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古代言情>鼎州纪>第十九章 紫龙吟

一线自万丈高的缝隙处勉强挤进来的阳光,两侧如刀削斧劈般危然耸立的峭壁。

从那片奇怪妖异的青竹林回到了山间峡谷的肖亦默,正低着头跌坐在阴凉湿滑的山石路上,蹙眉闭眼的用手使劲地揉着自己那昏昏沉沉的脑袋。

少顷,待晕眩之感略有缓解,有些茫然地一抬头一睁眼,却不料正面对着的居然是一个只差毫厘便要刺中她前额的剑尖。

肖亦默呆了一呆,似乎连惊呼都忘记了。

因为顺着剑尖所看到的持剑指着她的那个人,竟然是殷复缺。

只见此时的殷复缺,侧身冷然挺立着,单手执一把通体正有紫色寒光在不停闪动流转的利剑;一袭布衣青衫一头散肩乌发,却如置于狂风中般的猎猎作响肆意飞舞;面色苍白得几欲透明,而那两只原本墨一样的眸子,竟隐隐地露出了一丝诡异的紫色光芒;周身所正在散发着的气息,是一股与其平时的淡然和温暖截然不同的寒意和煞气。

肖亦默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眼前的这像是完全变了个人似的殷复缺;而殷复缺竟也像是不认识肖亦默一般,只是用他那不带半点温度的淡紫色的眸子,冷冷地斜睨着她。

两人之间这种如被冻结般的凝固静止不知持续了多久后,终于随着殷复缺眸中那异样色彩的渐退而消散。

“你……”刚一开口,殷复缺就仿佛瞬间被抽干了所有气力似的,那原本稳若磐石的持剑之手忽地起了微微的颤栗,手中之剑像是顿时变得有千斤重一般,剑尖猛然垂地,而他整个人的重量也一下子全都倚靠在了这把薄薄的利剑之上。

他双手拄剑,急促地喘着粗气,脸色不仅苍白而且灰败得有些失去了光泽,整个人已然呈了摇摇欲坠之势。

肖亦默见他眨眼之间竟突然颓败若此,忙跳起来伸手扶住他,又发现他的汗水竟已浸透了重重的衣衫,不由得大惊失色,连连问道:“你这究竟是怎么了?到底出什么事了?你又是怎么冲破那团黑气……哦,就是那个什么山精什么结界的啊?……”

殷复缺定定地看着她地一脸急切。却并不回答她地问题。只是露出了一个微弱地笑容。很是吃力地低语了一句:“你……没事……就好……”。

而后便再也支持不住。在漫无边际地黑暗之中极速地坠落……

这是一个黑暗地虚空。又仿佛像是一片黑色地沼泽。他无托无凭地在这里悬空地漂浮着。又或者是在缓缓地下沉着。

周围渐渐地出现了点点地白光。细细看去。却原来竟是层层叠叠无穷无尽地森森白骨。随后。这些嶙峋耸立地白骨又慢慢地幻化成了一张惨白闭目地脸孔。干裂而毫无血色地嘴唇正一开一合地对他说着什么。

他直觉地不想去看。也不想去听。但那已几乎没有一丝气力地身躯。此刻更像是又被点了穴。施了咒。便是一动也不能动。

“是地。是我造了孽。是我欠了债。甚至。在我身上所流着地都不知道是谁地血。

那么好吧,就让我用永生永世的沉沦,用那长得永无尽头的惩罚,来偿还这一切吧!”

于是,他彻底地放松了身体,轻轻地闭上了双眼。

于是,那坠落之势陡然加快,似乎可以感觉得到,已有粘稠的泥沼正在漫过他的脖颈,漫向他的口鼻。

于是,在愈来愈烈的窒息中,他的头脑也渐渐地开始变得混沌。

如果,就这样结束了,也很好吧……

可是,在那汹涌而来的疲惫和厌倦中,为何还夹缠着一缕清亮而悠扬的声音?

这是身着布衣的清瘦男子,日日向草原的晚霞,倾诉对那一生只为他展颜的人儿的无尽思念之情。

这是一身粉色衣裙的清秀女孩儿,在小河边垂柳下,冲着他所露出的那明媚得意,干净透亮的笑容。

这是柳笛声,这是《无名曲》。

不,一切还不能就这样结束。

千斤的重担他必须一肩挑起。是为了还债,也是为了能让那样的思念找到最终的归宿。

而且,他承诺过了,要护她周全的;而且,他答应过了,要做她保镖的。

于是,他的心思霍然之间变得一片明净。

于是,他睁开了清亮的双眼,在他的眸中正闪着妖异的紫色光芒。

于是,他挺身跃起,手中的利剑发出了一声长长的龙吟。

泥沼,白骨,脸庞,黑暗……这一切就像那片曾经包围着他的浓重黑雾一样,在那紫色光芒的照耀之下,在那连绵回旋的龙吟声中,顷刻之间土崩瓦解,烟消云散。

肖亦默静静地守在殷复缺的身边,手心里紧紧地攒着那小巧玲珑的碧绿色柳笛。

此时,代替金色的阳光那从一线天处挤进来的,是清冷而微弱的星月之光。这令谷底的阴凉湿气越发让人觉得刺骨难耐起来。

肖亦默拼尽了全力,也只能半拖半扶着,把人事不醒的殷复缺带到这片略微开阔且稍稍避风的崖壁凹陷处。之后,就只好一直这么干守着他,等他醒转。

她虽然不知道殷复缺是怎么耗尽真力,乃至虚脱至此的。但从竹林中那奇异女子曾说过的话来看,应当是与他强冲山精的结界一事有关。

一想起那会儿他紫色的眼眸还有冰冷的煞气,肖亦默不禁略略地打了个寒颤。

她伸手拿起正放在殷复缺身边的那柄长剑,细细打量。

剑身薄而长,剑刃锋而利,没有剑鞘,也没有任何的花纹雕饰。还有奇怪的是,此刻这把剑只隐约泛着大多金属制兵器都会有的凌冽青光,而并没有丝毫之前她所看的那种波光流转的紫色华彩。

肖亦默又轻轻地将长剑放回原处,而后便歪着头,看着依然昏睡的殷复缺定定地出神。

她从没有见过殷复缺使用任何兵器,也不知道这柄似乎透着些许诡异的利剑又是打哪里冒出来的。就像她从不知道他的眸子里除了黑色还会有那样妖异的紫色,她也从不知道他居然有着能与山精妖怪一战的本事。

她只知道,她所认识的殷复缺是玩世不恭的,是儒雅淡然的,也是温暖坚定的;但却从不知道他还会有着那样冰冷而酷烈的一面。

殷复缺在她的心里已经渐渐的成了一个谜,她越是想要看清却越是模糊,她越是想要靠近却越是遥远。

“你的心里早就有他了是不是?你已经爱上外面那个姓殷的小子了是不是?”

突然之间,那竹林女子所说的话又回响在了肖亦默的耳边,她连忙用手捂住自己滚烫的脸颊。

“我的心里……其实早就……有他了……我……已经……”

她即便连想也不好意思再想下去了,只羞得将整张脸都深深地埋入了自己的双手之间。

殷复缺有些吃力地睁开眼睛,不曾想,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肖亦默这幅娇羞万分的样子。他不语不动,就只是这么静静地看着她头顶的发线,看着她垂落的青丝,看着她莹白的手指……

日出日落,月盈月缺,斗转星移。

这些似乎亘古存在,又似乎将会一直存在下去的起落变化,永远都只是按照它们的轨迹在神圣而又漠然地运转着,绝不会因为这苍茫世间的蝼蚁众生而有丝毫的改变。

只是,却不知那仿佛永恒不变的轨迹,又是经由谁的手笔所画。

当晨曦再次染亮大地,当太阳再度升起,峭壁耸立的峡谷出口处,正站立着两个周身像是被淡淡地镀上了一层金色光线的身影。

粉色衣裙的女孩儿搀扶着那一袭青衫单手拄剑的男子,有些茫然地望着近在咫尺的出口:“不是说穿过这峡谷至少也要五七天的时间么?怎么会今日才刚走了几步就……”

青衫男子略一思量,便微微笑着道:“你放心,这显然不是鬼打墙,所以跟鬼是肯定没有关系的。依我看,倒好像是缩地术之类的妖法……哎,你总不会连妖也怕吧?”

女孩儿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什么鬼啊妖啊的都不如你可怕!照我说啊,肯定是这万绝山里的大小妖怪神灵们都怕了你了,所以才一起施个法,好让你早早离开才是。”

“可你和我是一起的呀,为什么就不能是为了尽速送你这座大神走呢?”

“因为昨天跟人家山精打了一架的那个人,是你不是我啊!对了,我还没问你呢,你究竟是怎么摆脱他的?”

“你看看,我还压根儿都不知道那团黑雾原来就是什么山精……所以啊,还是你跟他们比较熟才对!”

“我可是第一次来这儿,怎么可能会跟他们……喂,你可别想叉开话题呀!”

“啊?什么话题?”

“……”

而此时,正若隐若现有一青一黑两缕飘渺不定的雾气,遥遥地在他们的身后飘荡着。

倘若能有大束的阳光恰在这个时候照进这阴湿的谷底,那么在崖壁上一定会显出两个影子来,一个像是直立扭动着的蛇,另一个却像是一颗张牙舞爪的树。

倘若能有人恰在这个时候从这两缕雾气的旁边经过,那么一定会听到这么几句对话:

“你昨儿个让我设法将这小子阻拦片刻,却怎的也不事先告诉我他的身份?害得我险些就吃了个大闷亏!”

“你难道看不出他的力量被封住了吗?要不是你将他生生地给逼了个狗急跳墙,我还真是看不出他居然就是那个人呢!”

“哎我说,这小子怎么跟个拼命三郎似的,那般冒冒失失地差点就强行冲破了封印。要不是我收力收得快,保不齐他现在已经筋脉尽断,蹬腿见阎王去了!”

“得了吧,你应该说,幸好你逃命逃得比兔子还要快。要不然两腿一蹬飞灰湮灭的那个该是你才对!”

“好好好,反正就算我输给了他,真说出去我也不会丢多大的人不是。对了,你说是谁这么吃饱了撑得,好端端的跑去封印他干嘛呀?”

“哼!你又不是不知道,无聊的人那可是一向都多了去了!再说,黑白两道,神仙妖怪,天上地下,想让他身上的这力量永远沉睡者自是大有人在……不过,如今被我们阴差阳错的这么一弄,恐怕那老天爷的眉头怎么着也得要皱上一皱,脑袋也得要疼上一疼了吧?”

“得了得了,总之都不关我们的事儿。我可是已经依足了你的吩咐,既没让小的们去找他们的麻烦,又亲自把他们送出了山。现在你是不是可以让我安生一段时日了?”

“去吧去吧,睡你的大头觉去吧,反正这一时半会的也没什么好戏可以看。”

黑色的雾气渐渐的消失了,唯余那缕袅袅婷婷的青烟还依然悬浮在那里。

一声似是带着无限情愫,叹息般的低语,飘散在了这终年暗淡的潮湿中:

“大概,你是绝不会为了我而像他那样的拼命吧……”

而终于走出了峡谷,站在朝阳下的青衫男子,又回过头来,深深地看了一眼这似乎唤醒了他体内某种神秘力量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