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偶尔暴雨,半日工夫就能全渗进干涸的土地。除了村里道路泥泞难行,不会带来太多麻烦。
然而今秋这场雨下得实在太大,姜冬月半夜被哗啦哗啦的声音惊醒,就一直睡不踏实。五点披衣起床,发现雨依然在下, 没有丝毫减缓的趋势,天空在雨幕中苍茫茫的泛着灰。
仔细一瞧,院子里三层台阶都被淹了, 几道水柱从房顶专门留的瓦口飞流直下, 溅起大片水雾, 导致新挂的门帘湿哒哒滴水。
往日应该登高报晓的公鸡和母鸡们一起藏在鸡窝里, 隐约听见咕咕叫,但没谁敢露头。
靠墙栽种的石榴树更是不成样子, 勉强挂果的六枚小石榴和树叶早不知哪儿去了, 只剩光秃秃的枝条在风雨中摇摆。
“……”
姜冬月在屋檐下略站了站,便去东屋拿铁锹, 想把过道的出水口疏通一下。
结果推开院门,就见巷子里雨水更深,至少能没过小腿肚,偶尔有细树枝和杂草打着旋儿飘过, 乍看像条潺潺流动的小溪。
难怪院里那么多水流不出去……姜冬月隔着连绵不绝的雨帘望了眼平津河的方向,关紧门回去坐锅烧水。
吃饭皇帝大, 今天板厂肯定开不了工,笑笑也不能上学,奈何水瓮还在井边放着,屋里只有一桶干净水,她得精打细算。
棒子面糊糊倒进铁锅,顺手切几根胡萝卜增加甜味儿,再把昨天的西红柿拿出来炒鸡蛋,滴两滴香油凉拌一碗咸菜,全家人的早餐就差不多齐活了。
“雨怎么还没停?难怪冷得我做梦摘棉花。”唐墨夹着胳膊从东间出来,半眯着眼睛准备舀水洗手。
姜冬月赶紧拦住:“你去瓦口下面冲冲得了,屋里这点水紧着中午饭用。”
唐墨:“……行吧。”
他草草洗过手脸,便叠被子、扫地,想了想又把电视插线拔掉,怕打雷后出现连电。
没过多会儿,林巧英和俩孩子陆续起床,一家人摆桌子盛饭,吃着热气腾腾的汤菜,很快暖和起来。
“几十年没见过这么大雨,”唐墨边说边把咸菜和鸡蛋夹到馒头里,三两口吃掉,“千万别再下了,再下搞不好咱们村就发水了。”
唐笑安咽下嘴里的胡萝卜:“爹,什么是发水呀?”
“发水就是发大水,到时候漫天漫地哪儿都是水,把你放盆里能漂走。”唐墨拿个勺子比划,“像这样,‘咻’地就找不着了。”
唐笑安乐得嘿嘿笑:“爹,你坐个大盆追我呀,我在桥头等你。”
“万一盆翻了怎么办?”唐笑笑怜爱地把胡萝卜分给弟弟,忍不住咬着腮帮子发愁,“这么大的雨,我怎么往学校走啊?”
姜冬月安慰闺女:“没事儿,今天学校停课,老师和校长都不去。”
“真的吗?”唐笑笑半信半疑,“星期五语文老师说今天要讲新课。”
她三年级期末的时候,张校长终于招来了一名刚毕业的师范生,原是教数学的,后来和李亚楠换了科目教语文,天天领着学生背课文,很是严肃。
姜冬月:”真的,你安心在家待着吧。”
这话倒不是糊弄唐笑笑,而是因为石桥村小学盖的早,地基没打那么高。随着村里修大街、附近村民盖房子,小学自然而然成了低洼带,每次下雨操场都变水坑。
今天外面雨大得根本看不清路,不用想都知道开不了学。
“好吧,”唐笑笑惆怅地叹了口气,“那我在家先预习,等雨停了再上学。”
然而老天爷不开眼,唐笑笑背完语文写数学,写完数学交唐笑安认字,中途还吃了顿午饭,愣是没等到雨停,反而看起来越下越大,哗哗声听得人心头发颤。
“嘿,龙王真想发大水啊?”唐墨没活干,闲得从这个屋转到那个屋,浑身像长了刺似的难受,“要不我去旧院看看,把水沟掏一掏。”
姜冬月给他个白眼:“别瞎折腾,有啥事儿等雨小了再说,你先把笑安的裤子换掉……”
话没说完,熟悉的“刺啦刺啦”忽然响起,紧接着是赵成功焦灼的声音,“歪歪!全体社员注意了啊!全体社员注意了啊!”
“东牛庄河堤开了!河堤开了!为防止他们往咱村灌水,青壮劳力赶紧朝村西桥头集合!点到名的青壮劳力快到村西集合!赵成仁、赵成才、刘根生、刘栋梁……”
唐墨皱紧两道浓眉,低声骂道:“东牛庄那帮孙子,前天咱们村组织人装沙袋,成功就给他们支书打了招呼,老家伙死活不愿出力,弄得现在连累咱村,真他妈不干人事!”
别看石桥村有河有桥,平常浇地时必须费劲挡埝,把水堵在一道河才能抬高水面浇地,实际上这七道河渠并不深,只有三四尺左右。
几十年使用下来,河边树木繁茂,杂草丛生,宽度也相应变窄。唐笑笑助跑几步,可以轻松地从这头跳到那头。
平金河因着年代久远,河底淤泥堆积更加严重,河岸足足比地面高出一米多。如果站在半空俯瞰,那么整条平金河的堤岸就像一条弯弯曲曲的大型的“埝”。
平时水少没啥影响,发水时一旦出现河岸崩塌,河水立刻会往村里倒灌。
“现在抱佛脚来得及吗?”姜冬月说着,把雨衣和胶皮鞋翻出来,又让唐墨先套秋衣秋裤,“穿厚点,出去听指挥别逞强,真把你漂走了我上哪儿捞去。”
唐墨:“甭怕,前天沙袋装的多,还剩两拖拉机都在大队放着,今天开过去往缺口处一扔就完事儿。”
他老老实实地任凭姜冬月把自己武装严实,临出门主动往头顶扣个草帽,“你在家看孩子,我去去就回,用不了多长时间。”
唐墨大踏步走进雨中,很快望不见人影,姜冬月悬着心在过道等了一会儿,听见拖拉机的动静从街边传来,才稍松口气,折身回屋收拾衣裳。
村西桥头
三十多个庄稼汉身穿大红或大黄的雨披,嘴里喊着号子,分工合作往河岸扛沙袋。
正规抗洪用的沙袋叫做“防汛沙袋”,里面装满砂石材料,干燥后可以重复利用。但石桥村这些沙袋是各家积攒的化肥布袋,装着从河半坡与荒地挖的土,每袋大约百八十斤。
一路运过来湿了水,分量迅速加重,即使唐墨扛起来也很吃力。
好在东牛庄那边出动了近百号人和一台锈迹斑斑的挖掘机,已经将缺口堵住小半。待石桥村众人你传我我传你地将两拖拉机沙袋送上,顿时如虎添翼,不到一小时就将溃堤处彻底加固。
“太好了,我们终于成功了……”东牛庄村支书瘫坐在地,泪水混着雨水往下淌,仿佛浑身力气都被抽走了。
与他熟识的乡亲急忙过去搀扶,但石桥村人都不卖面子,纷纷喊着“成功成功!”,簇拥着赵成功爬上拖拉机扬长而去。
听人劝,吃饱饭,早点听劝装沙袋多好,省得今天叫他们出门遭罪,切~ ……
“爹!”
“爹你回来啦!”
“哎哟,老黑可算回来了,快擦擦。”
“喝碗热姜汤暖和暖和,别冻着。”
唐墨甫一进门,就受到了英雄凯旋的待遇,俩孩子又递毛巾又拿拖鞋,丈母娘给煮了浓浓的热姜汤,媳妇则烧水擦洗,把他从里到外拾掇干净。
这阵仗整得唐墨颇有些不好意思,耳朵都红了,“我年轻力壮的,淋点雨不碍事。”
林巧英:“年轻时感觉不出来,老了就要受疼,再喝两碗吧。”
就这样,唐墨呼噜噜连灌三碗姜汤,又被撵到床上捂被子,晚饭前发了一身汗,什么受凉鼻塞的毛病也没出现。
姜冬月十分满意,恰巧雨势减弱,院子里的浑浊积水开始向外涌,她便点燃三根细香插到天地台上供,祈求老天爷别再下雨,然后才进屋吃饭。
但封建迷信确实要不得,大暴雨忽强忽弱地又下了一夜一日,直到第三天的后半夜缓缓止住,空留一弯镰刀似的月牙高挂树梢,明净如洗。
姜冬月和唐墨早早起床,喂鸡、铲鸡粪、清理院子、洗这洗那……忙活大半天才把家里恢复原样。
与此同时,张校长架起喇叭让一至四年级的小孩在家待命,五六年级的去学校打扫,又从大队借了仨干部帮忙“灾后重建”,一时间整个小学都闹哄哄的。
但住人的地方好恢复,种庄稼的田地就没那么幸运了。连续暴雨的降水量高达300毫米,再干涸的土地也吸收不了,两尺多深的水积在田间,明晃晃反射着太阳光,远看像分割成方形的一块块湖泊。
最糟糕的当属“湖泊”中那些棒子苗,原本精神抖擞地支棱着,此刻却叶片发黄,根须肿胀,还有许多倒伏在水中,眼看着难以收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