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墨确实被磨得不轻。
一听住院, 马秀兰顿时瞪大了眼,短短几分钟里从“恶媳妇不孝顺遭天谴”骂到“儿大不由娘”,要不是手上扎着针行动不便, 绝对要跳起来追着唐墨吵打。
“你们不管小贵子我管!老黑你赶紧交了钱让我出院,再把我带那派出所去,我得到大门口跪着喊冤,横竖叫他们把小贵子先放出来。”
“……”
唐墨一个头两个大,心说难怪姜冬月跑外面晒太阳了,搁谁也待不下去。
好在赵医生很快赶来,唐墨如蒙大赦, 一溜烟带着姜冬月走出卫生所,回头细听没有动静才松了口气。
“幸亏住院了,不然就我妈这脾气, 弄不好也得进派出所。”唐墨用力抹了把脸, 对姜冬月说道, “你别往回走了, 路边找地儿坐着歇歇,我到家换了三轮车来接你。”
姜冬月:“行, 你先走吧, 到家了跟笑笑说一声我很快回去。”
“知道,我快着点儿, 说不定能赶上闺女放学。”
唐墨蹬着二八大杠迅速离开,姜冬月就沿黄土路慢慢往前走,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要准备些什么。
俗话说得好,一回生二回熟, 不管这次运气好坏,她生产时都不能再像从前那样措手不及了。
……
卫生所里, 马秀兰仍然坚持要出院:“我又没喝药,干啥在外头瞎扔钱?到家多喝几天绿豆汤啥事儿没有。”
赵医生推了推眼镜,说道:“婶子你安心养着,我在卫生所干多少年了,只见过老人想住院治病孩子们不掏钱的,从来没见过儿媳妇痛快交钱,老人不想治病的。你可知足吧,养好身体比啥都强。”
马秀兰嘴硬:“我没病,我养啥养?”
“你听听你自己说这话,没病你咋进的医院呀?”赵医生晃晃手中的病例,“实话跟你说吧婶子,你今天喝那东西不沾光,肠胃都会跟着受损伤。”
“打个比方,就像胳膊叫开水烫过一样,不起水泡也得脱层皮。再者你上了年纪,要是这回养不好,以后肯定是有点儿后遗症的,不能像现在这样身子骨结实。”
他说得有理有据,马秀兰不禁伸手摸上了肚子:“真、真的啊?”
“我骗你干啥?你给我发奖金?”赵医生说着,重新给马秀兰量了量血压,叮嘱她今天喝小米粥吃鸡蛋,明天再吃菜,就慢悠悠出了病房。
唉,想当初他也是个腼腆英俊的小大夫,如今在卫生所十几年历练,对什么样病人说什么样话,居然已经驾轻就熟了。
真是岁月不饶人呐。
这边马秀兰叫赵医生唬住,终于安静下来,晚上老老实实地吃了消炎药,坐床头念了会儿阿弥陀佛,不到八点就早早躺下睡觉了。
折腾一场,她确实感觉出来胳膊腿发虚了,可不能落下毛病。
……
夜色渐深,卫生所的灯光逐次熄灭,唐墨却仍在自家房顶忙碌。
他早上出门时天还飘着细雨,棒子都在房顶堆好了用塑料布盖着,必须得掀开透透气。
这种塑料布厚重结实,足有十来米长,是专门跑青银县买的。如今用年头久了,边角有些发脆,中间还有几个鸟儿抓破的洞,得另外拿砖头压住。
哗啦、哗啦……唐墨小心将塑料布掀开,叠起来扔到南棚子上,然后将房顶中央堆成山丘状的棒子扒拉开,用平底铁锹铲到两侧干净没水的位置。
再把“山丘”底部的棒子扔到旁边,露出最下面积水洇湿的痕迹,让房顶也透透气。 秋天夜里总是有风,等明天早起,就能把棒子重新翻腾一遍,摊薄了晾晒。
家里统共六亩地,虽然不多,但今年收成挺好,唐墨一个人来回倒腾完,又从里面捡了几十个籽粒干硬的大棒子装袋背下去,看看表都快九点了。
唐笑笑已经拱进被窝,睡得呼呼的。姜冬月则坐在灯下,举着两根粗棒针不知道在织什么。
“咋还不睡?是不是腿脚肿了难受?”唐墨边说边舀了半盆水洗手,洗完到院子里胡乱冲冲脚,就上西屋拎出那只木盆倒热水,招呼姜冬月泡一泡。
“行。”姜冬月应了声,将半成品毛线帽子收好放小簸箩里,然后脱了鞋袜把脚放进去,舒服地吐了口气。
唐墨催她泡完脚睡觉,自己却不消停,这点功夫搬出竹簸箕倒了半袋棒子,又来回找改锥,找到后闷着头开始搓棒籽儿。
他手大力气大,先用改锥铲掉一行或两行籽儿,再用手掌用力搓,很快就将一个半干的棒子搓完,剩下光秃秃的棒子芯儿扔到脚边。
姜冬月看得不落忍,拿卫生纸搓个小球,“嗖”地砸唐墨肩膀上,说道:“老黑,你干什么呢?”
唐墨动作不停:“搓棒籽儿呗,改天上平村镇磨新棒子面,比陈的好喝。”
拉倒吧……姜冬月并不戳破,只让他别忙活了,“你今天东奔西跑的,又是卫生所又是派出所,还往古家屯骑个来回,铁打的人也得喘口气。你要是累垮了,我跟闺女以后怎么过日子?”
“你也甭担心小贵子跟小娥,他俩虽然犯了错误,毕竟没到杀人放火那地步,肯定能出来的。”
但几天出还是几年出,就得看人家派出所的调查结果了。
“唉,我倒不是给他俩操闲心,”唐墨将两个棒子放到一处狠搓,搓着搓着忍不住叹气,“听派出所那老哥的话音儿,他俩犯的事不大,我就是心里不痛快,你说我妈怎么就……”
怎么就睁眼闭眼全是小贵子,连他肚子饿得咕咕叫都听不见呢?
唐墨脸上渐渐浮出点委屈不忿的神色,但他极少在姜冬月面前说马秀兰坏话,刚起个头就停了嘴,耷拉着脑袋不吭声。
姜冬月心说果然如此,从前有几年她对林巧英不满的时候,照镜子也差不多这副模样。
但姜冬月并不打算安慰唐墨,而是伸出手在他面前来回转了转:“你看这是什么?”
唐墨想了想,迟疑道:“……五指山?手心手背都是肉?”
“是五根手指有长有短。”姜冬月望着唐墨,感觉自己在跟小孩讲道理,“你想想,你的指头都长在自己身上,照样有长有短,何况是从娘身上掉下来的孩子呢?长短当然更不一样。”
她比出个打电话的手势,“在你妈眼里,你就是根小拇指,唐贵是根大拇指,这种事情就像天生的一样,根本没办法讲道理,还是认命吧。”
“……”
唐墨额头竖起个“川”字,半晌才道:“你这都什么歪理?就小贵子那德行也配大拇指?他打小心眼儿多得像马蜂窝,偷懒耍滑还笨手笨脚,十八九岁就不学好,耍那套流氓本事,我都不稀得提!”
“他跟我妈住这么些年,也没见啥长进,后来买卖干起来挣了钱,和刘小娥隔三差五下馆子,吃得油光满面,手脚更不勤快了。我今天过去带俩孩子,他院里还有棒子堆着呢。就凭他——”
“停停停,”姜冬月截住话头,疑惑道,“你不会真以为小贵子跟小娥耍流氓,没结婚就搞出孩子吧?”
唐墨突然被打断思路,毫无防备地说道:“不然嘞?”
“你别是个傻子吧?”姜冬月气得又扔唐墨一纸团,“你咋这么实诚,人家说啥就信啥?小贵子哪里是耍流氓,他是借着娶媳妇跟你分家呀。”
“不信你仔细想想,小贵子什么时候结的婚,他家旭阳什么时候领的出生证明?是不是足月足天呀?”
唐墨挠挠头:“我妈说找了熟人……”
姜冬月简直想把唐墨脑壳撬开,看里面是不是榆木泡了水:“拉倒吧,你家统共俩儿子,家底也不厚。你比小贵子大四岁,要是你先成家有孩子,他说亲时就剩半套院子了,新媳妇还得跟婆婆、哥嫂住一起,那是什么条件?能说到什么样的媳妇?”
“他抢在你头里结婚,宽敞大院子有了,全部家当也有了,自然日子好过得多。人家是提前分家,不是耍流氓,要不然能这么多年瞒得死紧,全村没一个人说他跟小娥闲话?”
姜冬月说着,擦擦脚起身上床,经过唐墨身旁时居高临下地戳他脑门一记,“你可长点儿心吧,别什么都大包大揽的。今年笑笑要是领不了奖状,全怨你当爹的没给她遗传个聪明脑瓜。”
唐墨:“……?”
他从没想过分家的可能,一时间心里百般滋味翻腾,好像成群小人打架,连改锥掉了都没发现。
“冬月,你先别睡啊,再起来说说这事儿。”唐墨坐床头推推姜冬月,“小贵子还有这脑子?那会儿他才几岁啊?误打误撞的吧?”
姜冬月翻个白眼:“你咋不能误打误撞弄套大院子出来?再说了,小贵子年轻你妈可不年轻,就她那脾性,很应该拖到小娥肚子大了不给彩礼。她不知道这样分家你以后难娶媳妇吗?”
“赶紧睡吧,明天你还得上城里,再不睡觉脑瓜子更不够用了。”
唐墨:“…………”
呆呆地坐了一会儿,唐墨揣着一颗裂成蜘蛛网的心,轻手轻脚地躺到姜冬月身边睡下了。
* * *
转天醒来,唐墨早早去房顶倒腾棒子,又把水瓮里压满水,然后溜到南棚子找媳妇,低声说道:“冬月,我好生想了想,小贵子这事儿还得管一管。别的不说,万一他跟小娥在里头蹲个十年八载的,我妈一年比一年岁数大,旭阳和阳阳谁养呀?还是早点捞出来好。”
姜冬月切好咸菜,又把手伸出来转了转:“我还不知道你?都是一家兄弟,就是没孩子你也得管。”
指指案板旁边的小铝盆,“里头给你煮了四个鸡蛋,烤了几张馍片儿,今天出门都带上,买碗热汤就能吃。有钱没钱的,你总得填饱肚子。”
唐墨原本做好了被媳妇冷嘲热讽的准备,没想到还有这种待遇,“嘿嘿”笑起来:“冬月~”
“笑啥笑,”姜冬月反手给他一肘子,“先跟你说好啊,管是管,不能把咱们家底子全掏干。不管小贵子、小娥还是你妈,谁找你借三百块钱,都不许答应,行不行?”
唐墨拍拍胸口:“行!都听你的。”
想想又觉得不对,“这阵子花销大,木匠厂活儿又少,咱家早没三百块了。要是跟着刘建设去工地干,没准儿还能攒攒。”
姜冬月立刻抡起了勺子:“去哪儿?”
“嘿,母老虎要发威了。”唐墨抓起个馍片儿三两步跳过门槛儿,哈哈笑着去院子里摆饭桌,“不去不去,我拾破烂儿也不去工地,谁叫媳妇管得严呢?”
姜冬月放下勺子搅了搅锅,忍不住白唐墨一眼:“我还能管你几次啊?天黑知道回家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