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祭旗>第57章 沈先

  纷纷的雨丝从唯一的高窗飘落,带给逼仄的牢笼些许清新。

  身着白衣的人伫立在窗下,仰着头,一动不动地任由发梢、面容被一一沾湿。直至从容坚定的步伐踏上过道,打破了寂静。

  脚步声在这一方消失,随之而起的,是一声轻叹,“苍泠。”

  他慢慢转身,消瘦的脸颊带着久违的浅笑,“你来了。”

  熟悉而又陌生的笑容,穿过牢笼扎进心底。沈先目不转睛地望着他:“我来了。”

  摇晃不稳的方桌小得只能摆一张碗一盏茶,只是碗内无食,茶盏已干。

  四目相对,半晌,俩人谁也没有再说话。只是如此相望,仿佛一切尽在不言中。

  但是,有些误会怎可能不需解释便能说得清楚?撇去这荒唐的念头,沈先靠近了一步,“有人闯入军中救走了月旻,”不知该如何开口,便以此为头,“我已向陛下诉清原委,不日便会下旨令北镇抚司放了你。”

  衣袖拂过沾湿的脸庞,苍泠只“嗯”了声,似不甚在意。

  气氛一下又变得沉默。

  清咳了一声,沈先有些不自在,“你,没有想问我的吗?”明明出门前,有一堆的事情准备告诉他,可真到了这里,却有种无从说起的感觉。

  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苍泠反问:“我该知道吗?”

  语气淡然,倒让沈先一噎,不由脱口而出:“可、可你不想知道吗?”

  外面的雨未停,光线忽明忽暗投在他的背后,“不想。”浅色的瞳仁背光下幽暗深沉,“你的事本就不是我能过问,至于你有何打算、接下去准备如何,我也不想知道。”听不出有赌气的成为,平静如常。

  只不过,过于平静反倒让沈先不安。

  “难道你也不想知道救走月旻的是何人?”原本打算瞒着的事,也就这么说了出来。

  “何人?”

  “月旻叫那人黑影。”

  广袖下掌心紧张地微微出汗,反观铁栏的那边,苍泠负手而立,神情看不出异常。

  “哦,是他。”不咸不淡,甚至连神色都未起一丝变化。

  立刻回过神来,沈先不用多想:“你认得此人?”

  颔首点头,苍泠也无意瞒他,“认得,月旻养着的死士。”服了毒,此生不论生死只效忠于一人的那种。

  原来是死士。心中暗叹了声,沈先思忖着,再次望向他时手中多了张字条,“那人救走月旻时,留下了这个。”

  疑惑不解地眼眸眨了眨,苍泠朝他走来,接过了字条,“上面写了什么?”并未打开。

  沈先瞥了眼那张字条,迟疑着吐出两个字,“保重。”

  谁想,没有血色的脸上浮现了一抹笑,“是他的风格,总愿意多此一举。”可是,他仍未打开字条,而是将它揉成了一团随手抛至角落。

  “你不看看吗?”收回随之落到一处的目光,沈先犹豫着,“或许有其他的信息他想告诉你的?”

  “不会,黑影不懂暗语。”苍泠直言道,“除了字面上的意思,无非就是告诉我,以后都不会再见了。”

  “不会再见?他不会再见你?”

  他没有看字条,沈先看过,确是只有那两个字。但苍泠的解释让他不明白。

  苍泠点点头,“黑影与我不同,”他何其有幸能遇到沈先,可是黑影,“身为死士一旦暴露在外人面前势必连累主子,那便容不得了。”

  “但他救了月旻。”

  “同时也暴露了月旻确实有问题。”紧接着沈先的话,苍泠叹了口气,“你原先打算逼迫月旻背后之人现身,反而让月铮比你先一步告上了殿。只是他们没想到黑影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带走月旻只会让你们更加坐实怀疑。”

  “所以,月旻根本没叫人来救自己?”惊讶地楞在原地,沈先仍有疑问。

  如果说一开始他的确是想要利用自己性命安危为由头,以及沈家军的忠心,光明正大地留下月旻在军中,是为查出他的真实身份和其背后主使之人。在黑影闯入后,现在回想过来,当时月旻的暴怒便来得可以解释。

  自知判断有误,沈先喃喃自语:“我还以为……”

  “以为什么?”

  “没、没什么。”讪笑着,他摸了摸鼻子,“我想说,难怪月铮看似不会就此善罢甘休,但昨日陛下派人来了府上也只是说了两句无关痛痒的话。想来那个老匹夫估摸有了别的打算。”

  “那你又预备如何打算?”

  沈先意外地看着他,他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心中想要知道的事。

  “当然,若是你担心……”

  “没有,”断然否定,按捺住欣喜,沈先定了定神,“我是说,我不担心。”

  苍泠未语,只听得沈先忽然兴致勃勃地往下说道——

  “本来出门前也想今日告诉你我的打算,可你总说不想知道,我还以为你不感兴趣。”委委屈屈地像个藏不住事的小孩,飞扬的眼眉却透出不同往日的神采,“你可知陛下已经有意收回兵权,或许不日就会让沈家军重回漠北。”

  “重回漠北?”呢喃着这四个字,苍泠的唇角微微上扬,“真是个好消息。”

  “不仅如此,陛下也允我随军同往。”急切地告知,沈先难掩心中喜悦,朗声而道,“到那时,你与我一块离开这里,天高地远,策马江湖。那些个勾心斗角你死我活的糟心事,咱们都不必再理会,你说好不好?”

  幕天席地,星月作伴,如何不令人心驰神往?苍泠的脸上亦挂上了淡淡的浅笑,只是,“将军的仇,你也可以放下吗?”

  张开的嘴在刹那闭上,欢跃的眉眼瞬间变得冷寂。

  他喟叹一声:“既然放不下,又何苦来我跟前演戏?”

  “苍泠,”他唤他,笑意敛起神情正色,“我未曾演戏,也不曾想过就此放下父亲的仇。”

  他只是,单纯地想让他开心一些。到嘴边的话咽下,压制住愤然薄怒的冲动,沈先解释道:“月铮如今身为宰相,地位之牢固不是我一朝一夕可以撼动。陛下也对他有顾忌,不然也不会坐视月旻的逃离不理。”

  他其实心如明镜,却要装傻。苍泠微微颔首,“说下去。”

  “陛下对我忠勇侯府也同样存疑,不然父亲遇袭身亡这么大的事情,他不会只略略地关心几句。”思及突来的不幸,陛下当时的态度,沈先压低了声,“可是我现在势单力薄人微言轻,与月铮还不到硬碰硬的时候。”

  一个月旻已经差点送了他的性命,与月铮相抗衡,沈先要面对的可能不只是单单一个月府。月铮扎根朝堂数十年,旁枝根系早已不知有多复杂。

  “你要逃跑?”话问出口,苍泠又立刻摇头,“不,你不会。”可沈先方才的言语确有离开的念头。

  在对上那双意味不明的眼眸后,他突然恍然:“你……”倏尔住嘴。

  “秋沁之来过,有的话他也与你说了对吧?”有的话,无需说得太明白。

  急切地走来,苍泠低沉着声:“所以你才要去漠北?”

  微微一笑,沈先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话锋却一转,“你会随我同去对吗?”

  像是询问,更像是恳求。苍泠一时楞住,情绪复杂地望向他。

  隔着铁栏,仿佛过了许久。其实不过须臾,苍泠便已有了决定。

  “抱歉,之后的路,恐怕不能同行了。”

  笑容凝结在唇角。

  迎着怔忡的目光,他继续说道:“谷靖生是我杀的。”

  ……

  七日后,沈先再次来到北镇抚司的牢狱,见到的是倒卧在床沿的苍泠。

  白色的衣衫遍布血痕,长发披散,面容憔悴。他们对他用刑了。

  见到他,苍白的脸上浮现一抹笑意,“你来了。”神色平静。

  不似沈先,至今无法冷静地思考,更无法想象一个十来岁的孩童竟真是杀害谷靖生的凶手。可偏偏,那一日,是眼前之人亲口告诉他的。

  还有,从一开始,他就欺骗了他。

  “锦衣卫已查到了些事,但我想听你说。”沈先试图克制,或许实情并不如锦衣卫所说。

  “是我对不住你,辜负了你的信任。”盛满歉意的眼底疏离陌生,“不过,我依旧无可辩解。”

  无可辩解,无可辩解。

  “连一声辩解,都不愿意吗?”话方出口,沈先只觉浑身冰凉,“为何害他?何人指使?又是为了何种目的?你都不愿意辩解一声吗?”

  话语颤抖,袖下的拳握得死紧,指甲生生掐进掌心仍缓解不了透彻心底的寒。

  而苍泠仍是那副模样,“为的是窃取火器制造图,谷靖生恰好在那个时候出现。他见我年幼和打扮以为我是误闯入的难民,他不知道我的目的。”语调甚至没有任何起伏,陈述着一桩血淋淋的往事,“不过他很快就发现了,我不得不杀了他。”

  一刀扎进对方的胸肺,那是苍泠最早习得的杀人术。

  “可是这一切,无人指使。”话到最后只留苦涩一笑。

  沈先却再也按捺不住,勃然大怒:“死到临头你还要为月家遮掩?!”他以为苍泠是为了报月铮的养育之恩。

  据赶往漠北的锦衣卫回传的信,以及枢密院秋沁之的话,苍泠不是大易子民。但他又的确是流亡的难民——来自玄度,那个不参与战争,互通贸易,百姓安乐的玄度国——那个披着假象外衣的玄度。

  而年幼的苍泠,则生活在假象的最底层,那里只有剥削、奴役,以及与周边各小国、部落之间的纷年战乱。他的父母亲人被绑去战场的一刻,便成为了垒砌假象的垫脚石。

  月铮捡回了他,不只是他,还有许多像他一般痛失亲人的孩童。他给他们吃供他们穿,还请人教会他们读书识字。月铮、月家,在那些孩子的眼里,仿佛再生父母。

  直至月旻的出现,这个玄度第一公子亲和地唤他: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