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怀璧>第94章

  

  狭小酒馆内,一名小厮行得匆急,冷不防栽了个踉跄,满盆热汤,眼见就要朝着邻桌的客人兜头浇下。

  一刹光景,于小厮而言尤其漫长,一口凉气倒汲而下,瞬时冰透了心脾。

  “好好走路,慌什么神?”

  乍来的这一声,令小厮所受的惊吓不减反增。

  说话这人语调平稳,越是如此,越令他抑不住地心惊。愣怔半晌,他才回觉汤汁在盛盘中稳稳当当,汤面也未比口沿低了多少,这才微微收定念想,侥幸这盆汤汁未曾洒落。

  “崔兄,今日人多眼杂,还是小心为妙。”

  小厮极谨慎地偏过头,只敢令视线微微斜过,勉强瞥见说话人的打扮,方巾长褂,尤其简素,便即猜测,是个还未考中功名的文士,心下便不由放松了些许。

  谁想还未走脱,大臂便猛有闷痛传来,盛盘上的汤盆立时晃动得十分剧烈。

  “看你是个下苦的,偶尔不上心,念你受足了苦累,因而大发慈悲,放你一马,奈何偏不识抬举,这厢将你放过了,委实不合鄙人的脾性。”

  小厮心说委屈,但凡是识字的,他从来都恭恭敬敬,能学得一点便是一点,方才不过是庆幸对方不会拿身份压他一等,并无一点要低看的意思,偏偏遇上这人分外较真,此刻他竟是想躲也躲不过了。

  尽管惧于此人之威,他总还是忍不住要为自己辩解,却要在开口之际,被与凶戾汉子面对而坐的文士抢先,“崔兄,你我难得见面,不谈往日交情便罢,耽误一个不相干的旁人干营生,未免太过抵损阁下的胸怀。”

  话音将落,男子便松了手。小厮尽管一腔不解,但迫于惊恐,再不敢有多余回头的动作,放下汤盆便躲进后厨,良久不见露首。

  小厮走后,此前短暂“交锋”的二人,仍未抵除对峙。

  “陈兄果然是陈兄,一别数载,对着一个再窝囊不过的角色,也不忘守住体面。”

  对于类似的调侃,陈经早已不痛不痒,付之以淡然一笑:“待人以礼,乃我辈寻常。”

  崔逸似乎颇为不喜,眉梢跳闪了一下,随即发出冷笑:“阁下既然今非昔比,有的是居高临下的眼界,何不将假面摘了,既看不起崔某,何不少兜几个圈子,让你我都畅快?”

  看似是陈经占据上端,但他的神色却分明惊惶起来,“崔兄,我已同你讲了,我非是那人的下属,今次来也并非是为那人当说客,只是暂观目下形势,以崔兄的本领,合该找个叫得出名堂的场面闯上一闯,总归是个前所未有的机会。”

  “你说的‘机会’,就是那厮假造的‘金鸾大会’?从前我推重那厮,属实是瞎了眼,那厮不过是个欺世盗名的狂妄骗子,你若能今日醒悟,我还当你是朋友,若还要死心塌地为他奔走,便休怪我手狠,比起跟我出生入死的弟兄,你在我这儿的情分,连一根手指都抵不上。”

  陈经眉头未舒,此时却俨然定下心来,似乎查知了某种关窍,眼中再无忧虑,“当日约定的会期,的确一再推迟,傅庄主实在有不方便同外人言的隐衷,以某对他为人的了解,断不会行欺瞒之举。”

  “说得好听,一个‘隐衷’就想把所有人打发了?就算是皇帝老儿,倘要将人逼急了,总也得给他反上一反。陈兄,我非是猴急,只是如今五大门派倒了,各地新立的小门派火燎似的,崔某年纪已经不小,眼下还能逞能,再过上一年半载,冒出来一茬正经练功的习武苗子,再要出头便难了。”

  “崔兄稍安勿躁,此事——”

  不等陈经说毕,崔逸猛将大腿一拍,恍然大悟似的扬声道:“当真犯蠢,他既立了名头,何不借着他的名头替他操办了?既然你我见得巧,你替我捎带问问,他既脱不开身,能否找个有威望的代他来办,总不能因着他一个人的事,叫这么多弟兄耽误大好的年岁。”

  陈经摇了摇头,破似有些无可奈何,“此事我心里约莫有个估计,不知当讲不当讲。”

  崔逸嗤笑一声,为人直爽并不等同于口风不严,他交了许多朋友,从未有人如陈经这样不信任自己。然而期盼已久的大事难得有进展,任着性子发作,只会任机会错过。他稍将气息平复,即又追问:“我若同你说定了,便是粉身万死也不会说知旁人。”

  陈经轻叹一气,崔逸的反应,显然丝毫不令他感到意外:“此为傅庄主的私事,纵然我不说,坊间也总有捕风捉影的猜测,只是听来荒谬,倒谈不上如何隐秘。”

  崔逸本不愿往此处思量,可对方既不避讳,他也没有耐心周旋,即刻便忘了收抑声量,“怎的,他父母俱亡,唯余一个二哥,难不成……是他那个二哥要抢这名头?”

  “崔兄言谬了,傅庄主的兄长一意经商,自小未谙武学,就算有心要抢,只怕也无力为之。麻烦并不在此,如今的关键,在于那位聂姓同门,我听说……两人师出一人,据傅庄主亲言,这多年来,两人交手,多是他落下风,今次要办的比武,那人若不出场,与诸人的比试便了无意义。”

  没有真正匹敌的对手,比试全无悬念,岂非再好不过的时机?崔逸疑惑极了,不由得瞪大双眼:“那人不现身,多半没有什么争竞的念头,心境如此,旁人劝得再多也是徒劳,何不就由了他去?光阴不等人,姓傅的等得起,旁人的苦处他也得考虑,倘如他这般,一再拖延了去,待到五大门派死灰复燃,哪还有我等草莽之辈出头之日?”

  “话虽是如此说,可若不能助傅庄主迈过心结,催促再多也是无用。”

  崔逸眼神稍凝,随即轻嗤一声,“你这厢来寻我,必是有备而来,姓聂的那厮身在何处……你想必已经有线索了。”

  “只能说稍有眉目,不敢妄谈‘线索’二字。”

  言至此时,崔逸其实早已按捺不住,眼神甫一转冷,陈经立即接上话音:“此人消失已有数日,尚不确定是否还在津州城中,仅是津州一地,要搜寻也非短时之功,为今之计,只有设计诱饵,引君入瓮。”

  其实但凡陈经一开口,崔逸就感到脑仁嗡嗡作响,有些话他尽力想要听个明白,可是一经陈经说出,他便宁可自己耳聋,根本不想纳入琢磨。奈何对方态度诚恳,错过了此遭,再不确定何日还有机会,由是他狠咬牙关,持住最后一分耐性,“如何做法?”

  “晓以其关切,迫以其忧惧。”

  崔逸实在无法忍耐,忍不住扬高声量:“少来拽文的那套,直白说了!”

  “挟持傅庄主,沿街贴上布告,告知全城,引那位聂公子现身。”

  “荒唐!”崔逸先想拍桌,将才把手举到一半,陡又存了顾虑,愣生生顿在半空,“这歪主意……你同姓傅的说了?”

  “暂未。”

  蹭到片角送菜小厮的衣料,崔逸恍觉滞在空中的手臂,当即收回。明知显得呆蠢,但也无力补救,面上不由讪讪,尽管有意敛了声量,却仍遏不住怒腔:“你这厮……莫不是想要我将这歪招说给那姓傅的?”

  一向应答如流的人,难得默声不语。

  崔逸几乎要憋出一口火来。他实不知道,若真答应了这一程,到时被傅征驳回,让不知内情的人捕去了风声,将会落成怎样一个笑柄。

  他恨不能将眼前之人捏揉成一团肉泥,但一对上陈经的视线,陡然又觉得,此事并非全无把握,令他心存疑虑的是,既然只需口舌工夫,为何陈经未能施行,反要拽上不善言辞的自己。

  “陈兄,我且答应了你,但届时只能有你我和姓傅的在场,再有多余人等,我势必不吐一字。”

  陈经嘴角微弯,眼神透着满意,崔逸等了良久,始终不得对方答复,正要扬声催问时,陈经一展眉稍,朗声接道:“此事并不劳崔兄尊口,陈某也不过受人之托,需要有个合适的人随同助阵罢了。傅庄主性情古怪,此去若恼了他,波及了崔兄,确乃我的过失,虽是托付崔兄壮胆,但若有异变,还望崔兄以自身为重,但得安稳脱身,陈某便感激不尽。”

  竟是自己以小人之心,度了君子之腹?

  落得看似顾全两方的结果,崔逸反倒激起一腔恶气,忍不住啐唾出声:“你想说什么便说什么,我既去了,岂能做个觑机就跑的窝囊鬼?属实是瞧不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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