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野端坐高足书案前批阅奏疏, 听见促急脚步声视线上移,便见少年慌里慌张进来。
祁野关心道:“怎么了?”
余星急忙摆手,“没什么, 我就是见天色太晚,着急回来。”
祁野闻言, 意味不明看向少年,“不必着急, 我会等你。”
余星微怔,继而重重点头。
祁野眼神柔和, “今日学得如何?”
余星不愿让祁野知晓,他听不懂学士讲的,便撒了个谎, 却不知他脸上的心虚, 早暴露在祁野眼底。
祁野垂下眼睫, 不用多想就动了,他问:“习惯学士讲学方式么?”
“还、还好。”他听学听得云里雾里,何谈习不习惯,“学士讲的、讲得很好。”
他以为祁野不会追问,不虞祁野又道:“有多好?今日学士曾进士及第, 学问不错……至于他讲学方式,我不甚了然。”
难怪祁野会问得如此详细,原来是想知道那学士讲得如何。
祁野又问:“可还习惯?”
“习、习惯的。”余星促狭开口。
祁野观察他片刻,心中了然。
祁野朝内侍太监吩咐:“传膳。”
外间候着的内侍太监恭敬应道:“是。”
祁野没在继续追问,余星稍稍松了口气。
杳杳钟声破开拂晓,惊醒城内梦中人。余星穿戴整齐出侧殿, 正巧与一身玄色衮服的祁野相遇,男人眼底冷意稍纵即逝。
余星着学子服, 月牙白圆领长袍,领口以墨绿绣孔雀,袖口绣祥云蓝纹,衬得少年凝脂点漆。
祁野看着漂亮温润的少年,眉眼柔和些许,“起了?”
余星乖乖点头,想到小太监的话,担心祁野腹胃受不住,关切道:“早些用膳。”
祁野微微一愣,继而轻轻点头,抬步朝宣和殿走去,目送祁野走远,余星才去外间用膳。
早膳一如既往丰盛美味。这些天在美食滋养下,余星涨了些肉。曾经吃稀汤寡水、粗茶淡饭的日子,犹如前尘往事,过往云烟,在光阴之河中被一点点掩埋。
早膳后余星得去崇文馆,昨日去过后他就记下路,这会儿让小太监留在宣明殿,小太监不放心执意要送余星去崇文馆,余星见他如此执着只能同意。
崇文馆内,学士坐于案前,余星看了学士一眼,还是昨日那位学士。余星坐在祁复之后,小贵照旧跪坐在余星身旁。
相比昨日的拘谨,余星今日随意了些。他环顾四周看清馆内布置,青玉案、罗帏、诗赋挂画、水墨画掩漏窗,颇为雅致;他的目光移向青玉案前的学士。
学士三十出头,面容年轻,儒雅温润。
学士朝余星看了眼,又把视线移到小贵身上,见小贵穿着青衫,误以为是余星的伴读,也没请人出去。
下了学,祁复转过头看余星,又看了看小贵,眼神稍显复杂,“他是你伴读?”
余星愣了下没回应,祁复只当余星默认。
“昨日你也不说清楚,害得我以为他是你家小厮,如果是伴读就能进内堂,小厮只能在外堂等着。”
“别的小厮都在外等着,你进来时不曾见到?”
余星来时的路与他们不同,小厮等在外堂耳房里,他自然见不到,余星摇了摇头,“我从北面过来,没见到他们。”
说完,他扯回话,“刚才你说的伴读,这里有很多么?”
祁复点头,“看在你漂亮的份上,我才会跟你说,那些穿土色长衫的基本都是,有些是青衫。”
余星点了点头,问祁复:“你呢?你有伴读吗?”
“我没有。”祁复摆手,“我没挑中伴读,那些人我都看不顺眼,不过我看你十分顺眼,不如你做我伴读。”
余星:“?”
余星直接傻眼了,没想到还能这样。
祁复兀自道:“怎么样?要不要做我的伴读,有我罩着以后没人敢欺负你。”
余星问:“他们都怕你?”
祁复洋洋自得点头,“他们不敢得罪我,我跟你说,你刚来不久,不知道他们在打听你是谁家的,不过看他们的样子,估计没打探出来,你放心,以后我罩着你……伴读的事你真不考虑?”
余星态度坚决地摇头。
祁复:“……”要不要这么果断?
余星吩咐小贵收拾东西。
祁复还想再说什么,余星已经和小贵出了内堂。
小贵小心翼翼道:“少爷咱们这么离开,会不会不太好?”
余星淡淡道:“无事。”
接下来两日,崇文馆学子对余星熟悉了些,知道坐他身边的是伴读,见他看重伴读,有几人觉得他丢了世家脸面。
那伴读一看就不是世家子弟,浑身透着小家子气,他们身份高贵,换做平时一个眼神都不会给小贵,如今这厮却成了他们同窗,能叫他们满意?!
有几人调查了余星,却是一无所获,只查出余星跟他们不同路,他们出了东宫走春安门出皇宫,余星则走东宫北门.
东宫北门通往后宫和横巷,几人不认为余星会是皇亲国戚,倘若余星是王孙贵戚,他们不可能不认识!即便他们不认识,祁复不可能不认识!
于是有人推测余星是从北门外的横巷,经金华门出去皇宫,那边接邻西市,西市相邻的几个坊,住得大都是四品以下官员。
几人推敲余星家人定是用了某种法子,送人进的崇文馆。否则如何解释一个四品官的儿子,有资格进崇文馆?别说崇文馆,进国子学都不够格。
大家似乎认定了这个猜想,对余星的态度冷漠了不少,起初余星没当一回事,只以为他们性子使然,一段时日后他发现这些人唯独对自己和小贵态度冷傲,对祁复就格外热络,意识到自己不受待见,余星也没什么情绪变动,下了学就带着小贵离开崇文馆,倒显得那些人自讨没趣。
余星并不知崇文馆在禹国不是人人都能进的。
崇文馆入学名额会在皇子、皇亲国戚、一品大官嫡子中挑选,除了家世还得品学兼优,若两者皆无,只能盼着得到太子或皇子青睐,以伴读身份进崇文馆旁听。
这日,学馆内,余星腰板笔直,坐姿端正,脸上带着笃学好古的神情,实际上早听得头晕脑胀,学士对余星认真求学的模样相当满意,他观察余星好几日,想着今日考校一二。
哪里想得到余星不光回答不上来,更是连许多字都不会读,他正要怒斥,迎面对上少年那双明亮清澈的眼眸,波涛汹涌的怒火渐渐淡去,竟是对余星发不起火来!
几位学子兴意盎然等着余星挨训,却见学士伸出右手,几人满脸疑惑,须臾间学士掌心向下压了压,示意余星坐下,数人神情古怪。
学士既没动怒也没罚抄书,一系列举动令众人满腹狐疑。
学士何时这么好说话了?
莫非是有新花招?
众人如临大敌,直到钟声敲响,才如释重负松了口气。
余星毫无所觉,内心感概学士平易近人,和蔼可亲,自己只认识几个字,着实有愧。
余星愧疚的同时私下更加刻苦,每日下学回到宣明殿,认认真真研读《论语》。
可惜他所识的字不多,很多内容读不顺,更侈谈知其理?几日来他挑灯夜读,临摹抄写,依旧劳而无功。
他字写得歪七扭八,形如稚子学字,余星不好意思让旁人瞧了去,每次写完都藏起来,连小贵都不知道余星字迹如何。
好在这些日子,学士没有查阅功课,否则他得羞赧到钻地缝。
每日所记注解他从未写完过,见其他学子在学士讲解注释时,都会提笔记录,他也想效仿,然而以他会写的字,不批注还好,一记录反倒不伦不类,为此他只能努力记在脑子里,当日下学还犹记于心,一觉醒来忘了个干干净净。
为此余星十分苦恼。
小贵同样身处水深火热,他既不能挑灯夜读,又听不懂学士所授内容,写的字缺胳膊少腿,哪怕依葫芦画瓢,也丁点不像。
两日一晃而过,这日旬休,余星不用去崇文馆,便在宣明殿偏殿练字。
祁野今日不必上常朝,起得晚了些,等他吃了早膳找来时,就见少年端坐于书案前,他走了过去,余星全神贯注写字,没听见脚步声,直到低沉嗓音响起,才猛然抬头。
祁野问:“在写什么?”
余星急忙吞咽口水,意识到他们之间近在咫尺,他想也不想捂住宣纸,不想叫祁野瞧了去。
祁野见他忙慌慌遮掩,更加好奇少年写的什么,他抬手捻起少年左手边的卷轴,书轴上吊系着象牙做的标签,上书论语二字,右侧写着一列小字:序一学而篇。
祁野将书轴放回案上,余星双手紧捂宣纸,他微微侧头一双灵动的大眼望着祁野。
祁野忽生逗弄之心,“在学《论语.学而篇》?”
余星微微点头。
“信近於义,言可复也。恭近于礼,远耻辱也。因不失其亲,亦可宗也……此言何解?”祁野随口道。
他挺想知道少年学得如何。
少年深夜苦读他也看在眼里,心想这么刻苦定当不会差。
余星觉得这话有些耳熟,好像昨日学士才讲过,只是他记不得了。
他不想骗祁野,迟疑片刻坦白不会解。
祁野眸色异动,问:“学到何处?”
余星知道自己底子差,担心忘记学到哪,特意在书卷上做了记号,他指着“贫而无馅,富而无骄,如何?”说:“这里。”
祁野注意到这行字下方有个小黑点,想来是余星故意点上去。
一般人不会这么做,毕竟夫子所授内容,大部分人都有印象,除非那些心思不在学堂里的纨绔,可余星显然不是。
为了印证猜想,祁野道:“说说这话该作何解。”
余星哪里说得出来,他昨日还记得,今早醒来就忘得一干二净。
见少年茫然无助,祁野还有什么不明白,他心下叹息,绕至余星身后,从后搂住少年。余星身子一僵,似乎没想到祁野会挨得这么近。
祁野喷薄在侧颈的热气,顺着内襟一路向下,少年白皙的脖颈微微发红,身子也不受控制地颤栗。
祁野感受着身前人身子轻颤,贴地更近了。
祁野握住余星右手,纠正少年握笔姿势,少年偏小的手,在祁野宽厚大手里显得柔软无骨。
祁野动作很轻,左手小心挪开少年左手,余星力气哪能跟祁野同日而语,轻轻松松就挪开了少年遮在宣纸上的手,余星想要再遮,就听耳畔响起低沉嗓音,“这就是你写的?”
余星羞赧不已,他着急地想要遮住自己的丑字,却迟迟挣脱不开祁野有力的大手,急得双眼微红,眸里蓄着秋水,眼尾嫣红,宛若受了委屈。
祁野注视少年,感受着内心躁动渐渐平复,取而代之的是想要亲近少年,他的视线来到余星粉嫩如樱瓣的唇上,忍不住想要含/住,吸一吸。
想到这,他看向余星的眼神暗了暗。
丑字被暴露,余星羞愤难当,见对方一直盯着自己,又有些不好意思。
祁野道:“该写哪句?”
“什么?”余星没反应过来。
祁野:“想从头开始?
余星:“!”
难不成祁野要教自己写字?!
祁野扣住少年手背,扯下平铺在案上的宣纸,换了张崭新宣纸,以金虎镇纸压住宣纸顶端,手执紫毫笔,在宣纸上落下《论语·学而篇》的第一句——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
祁野的手很大,掌心热度仿佛能透过手背遍及全身。余星不自觉绷直脊背,又有几分留恋掌心散发出的温暖。他跟随祁野的笔势在宣纸上落下一行字,字迹虽达不到笔走龙蛇,力透字背,较之从前也好得多了。
与往日书写风格截然不同,这一回祁野为了照顾余星,将字写得缓慢端正。
这行字一落到纸上,余星就看直了眼,不敢置信的看向祁野。
他居然也能写一手好字?
祁野又带着他写下一行——道千乘之国,敬事而信,节用而爱人,使民以时。
随后祁野手把手带余星写了好几章,足足写满整张宣纸,才松开紧握少年的手。
余星爱不释手抚摸宣纸,又朝祁野道谢。
祁野嘴角悄悄上扬,旋即恢复如初,“以后就照着这个练。”
“好。”余星眉眼弯弯。
待到九月中旬,余星对皇宫越发熟悉,他每日孜孜不怠练字。那日祁野亲自教他写字后,他自己写依旧达不到那般工整,不由得有些消沉。
祁野察觉到少年的低落,关切道:“有心事?”
余星支支吾吾半响,最终还是被祁野套了出来,祁野难得嘴角噙着似有似无的笑意,从背后抱住他,右手环过余星右臂,轻扣他右手,左臂环住余星细腰。
余星猛然坐直身子,祁野跽坐在他身后,与余星后背紧贴,即便隔着衣裳,祁野也能听见余星急促的心跳声。
余星僵着身子,过了会儿才将左手放在宣纸上,被祁野带着写字。
几日过去,余星依旧学的学而篇,他在宣纸上写下——不患人之不己知,患不知人也。
这是学而篇的最后一章,随着最后一个“也”字落下,余星稍稍提起的心随之放下,僵直的后背也缓缓松懈,朝后靠去,正好软进祁野怀中,随后视线撞进了如黑曜石般漆黑的眸子里,立即手忙脚乱要起来,祁野一把按住他腰,令余星动弹不得地软瘫在怀。
“此话何解?”祁野薄唇贴近余星耳畔,低沉稳重嗓音随着喷薄而出的热气,一起溜进耳蜗,如蛇信子般在耳朵里钻来钻去,痒得余星受不住,眼尾嫣红似夭桃。
“我、我……”他期期艾艾半晌回答不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