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墨黑着脸从西屋出来, 手里拎着一卷化肥袋,正要开口,姜冬月抢先道:“他回来做饭, 省得我跟笑笑在家挨饿。”
“……”
马秀兰伸手在围裙上蹭蹭,用力擦了擦眼角,“冬月你这是故意架难听话,好叫我心里难受呀!我岁数大了慢手慢脚,伺候你晚了也不是啥大事,咋能乱折腾老黑呢?”
她拿腔拿调地边说边往南棚子里走,一看煤球全烧灭了, 立刻重新得意起来:“老黑,你快上小贵子那里夹两块新煤吧,火熄成这样, 一块都着不起来。”
“嗨呀呀, 懒鸟不搭窝, 懒驴不驾辕, 你平常过的啥苦日子哟……”
姜冬月背对着马秀兰,冲唐墨吐吐舌头:“略~”
一回生二回熟, 何况她多出三十年经验, 早不指望马秀兰了。
非但不指望,还提前烧水、做饭, 将家里最后两块蜂窝煤用掉,就是不让马秀兰插手,哼。
马秀兰还在絮叨,指桑骂槐地数落姜冬月, 唐墨实在听不下去,说道:“妈, 我们吃过饭了,你回去歇着吧。”
想想又添一句,“往后也不用过来做饭,冬月在家自己能干。”
马秀兰顿时像只被掐住脖子的鸡,怔了两下才重新找回声音,一叠声地道:“不是说了我来做饭吗?早早跟冬月说好了,咋的还悄摸摸自己做上?这是嫌弃老婆子我邋遢呀!我年轻时在地主家干活都没有——”
“够了!”唐墨提高声音打断马秀兰,额头刻出个深深的“川”字,“妈,你不想给冬月伺候月子就直说,怎么还倒打一耙?快回家歇着去吧,以后都不用你了。”
唐墨是真心觉得难堪。他今天活儿少,只用出半天工,想着早早回来下午收拾棒籽儿。骑着车刚到平金河桥头,便有熟悉的乡亲跟他打招呼,说他妈给大儿媳妇做饭去了。
但他高高兴兴回到家,姜冬月已经摆上小桌子开饭了。
“放一百个心吧,你妈来不了。十二点太早,来了肯定得做饭,十二点半也不保险,万一我干等着呢?”
“所以你妈至少得一点靠后来,我为了闺女上学也得先动手,她要么捡个现成的,要么趁机会数落我心急、看不起她、不会过日子、好心当成驴肝肺……不信老黑你等着瞧。”
唐墨……唐墨不敢不信,又不太想信,边吃饭边看表,差点把自己杵门口当望妈石。
结果呢?他难得用到亲妈出力,昨晚丢脸一次,今中午又丢脸一次。
幸亏姜冬月提早把闺女打发到学校了,不然更难堪。
“老黑,你咋这样跟妈说话!”马秀兰这回真急了,拎起围裙用力擦眼睛,想着说点什么挽回局面。
但她在家得意了半天,冷不丁被大儿子抓个现行,实在生不出急智,想来想去干脆一屁股坐到地上,咧着嘴开始骂唐墨不孝顺。
姜冬月后退几步,指挥唐墨去把马秀兰扶起来。
马秀兰哭嚎着拍打唐墨,死活不动地方。姜冬月沉了脸,从柴火堆抽根树枝戳她两下,喝道:“别哭叫了。你再这样胡搅蛮缠,冤枉老黑,我现在立马去街上跟乡亲们嚼舌头,把唐贵进派出所的事原原本本学一遍,看看你俩儿子到底是哪个不孝顺!”
她边说边作势朝门外走,马秀兰打了两个嗝,识相地闭住了嘴巴。
“……”
耳朵清净了,唐墨脸色却更黑了。
他搀起马秀兰,一路将她“送”到巷子口,低声说道:“妈你自己回去吧,我媳妇坐月子的事不用你管。”
说完转身走了。
马秀兰急得跺脚:“嗨呀老黑!老黑!”
唐墨充耳不闻,蹬蹬蹬地快步回到自己家,然后趁姜冬月在屋里倒水的功夫,拿着布袋爬到房顶,开始一锹一锹地装棒籽儿。
他本来想粜棒子攒钱,但打听一圈发现籴棒子的只肯出价九分五,连一毛钱都没有,简直低得要命。与其贱价粜了,不如多留点儿粮食,等到过年或开春有收陈棒子的,他再往外贩。
这种化肥布袋装满后,用塑料绳结结实实捆扎住,每袋大约一百二三十斤。唐墨从堂屋和西屋房顶各装了七袋,就光着膀子开始往下扛,一袋袋地倒进西屋专门放粮食的大瓮缸,用石板压严实。
终于忙活完,唐墨累得前胸后背全是汗,靠着梯子大喘气儿。
姜冬月打了热水让他擦洗,唐墨摆摆手:“哪用这么干净啊?待会儿还得上地里耙田埂。”
“明天再去吧。你连着两天起大早干活儿,熬坏了咋办?”姜冬月瞪唐墨一眼,“快擦洗去,完了躺床上睡会儿。”
今天亲妈胡闹一场,唐墨万万想不到还能有这种待遇,憋不住“嘿嘿”笑了两声,问道:“冬月,你不生我妈的气么?”
姜冬月提前结束了第三回 合,倒真的不怎么生气,但她不想让唐墨翘尾巴,索性挑明了说道:“生气有什么用?你妈不怕我生气,我还怕自己气得难产呢。”
“你赶紧睡吧,睡醒了到魏村把我妈接过来。现在我还没生,身子再笨重也有力气跟你妈顶几句。等我生完孩子半死不活躺床上,你妈如果再这样,真就要我的命了。”
唐墨急忙道:“不会不会!我都跟我妈说了,以后你坐月子不用她操心。别看我平常不计较,这回说话管用,不能由着我妈折腾。”
“你现在想请也晚了。” 姜冬月不冷不热地瞥他一眼,“因为你妈回去肯定病了。”
唐墨顿时心里一咯噔,正要细问,就听姜冬月慢悠悠地道:“不是头疼就是脚疼,躲不过再添个腰疼,反正是绝对不能给媳妇伺候月子了。”
原来如此……唐墨哼哼两声,端水盆擦洗干净就去睡了。
他确实累得够呛,没多会儿便打起了呼噜,梦里却不怎么安稳,一忽儿在工地被人诓骗着结伴去挖煤,一忽儿在木匠厂不知怎的着了火拼命泼水。
正走投无路时,马秀兰忽然拄着铁拐杖喊他快跑。
唐墨大吃一惊:“妈你怎么变成这样了?”
马秀兰:“姜冬月打的呗。她法术太高,妈打不过,得回洞里再修炼三百年!”
唐墨迷迷糊糊地想:“冬月哪儿会什么法术啊……”
“当然会!”马秀兰说得斩钉截铁,“刘建设欺负你,冬月打断了他的腿,妈现在落成这样,已经算不错了。”
“但是你放心!冬月快生孩子了,我这就找和尚收了她!”
唐墨急忙喊道:“不行,不能收!冬月是个好妖怪,她没吃过人。”
然而马秀兰不听他的,转眼就带了七八个光头,个个手里托着脸盆大的金钵,围在家门口念咒要收走姜冬月。
还有个看不清模样的躲在高处,轻声质问他:“你怎么知道姜冬月没吃过人?”
唐墨:“我真知道,冬月是个好妖怪。”
“你怎么知道姜冬月是……是个妖怪?”
“妖怪咋了?妖怪也是我媳妇!”眼看光头们围拢过来,唐墨急得双手乱挥,“冬月!冬月你快跑啊!”
他越喊越急,忽然想起姜冬月大着肚子跑不动,眼泪都快掉下来了:“冬月没吃过人!她是好——冬月?”
唐墨眨眨眼,又眨眨眼,这才发现刚才在做梦,而他不知怎的已经坐了起来,心脏怦怦乱跳,后背全是热汗,喉咙也干得发疼。
但姜冬月没有给他倒水,反而抡起扫炕炊帚抽在他肩膀,凉凉地开口:“原来你夸我好,就是因为我不吃人啊?”
“……”
唐墨用力咽了口唾沫,一开口声音喑哑:“冬月,水。”
“喝什么水啊,老实交代。”姜冬月又抽唐墨两下,目光炯炯地盯着他,“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唐墨:“?!”
唐墨有些混沌的脑子“刷”地清醒过来,后脖颈汗毛根根竖起,一双黑亮眼睛瞪得老大:“冬、冬月?”
姜冬月点点头,故意板着脸:“是我。你发现我跟从前不一样了,对吧?”
唐墨明显变了脸色,嘴巴张了又合,合了又张,像卡了壳的机关。
但他最终却什么都没说,只转个身环抱住姜冬月,两条胳膊轻轻颤动。
姜冬月:“……?”
她知道唐墨个子高胆子小,表面看起来啥都不在乎,其实怕鬼怕怪,但从没想过唐墨会悄悄发现她的不同,甚至疑心她是个妖怪。
看这模样,唐墨估计认定了她有些古怪,并且在想哪怕她是妖怪,也照样跟她过日子,权当啥都不知道。
摸着良心说,姜冬月其实非常感动。
她享了天大的福运重来一遭,自然比年轻时的自己更强些,不但把唐墨从工地拉回来,还保住了家里的钱,连马秀兰都明里暗里收敛许多。
大姐姜秋红夸她长出了胆子和脑子,亲妈林巧英夸她历练出来了会说话。姜冬月也挺高兴。
可高兴之余,心里难免有点空落落的。
现在,唐墨将最后那点空隙填满了。
“老黑,”姜冬月伸出手,费力地推开唐墨,低声道,“其实吧,我确实跟从前不一样了。”
唐墨飞快张嘴:“别说出来!叫人听见就糟了!”
“……”
姜冬月这才发现唐墨整个人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弦,不但拳头攥得死紧,连脚趾头都弯得像鹰爪。 好家伙,这要实话实话,唐墨以后不得天天悬着心尖过日子?夜里还能睡着觉吗?
可是她已经开了张啊!
姜冬月一时间仿佛被架在火上烤,脑子飞速旋转,终于勉强接上线头儿,磕磕巴巴地道:“其实也没啥,就是我运气好赶上神仙托梦,梦到咱家以后的事了。”
“我梦见自己生了儿子,但是难产没挺过去,然后你马上娶了新媳妇,我、我就……”
唐墨“嗖”地睁大眼:“呸呸呸,你这胎怀的顺利,肯定母子平安,不对!我咋可能另娶?我不是那种没良心的男人!”
“知人知面不知心啊,”姜冬月瞪他一眼,顺着往下编,“你后娶的就是工地上做饭的寡妇,所以我才不让你去工地,知道了吧?”
赶紧记脑子里,以后别瞎想那么多!
唐墨挠挠头,半信半疑地道:“不能吧?我就是黑了良心,也没钱再娶啊。”
姜冬月顿了顿:“……你有。”
她翻转扫炕炊帚,“咚咚”敲了两下床,“要不你再想想?”
唐墨:“?!”
唐墨霎时间脸色精彩纷呈,好像打翻了调料铺,红的白的黑的什么色都有,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
“我,我那个……冬月你别生气,我……”
看他这样,姜冬月胆气更壮了些,顺手打他一记,说道:“我不生气,你的私房钱早叫我抄了。以后老实点儿,记住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