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怀璧>第57章

  

  “还要强过傅大……傅庄主?”

  柳跃下意识要将“大哥”二字喊出,惊觉之后,说不清是因有武功高于傅征的高手二惊讶,还是因自己叫错了称谓而忐忑不安,瞬息之间,面上神色已经变了数个来回,仍是傅征悠然不改,还想得起来要对他施以安抚。

  “确是有的,那人不仅武功高,性子也温温软软的,不管你练得好坏,他都绝不会为难于你,若是见了,你可愿意随上他?”

  傅征对柳跃的偏袒,可以说自鳞州一行而来的所有人,各个都看在眼中,张岚不由为此酸涩不已。

  他扯下脸面,沦为一个不顾掌门安危的恶人,如此表露诚心,傅征却恍若无觉,满面无动于衷。他不论如何也无法接受,以他这样的看顾大局,竟不能博得傅征的看重。

  傅征的疏远,实是出于事实不清,这厢将柳跃在旁抚定,他也未忘此前的疑窦,转身又道:“看诸位的样子,贵派掌门的下落,各位想来都不知情,何妨稍作退避,这位张兄当是贵派之中仅次于瞿掌门的主事之人,我且同他问清始末,稍后再由他来安排诸位的去处,这样如何?”

  有以柳跃为首的弟子活络场面,傅征将一出言,便有人以欢喝相应。既能再逃得一日的苦头,何乐而不为?一眨眼光景,众人恰如枝头被惊飞的鸟雀,转瞬四散纷飞。

  好不容易得了清静,傅征扬声便道:“当日来寻瞿掌门的那人,体格如何,长相如何,你可否还有印象?”

  当日那人现身离奇,消失也隐如幽魅,张岚眼下想起来,也不免胆生微寒。

  他根本不曾将聂堇的面目细细打量,记得的唯有那一人的侧影轮廓,看起来尤是纤薄易摧,他过去从未见过如此体格的习武之人,因而当日听得瞿歆担心自己可能丧命的言语之时,还颇感难以置信。

  当他道尽所有能够忆起的片段,傅征却似陡有顿悟,瞬时面色转黯:“你说的那人,我已有眉目,我守在五大门派周近多日,疏忽了他的动向……瞿掌门下落如何,眼下我还不能给贵派明确的答复,但有一点我能确信,跟着那人,瞿掌门必无性命之危,只是你我万不可静等在此处,无动于衷,朝廷即日就要有大动作,你我需立刻行动,联络五大门派,随他们一道撤入离境谷,城中人多眼杂,自当下开始,务必要告诫好贵派的所有弟子,切不可向外透露风声。”

  柳跃总是难禁诧异,同样是听来枯燥的内容,经傅征之口说出,他便觉得中有崎岖,引人入胜。

  他平时听命最多的,即是张岚和景迟二人,一个寡言少语,一个口若悬河,前一个吝惜波澜,不管多有趣的事情,经得张岚转述,总会变得寡淡无味,景迟则往往耽于卖弄,容易偏离主旨,让他抓不到关键所在。

  相较这二人,瞿歆的任命实然好上不少,可同傅征相比,毕竟少了几分少年人的朝气,多时以震慑弟子的威严为上,鲜少考虑为措辞增色,眼下虽是因傅征的口吻而萌生忧虑,柳跃却并未因之而感到失落。

  毋宁说,难得见瞿歆遭遇困境,他既是好奇,又很是跃跃欲试,心想借着如此情形,或许能卖给瞿歆一个极大的恩情,往后能免除频繁发生的惩戒,每日能少却许多苦痛,更加无所顾忌地寻求逸乐。

  “傅庄主既然都想好了,我这就把外面走了的叫回来,咱们现下就动身。”

  行事毫不拖延,确是傅征最为欣赏的个性之一,他亲昵地将柳跃肩头一拢,一时竟不由失笑:“不急在今日,你既主动要去喊人,我就将此事托付给你,此行前往的弟子,只能选出年纪在你之上的,余下的人,他们当初从哪里来,你便教他们回哪里去,都是半大的孩子,要顶事还早着,不该让他们牵连进来。”

  整个沐青门上下,迄今仍是柳跃最小,问话的不明内情,旁观的张岚,此时也犹在思索此前的经过,尚未解除窒闷。

  柳跃但凡听傅征说话,总是下意识认定,傅征所谋必定经历了深思熟虑,就算有破绽,也绝难以自己的才智看出。

  这时得了吩咐,柳跃根本不消细想,便要点头相应,角落却有一个来回逡巡的影子,倏地往前跌了一段,堪堪借着门槛持定,破口便嚷:

  “你们一个个……当真都中了魔怔,这个寻死,那个要救仇家,各个都仗着脱俗的借口做大梦,岂知再怎么脱俗,要成这梦的每一步,都得由我们凡人一脚脚踩过去,倘要一直悬在天上,那自是变不了我们人间的规矩。”

  张岚一见景迟的姿态,便知其人必是喝了酒,正神志不清,傅征似乎并未看出,犹是正色不变,“阁下有何高见,不妨说来。”

  景迟将头一晃,声音添足了抑扬顿挫,“自古兴兵打仗,最讲求占据形胜之地,你此前说的那个离境谷,我从前去过的,纵深虽佳,险势却远远不足,身在其中,既不能居高俯瞰,又不能借山势投放滚木流火,倘就这样敲定了,只怕会正中人家的打算,让人轻松剪了爪牙,沦为瓮中之鳖。”

  “依景兄看,该是何处堪为我等供使?”

  “我便是不想说予阁下,阁下当如何?”

  虽是挑衅的话,傅征具足了耐心,只以轻笑回应,在旁的两人各都讶然难禁,因有傅征作镇,均不敢贸然将景迟的话音打断。

  “景兄倘若不吝惜指点,日后我等脱困,傅某必有重酬相谢。”

  话音未毕,景迟先是猛甩前额,随后又抱臂于胸,尤其的懒于应声,直到张岚耐不住震动刀鞘,他这才稍生凝重,将松垮的脊背微微挺直:

  “你小子说的话,我一句也信不过。在鳞州那日,瞿掌门劝你的话,分明是要你抓紧难得的机遇,尽快向五大门派复仇,听你今日的口吻,分明是按着那个姓陈得书生所言,要借着解救五大门派的名头抬高自己,你驳他说什么‘亲恩子孝’,自己不也是一般货色?

  “帝王也好,高手也罢,什么大计大业,一旦撰成口号,成日挂在嘴头上,真正图求的,必是夺他人之田地,取自己之挥霍,我景迟固是本领不及人,所谓兴衰之事,总是看得心疲眼疲,不想成旁人的坦途,全自己的坎坷,区区勘察地形的小事,于阁下这样有大能耐的人物而言,到底不是件难事。今日是‘傅’,明日是‘崔’,不管姓什么,都再同我景迟没干系……”

  景迟说完这段,又作出决绝神色,挂在醉得迷蒙的脸上,到底失了该有的气势,不等对话的人作出应答,便东颠西晃地侧倾着身子,一步走一步拖,紧似身有不遂,眼下莫说是找去处,就连在走出院外之前,保证不跌昏在地上,已然拿不准有几分把握。

  柳跃最是忧心难泯,讪讪朝傅征回瞥了一眼,得了傅征的点头准允,只一纵步的工夫,即刻将人揽下,一径强拖回堂屋,“你想给人提意见,照提就是了,没完没了地发牢骚,哪还像个大丈夫?傅庄主问了你的,你尽快说清楚,别在这里装疯卖傻,难得抬举你,你要还不识好歹,我先替傅大哥收拾你!”

  说着,柳跃为了催促,登即又将景迟的臂膀反拧过来。他下手素没轻重,景迟只经这一下,就痛得险些昏厥,酒固是醒了大半,但这一时毕竟痛得太过,揉了好一晌,仍是苦着脸,任柳跃如何催哄,都侧着脸不愿相对。

  如此僵持下去,毕竟不是傅征的本意,柳跃正还断不清做法,张岚怒色一挺,扫腿一勾,散落地面的刀身残片,业已被他提脚送至景迟喉头,“你当真以为,仅凭一张嘴,就能给你的性命添足分量?旁人懒得动手,却不妨碍我张岚不讲情面,你若再拖沓半刻,我便就此让你殒命,你信是不信?”

  一逼一吓,景迟便是连装醉的力气都耗尽了,至此他才想起,据门内弟子的传言,张岚从前做过的行当又多又杂,看过院,护过镖,有一段饥荒时日,甚至还入山为贼,如今的疏懒顺从,兴许仅是为了融入众人的一种伪装……

  地位和钱财,他自诩都看得轻了,可是此生到头,他却不敢说没有半分遗憾。

  跌宕了这几年,似乎一切都没有改变,在一众武人当中,不管他如何讨好巴结,虔诚卖笑,一朝翻了脸,他照旧是任人拿捏的蝼蚁,他装得再狂再傲,总也只能显在言语上,真正动起手来,仍是一触即溃,不堪一击。

  眼见景迟的面色渐转低沉,柳跃颇不忍心,正要搭肩去劝,久垂着头的景迟,竟冷不防拔起身形,面容正肃,声腔沉稳,全不似将将还留有醉态,“更好的去处,当进退两全,进则屏障高大,易于俯击,退则山麓蜿蜒,沟渠错综,可作狡兔之窟。”

  这一语道出,正如红氍毹畔大幕将启,柳跃尤是激动难耐:“这么好的地方,怎可能有现成的?”

  “有的,”景迟将胸一展,连日以来,浊暗的眼神难得转为清澄,“津、璨两州之交,有一地名为断骓岭,正是攻防兼备的绝佳据地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