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怀璧>第82章

  

  柳跃站定了一处地方,即刻对老伯下了命令,催促对方尽快出手。

  他心下业已想明,这把弹弩最值得忌惮的,该是连发的射速。以他的轻功,躲过一两根弩|箭并不算难事,连发则只要把握好时机,身法与步法配合得当,同样不在话下。

  他甚至想到,就算两人事先并未经过商量,若是劲力远超自己所想,他还蒙翻过身后的院墙,有墙壁作为遮掩,怎样也不该将自己置入险境。

  总之种种盘算,他都不相信自己会中招。

  与柳跃的轻松不同,老伯似乎很为手中的武器感到忐忑,手指一颤再颤,摸索至弩盒侧壁,缓缓扣下了一处锁簧。

  柳跃未能想到,弹出的箭锋虽然短小,但不仅驰速飞快,弹出的路径也十分诡异。柳跃头一次见到有这种卷着螺旋飞靠过来的短箭,要躲闪的方位,远不似直来直往的寻常弩|箭好判断。

  尽管如此,他也不觉得眼下的情状十分可怖。即使打着旋,覆盖的范围仍然有限,只要他纵得够远,就没可能将他困住。

  闪过第一支箭后,他一口气奔至院角,索性同老伯远了数丈。他已然知道,纵然这把弩箭驰速飞快,取径诡异,——同寻常的弩箭相比,傅征所设计的这把机弩,规制固然小巧,射程却远不及寻常弩箭。

  真正想要得手,须得搁在一处窄室之中,且要伺在暗处,不得使目标轻易察觉。

  念及此,柳跃不由庆幸起来。这人虽是第一次同自己会面,但种种考量,倒也显足了体贴,先是看出了自己的烦闷,肯舍下手头的活计,专程奔走一趟,眼下拿了利手的武器,却也顾及到他的安危,并不刁难于他。

  他该是得了便宜,柳跃心想着,两方收了手,再走近了,他势必要同此人好好道个谢,感谢对方没有因自己的轻狂生怨,布下一道自己无法应付的难题。

  他这里躲得顺遂,老伯似乎颇为他的身法所打动,眼中俱是赞许之色。柳跃难禁得意,恨不得一蹦一跳地迎上前,尽管做了克制,步态也不同于平日被张岚敲打出来的板正。

  “阿伯!”柳跃正喊了一声,还觉得亲昵不够,陡不防间,听得而后一阵猎猎风声,只来及错开微许,后心即被一支长箭贯穿。

  柳跃终于知道,为什么有人一提起兴兵打仗,就怕得失魂丧志。原来被箭射中心口,竟是这样的痛,痛到他连一声叫喊都再发不出。

  天色仿佛一瞬转为暗沉,他只看到面前人唇角微动,视线一凝,又似换了一张面孔,令他很是眼熟,但逐渐清寂下去的念想,竟不容他稍作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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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石山玉树,穿溪绕径。

  越是往湛安王府的中心处行走,傅征越是能听到随行之人的惊叹充耳不绝。

  仅是布设假山所用的山石,湛安王府挑选的,都是品质上好的灵溪石,百年难得一块,众人所见的这座庭院,竟然连绵成片,仿佛要造出一座堪供人攀爬的高大山体。

  更令人惊异的,还有采用硝石点生而成的气雾,流转变幻,映出各色纷呈的炫光。

  有些从前有富贵经历的,见得这样一景,这时也不由放缓了步子,想要凝目好好打量一番。

  但所来毕竟不是为了观览,傅征甫将步伐催快,随从的人便纷纷追了上去,再不敢也多耽。

  除了傅征的冷淡表现,蛰伏在四面花木里的耳目,也是令众人无法安然赏景的阻碍所在。说是宴请,商谈解除武禁的事宜,两方却各都剑拔弩张,根本看不出有意相商的和气。

  当中最是陈经的神情显得忧虑。

  傅征专程来请他,令他颇有受宠若惊之感。但尽管有抬举在先,他仍不敢将自己看得过高。他知道傅征挑中他,实是因为寻常亲近的都是大字不识的武人,不擅言语迂回,若是应对江湖上的半吊子书生,他自不会有任何畏怯,但是身在湛安王府之中,只是再寻常不过的仆从,兴许已不乏诗礼熏陶,遑论是正经考过学的僚属。

  两方一会面,客套寒暄过后,即要由他慷慨陈词,言明来意。陈经到了这时,还在为拟好的开场白以何种口吻开讲而发愁,脚步稍一逡巡,便引得傅征回过头来,“待会儿我若不唤你,你便不用出来。”

  听得傅征此句,陈经不由得想到,自己这一路来的不安,或许起先就被傅征看破。当初有几分大胆,如今就有几分拿捏不清深浅。

  这场会面来之仓促,傅征只要求他在招呼之际陈言一番,此外便再未提过其他。

  陈经脑中却始终放不下此前与官兵对抗的恢弘场面,众人如何舍生忘死,他都看得清楚,只恨不能冲入杀阵,如今到了他来展现的时候,他并不担心自己会露怯,心中无着落的,实是没有让自己的气势稳压对方一头的把握。

  走过最后一道穿廊,即是李宸睿邀请众人会面商谈的所在。

  傅征才从门内迎入,一声朗笑便自庭角突兀传来,“傅小公子,当日观你气宇非凡,数年未见,果然更添乃父之风,可喜,可喜。”

  在傅征耳中,这世上最不应当叫出傅充称谓的人,即是面前的李宸睿。

  一半人还未入内,陈经已然感到气氛的剑拔弩张。他虽有任命在身,却也担怕两方开场不谐,冷不防动了兵刃。正待他抢上前,想去看看傅征是否变了脸色,一步还未迈出,便听得傅征淡然相应:“世子算计百端,也颇符令尊多年立于朝堂的名声。”

  李宸睿适才那般开口,实是事前拟定的想法,思及当年告知傅充死讯之时,傅征心神顿失的表现,不到四年时间,他不认为如此短浅的世事经历,会让傅征一下子改了心性,对他的激将无动于衷。

  然而傅征终是未能如他所愿,呛回来的一句,李宸睿听得多了,也并不觉得如何刺耳。

  两人视线才接,他便一敛最初现身时的轻讽,将容色端持得十分正肃:“傅公子,我实然不解,你既得了莫大一份机缘,自己享受便罢,为何偏偏要冒天下之大不韪,教我这旧识难做?”

  此言一出,傅征身后随即有人露出不屑之色。以李宸睿这一时的说法,似乎此前两方对战,取胜的实是朝廷一方。

  陈经思至更深处,不由皱了皱眉,他对这位世子的个性略有耳闻,大多都称此人能力平庸,在湛安王的诸多子嗣当中,尽管手握实权,实际并不受宠,他原以为,这人不过是个生养在富贵之家,惯于养尊处优的无能纨绔,以眼前的所见,他只能认为,此前打听来的消息,原是以讹传讹,根本没有一条与此人真正相干。

  两方皆有估错了的地方,处于对峙焦点的二人,神情犹然看不出太多波澜。

  李宸睿既然设了招待的排场,便不能任由场面一再僵持,当下持住和气,恭敬对傅征道:“傅公子,你既已驾临敝府,何妨暂留一夜,让大伙饮个欢畅?”

  湛安王府的厨役,大都是宫廷里的尚食局出身,烹炸煮烙,都操弄得极为熟稔,毫不逊色于外间的酒家。

  傅征晓得这些,都是自柳跃口中听得,他虽从不贪求口腹之欲,听得李宸睿如此开口,立时便想到柳跃贪嘴时的神情,不由得发出一声轻笑。

  李宸睿无从猜知这一笑因何而起,但见傅征眉头平展,不似讥刺之意,越发抑不下诧异,“傅公子?”

  尽管失态在先,傅征并不觉得有挽回的必要,开口即能听出不耐:“殿下既然有心慷慨,傅某自无理由推拒。”

  “好!”李宸睿实未料到傅征会答应得如此爽快,虽是紧接着做了应和,但随后对上傅征的视线,脑中却霎时转作一片空白。

  种种安排,较之他事先想象的情形,样样都来得太过容易,虽然心有狐疑,但得手既在眼前,忽然心生畏怯,确不符合他素来自信施手的个性。

  就算傅征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存了后招,携来的人数如此之少,怎样也不可能逃得出自己布设多日的天罗地网。

  他从前能除掉人人都视之为一代豪雄的傅充,再除掉一个扬名尚还不久的年轻后生,怎么看,都该是胸有成竹,当年他失手将人放掉,是因对傅宅的布置仍有不知悉处,让当初的两个钻了空子,如今的所在,却是他自小到大,进出的次数根本数不过来的自家庭院,断没有再失手第二次的理由。

  猎物既已入瓮,眼下他要做的,即是悠然无状地从场中离开,不要让傅征有一丝警惕,他既早早脱身,便不可能再有供以傅征行擒王之举的机会。

  今次得了手,他便能够伸手直够天颜眷顾,再也不消事事都仰这一府将死之虫的鼻息,一旦成了那般,多少年来的屈辱,便终于能够换得自己想要的结果,他该是何等的得意,何等的畅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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