是这远远不够。”不够让他快速成长,不够让他变得更加强大。

  他需要破釜沉舟的不是决心,而是后路,无处可退。

  唇角勾起一抹浅笑,苍泠拿起《管子》——他送他的那本书。

  “那么,我们从不求甚解,从头开始。”

  “策论,论的是时局,是人心,也是兵法。”

  作者有话要说:

  注⑨出自《孙子兵法始计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