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么一瞬间, 唐墨感觉自己心脏都不跳了。
他甚至想抓住姜冬月的肩膀,问清楚到底怎么回事,把那些有的没的全摊到明面上。
可万一……
“老黑, ”姜冬月扎好头发,对着小镜子照照,抢先问出了新难题,“人家妖精生完孩子什么都能干,我还得坐月子,这次你打算怎么办?”
唐墨“嗖”地醒过神儿,摸了把脖颈里竖起的汗毛又挠挠头, 试探道:“叫我妈伺候月子吧?前几天我问过,她说阳阳大了不用看,等你快生了她就过来。”
姜冬月肚里翻个白眼, 故意说道:“, 全村都知道你妈光待见孙子, 我生笑笑的时候, 她听见是个孙女转身就走,暖壶都差点丢了。这回再生个丫头, 你妈肯照管吗?”
唐墨:“……”
完蛋, 媳妇这么说,肚子里十成十真是个闺女了。
“生闺女好, 闺女是爹娘贴心小棉袄。看咱们笑笑,聪明懂事又勤快,长大了肯定孝顺。”唐墨一边夸闺女一边给闺女爹鼓劲儿,又向姜冬月保证, “这回我妈必须管。我再找她说说,把事儿定死了, 你就放心吧。”
姜冬月摸摸肚子:“那回头你问完了告诉我,看看你妈咋说的。”
横竖现在离她生产还有多半个月,没那么着急。
至于让马秀兰伺候月子……姜冬月抬头看看,青天白日的她就不做梦了,过两天再让唐墨去接林巧英吧。
亲妈再不好,也能给她和笑笑做顿热乎饭。
“行。”唐墨应了声,到底觉得心里不安,开饭前便想点根细香拜一拜。
姜冬月:“领袖都说了,封建迷信要不得,你有那闲工夫不如把棒子芯儿扛下来。”
“……”
唐墨心情复杂地放下香,吃完饭重新爬上房顶,一趟一趟地往鸡窝旁边倒了五麻袋棒子芯儿,就推着二八大杠出发了。
说来奇怪,每当他觉得木匠厂干不下去要关张的时候,总能冒出一两单生意续命,就这样断断续续撑了过来。
姜冬月总不让他辞了这边的活儿去工地,莫非是因为木匠厂有什么新出路?
怀着那点不能对外人讲的小心思,唐墨今天干活格外有劲,快下工时老板忍不住问他:“老黑,家里有啥喜事啊?是不是弟妹生了?”
“没,还得等几天。”唐墨边说边将地上的刨花、碎木屑等扫到角落,“就是听行好的说,咱们厂运势不赖。”
好话人人爱听,从实诚人嘴里说出来,尤其显得可信。老板顿时笑了:“没想到老黑你信这个,借你吉言吧。”
“说起来,以前我老婆双身子的时候,我也比平常迷信,隔三差五上庙里请平安符,灵不灵的求个心安。”
唐墨心头一动:“哪个庙呀?远不远?”
“不远,”老板抬手一指,“就城里西关街的龙王庙,你知道那里吧?”
唐墨点点头:“知道,改天我也去请个符。”
……
半小时后
唐墨站在污水遍地的西关街,很是费了番力气,才找到夹杂在楼房、小摊贩和两颗大槐树中间的龙王庙。
只见半敞的木门红漆斑驳,铁门环上绑着条团花绸带,几乎看不出原本的颜色。里面地方也不宽阔,只有一大两小三间青砖房,正中塑着造型简单的菩萨像。
唐墨站在门外吐了会儿气,终于躬身跨过门槛,踏进这间小小的龙王庙。
“上香吗?”一个清瘦老头听见动静从偏房走出来。他穿着宽大的灰色僧袍,头顶却留着半寸花白头发,乍看和石桥村的老头并没什么区别。
唐墨顿了顿,说道:“不上香,家里媳妇快生了:想求个平安符。”
“三毛一张,五毛两张。”老头边说边从褡裢里摸出一大把叠成三角形的黄色平安符,“要几个?”
看起来和家里过年烧的好像差不多……唐墨忽然有点不想买:“你这个符灵不灵啊?”
老头慢悠悠地道:“施主,心诚则灵。你请回去放枕头下面,不但保全家平安,还能驱凶辟邪,啥样的妖魔鬼怪碰上,都得魂飞魄散。”
唐墨:“……”
糟糕,更不想买了……
他犹豫着开口:“这么灵吗?万一我媳妇是个,呃,是个……”
“是个女妖精吗?”老头掀起耷拉的眼皮,用力翻个大白眼抛给唐墨,“你又没生成个小白脸,想啥好事儿呢?建国以后不许成精!”
……
姜冬月正在家里搓棒子芯儿。
打棒机虽然脱粒快,但棒子顶部普遍脱不干净,特别是没长好的干瘪小棒籽儿,基本都在上面。
有那不在乎的就直接不管了,但唐墨和姜冬月舍不得,每年打完棒子都手动清理一遍,然后将搓下来的好棒籽儿晒到房顶上,差些的扔进鸡窝喂鸡。
光秃秃的棒子芯儿则堆在院子里留着烧火。这东西不禁烧,但着起来特别旺,冬天家家户户都用它配着棒子皮生火。
正忙乎着,钱会粉忽然来了,进门便说道:“冬月,咱们上刘建设家吧,你给我壮个胆。”
姜冬月“噗嗤”笑了:“嫂子你真会开玩笑,咱村里数你人缘最好,跟谁都能说上话,怎么还用我壮胆?是建设家有什么喜事吗?”
“别提了,哪有喜事呀?”钱会粉坐下捡了几个棒子芯搓弄,边干活边闲聊,“是刘建设在工地不小心把腿摔断了。咱们乡里乡亲的,多少得去看看他。”
姜冬月大吃一惊:“腿都摔断了?往后还能走路吗?什么时候的事儿呀?”
钱会粉:“就前几天。听满仓说他小腿有根骨头断了,在城里医院打了石膏, 昨儿夜里刚回来。瞧那架势,走路肯定能走,就是得受点罪,伤筋动骨一百天嘛。”
“能走就行,正好地里忙完了,年前都不用费啥大力气。”姜冬月说着,忍不住皱起眉头,“工地的活儿真不好干,刘建设猴精猴精的,又是个老把式,居然弄成这样,真是想不到。”
钱会粉:“谁说不是呐?有多大本事吃多大碗饭,还不如老老实实在家种地呢。”
姜冬月听着话音不对,低声问道:“嫂子,是不是刘建设开罪你了?你跟我学学呗,他要做事过分,咱俩今天谁也不去看他。”
钱会粉本就爱说爱笑,心里藏不住事,闻言立马竹筒倒豆子似的,噼里啪啦讲起她跟刘建设的那点恩怨:“这不前阵子都到平村镇买化肥嘛,我买着买着钱不够了,正好他们两口子也在,我就找刘建设借了三块六,添上自己兜里几个钢蹦,凑齐四块钱给了那掌柜的。”
“当时我心里想着一回家就把钱还回去,结果燕燕不知道吃了啥上吐下泻,慌得我赶紧带她去药铺,就把还钱的事儿给忘了。你猜怎么着?”
姜冬月想了想:“……找你要钱了?”
“没错!”钱会粉“咔咔”掰断手里的棒子芯儿,“就隔了一晚上,何富美就上家里找我要账来了!”
现在想想那场面,她仍觉得难堪,“冬月你给评评理,三块六是啥大钱吗?我是那耍无赖不还的人吗?咋门缝里看人把人看这么扁呢?实话跟你说,要不是王满仓念着拐了十八个弯儿的亲戚关系,我今天说啥也不跑这一趟!”
姜冬月:“……”
仔细想想,这倒真是何富美能干出来的事。她特别会算账,往好听了说是不占别人便宜,也不让别人占自己便宜。往难听了说,就是心眼还没针尖大,谁都甭指望她帮忙。
刘建设同样没强哪里去,要不是唐墨心眼实诚,俩人早散伙了。
因为太精明,两口子在石桥村过了几十年,走出门还没马秀兰人缘好。
“嫂子你快别生气了。”姜冬月回屋拿了钱,又安慰钱会粉,“你在她跟前算有面子的,换个人指不定得在肥料店当场写借条、按手印呢。”
钱会粉愣了下,反应过来笑得前仰后合:“哈哈哈哈哈!冬月你说得对,何富美真能这么干!”
她自顾自笑了一会儿,又跟姜冬月商量买什么东西,“称五斤鸡蛋再搭二斤江米条吧,太少了不好看,太多了我舍不得。”
姜冬月算算价钱,说道:“行,就买这些吧。其实我也不大想去,之前刘建设带着老黑去工地干活,把老黑使唤得跟牛一样,自己偷偷抽一半的钱,简直比包工头还黑。”
这回轮到钱会粉吃惊了:“还有这事儿?他家祖上是周扒皮吧!”
“他还劝老黑在工地长干,幸亏老黑没听,给人替了几天工就回去刨木头了。”姜冬月拎起提篮往外走,“老黑傻实惠,知道钱叫他抽了也没吭声,还嘱咐我别往外说,怕乡亲们知道了难看。嫂子你不是外人,我就跟你悄悄念叨一下。”
钱会粉听到新八卦,整个人都支棱起来了,哼道:“冬月你放心,嫂子嘴严得很。刘建设就是欺老黑实在,搁我头上非得骂他几顿。”
“唉,人善被人欺,没啥好办法,就当长个记性吧。”
“也对,反正往后跟他们两口子少共事。”
俩人边聊边往小卖部走,各自买了东西,然后结伴到刘建设家探望。
这会儿何富美正在院子里煎中药,见姜冬月和钱会粉提着东西上门,忙把两人往屋里让:“哎呀你俩咋过来了?建设他姑姑家亲戚正在里头说话,咱们先嗑瓜子坐会儿。”
说是这么说,她守着药炉子动都没动,正巧钱会粉心里尴尬也不想多待,放下东西,客气两句“你忙着吧,让建设好好养”,就拉着姜冬月告辞了。
出门走到街上,两人都完成任务似的舒了口气,约好初一同去庙里上香,才各自回家。
姜冬月把剩下的棒子芯儿搓完,好坏棒籽分开装袋搁到天地台上,看看时间不早了,便开始做饭。
今天家里馒头不多了,但她现在和面太吃力,就没有蒸,而是往小铝盆里挖了一瓢面,然后切了半颗南瓜蒸熟,剁成小块揉进面里,准备做南瓜饼。
这南瓜是林巧英种的,她的房和地都归了儿子,就在老房子后面点了几粒南瓜子,没想到长得挺好。前几天唐墨送过去半袋新棒子面,回来便带了五个南瓜,最小的也有唐笑笑胳膊长。
面团渐渐成型,从里到外染上均匀的南瓜黄,姜冬月又掺了点儿白糖,揉好后揪成拳头大小的剂子,依次擀成半个指肚厚的饼放进锅里烙。
锅底只刷了薄薄一层油,但姜冬月火候掐得准,饼子很快膨胀起来,南瓜天然自带的清甜和面食的焦香很快混合成一股诱人的味道,在空气中飘散开来。
“好香啊~”唐笑笑放学回家,立刻循着味道跑过来,“妈,你在做什么?是晚饭吃的吗?”
姜冬月:“对,今天做的南瓜饼。你舀点水洗洗手,妈给你撕两块儿先吃。”
“好!”
唐笑笑一溜烟跑去洗手,很快吃上了香喷喷的南瓜饼。等唐墨推着车回来,她立刻抓一块新的递过去:“爹,你尝尝!特别好吃。”
“嘿,我们笑笑真乖。”唐墨下意识伸手去接,发现手上脏兮兮的,还沾着点黄色纸屑,忙把手背到身后,蹲下身咬了一口,“好吃。你妈买的吗?”
唐笑笑摇摇头:“不是买的,是我妈做的,叫‘南瓜饼’。”
她不爱吃南瓜,特别是白面汤里的大南瓜皮,特别硬特别苦,但她喜欢吃南瓜饼,嘿嘿。
“……”
嘴里暄软微甜的饼子顿时有点噎人,唐墨忙用力嚼两口咽进肚子,就着下蹲的姿势小声问闺女:“笑笑,你妈以前做过南瓜饼吗?”
“没有。”唐笑笑举起左手,五指伸开,认真回答道,“姥姥今年才种的南瓜,我已经吃五顿啦。”
唐墨还想再问,姜冬月拿着碗从南棚子里出来,催父女俩快吃饭:“嘀咕什么呢?好容易回来早点儿,赶紧摆桌子吃饭吧,待会儿饼凉了不好吃。”
“咳咳,”唐墨清清嗓子,强装镇定地开口,“冬月,你跟谁学做的南瓜饼呀?”
千万别说是姜秋红,否则——
然而姜冬月并不配合,随口便道:“我姐姐呗。”
唐墨:“^&*%¥#!”
他咽了口唾沫,略显做作地将左手插进裤兜,捏住五毛钱两张的平安符,“我记得大姐好像不爱吃南瓜。她说小时候你们魏村公社为了产量高,年年都种南瓜和红薯,早吃腻歪了。”
前阵子他住在高家屯帮忙掰棒子时,高明曾偷偷抱怨,“秋红不爱吃我爱吃呀,我都两年没尝过南瓜是个啥滋味儿了。”
唐墨面上镇定,实则一颗心砰砰乱跳,挨着手心的平安符似乎都在发烫。
奈何姜冬月完全没注意,转身拿筷子去了:“静静教的呗,她从学校食堂吃的秘方。”
唐墨:“^&*%¥#^*%¥#!”
高成静是到县里念初中,不是进国营饭店当学徒,上哪儿吃出那么多秘方啊?
事到如今,他几乎已经确定姜冬月有秘密瞒着自己,但实在不想戳穿,原地缓了会儿,自暴自弃地把手心汗蹭到平安符上,端出大铁锅准备盛饭。
好巧不巧,今天的汤也是新花样。绿色的芫荽和黄色的鸡蛋丝漂浮在表层,中间点缀着星星点点的白色虾皮,卖相特别好。
仔细看,汤里似乎还勾了点芡粉。
唐墨手一抖,差点把锅盖掀翻,急忙默念几遍“有怪莫怪”,然后狠狠在心里唾骂自己,庄稼汉回家有口热汤饭就该知足了,想东想西的干啥,真是吃饱了撑的……
自我镇定完毕,唐墨同手同脚地坐到桌旁,呼噜噜喝了三大碗汤,胃里饱胀热乎的同时,胆气也慢慢壮起来。
“冬月,你带笑笑玩吧。我先堆棒籽儿,搭好塑料布再下来和面。”唐墨一抹嘴,拎起木铁锹上房顶去了,准备觑个空当把平安符扔掉。
他堂堂男子汉大丈夫,不能叫个长头发的老和尚唬住,那不成了洋鬼子唱戏,离大谱吗?
唐墨揣着热炭团似的心,雄赳赳气昂昂爬上房顶干活,盘算着把平安符随便扔到哪个角落。
然而忙完往兜里一掏,那两枚三角形的黄色平安符居然泛红了!
唐墨:“?!!”
不是吧,五毛钱两张的符能这么灵?他明明没敢碰着冬月啊!
这下唐墨立刻不敢扔了,重新将平安符塞回裤兜,僵着左腿爬下梯子,想来想去决定出门。
上牙掉了扔低处,下牙掉了扔高处,平安符红了……他扔村外河沟里!
姜冬月喊住唐墨:“这么晚了干啥去?先在家把面和了。”
“我……”唐墨尚未找好借口,姜冬月就把面瓢子递了过来,吓得他赶紧接住,后退两步去西屋搬搪瓷盆。
眼看和差不多了,姜冬月嫌面少,走过来指挥他加面。
唐墨慌忙后退,小跑步去拎面布袋。
加了半瓢面粉又和十几分钟,姜冬月又嫌面干,指挥他加水。
唐墨皱起两道浓眉:“……你咋不早说?我都快和好了。”
“我没看仔细嘛。”姜冬月端一碗温水,边说边往唐墨身边靠,“我给你倒水。”
唐墨立刻后退,伸长胳膊硬把碗接过来:“你回屋歇着吧,我来就行。”
“……”
姜冬月深深地看他一眼,转身进堂屋听闺女讲生字了。
唐墨浑然不觉自己早已暴露,暗暗松口气,又揉又按地终于和好了一大盆面,搬到煤炉旁边盖好,然后三步并作两步出了门,直奔石桥村口。
“瞧你爹那模样,活像家里有大狗追他。”姜冬月说着,把铅笔和田字格本收起来,打了水让闺女洗脚睡觉。
“我爹肯定有小秘密啦!”唐笑笑用脚丫打着拍子,快活地唱起来,“夏天夏天悄悄过去留下小秘密,压心底压心底不能告诉你~”
这歌是她上周新学的,只会开头三四句,调子也不准,但孩童稚嫩的嗓音唱出来,反倒有种别样的可爱。
姜冬月鼓鼓掌,笑道:“让你爹揣着他的小秘密吧,回头他要是想说,咱们俩谁都不听,好不好?”
“好~”唐笑笑捂住耳朵,“我就不听,嘿嘿嘿。”
……
村口桥头
唐墨假装撒尿,沿着树影往平金河下游走,走出快二里地,终于寻到个顺眼地方,掏出裤兜里的平安符,用力掷了出去。
这平安符再灵,也是黄纸做的,经水一泡便散。哪怕明天有人看到也不晓得是啥东西,自然不会灵。
有怪莫怪,他以后万万不敢再沾这些神神鬼鬼的……
咦,怎么有个符被野草绊住了?
唐墨掰一根长树枝,想把那枚不听话的挑进水里,结果不知怎的竟给勾住甩到了河边,黄色纸里隐约露出点红色。
唐墨顿时心头发颤,不至于吧,他就悄悄扔一回……现世报这么快吗?
想到老和尚的交待,他简直想拔腿就跑,却怎么也迈不开脚,犹豫半晌发现平安符没动静,终于大着胆子凑过去——
一颗红色小球静静躺在泡散的符纸中,和小卖铺玻璃罐子里的几乎一模一样。
“……”
唐墨伸手碰触,红色小球立刻扁了,糖皮裂开,露出里面白色的糖粉。
确实和小卖铺罐子里的一模一样。
好像是五分钱十粒,唐笑笑偶尔会买来吃。
“NND……”
唐墨呆立半晌,一脚将那“平安符”踩进泥里,脸色漆黑如锅底。
领袖说的对,封建迷信要不得,要不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