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昭雪定定地望着这张熟悉的脸, 惊得说不出话来。
眼前的女子一身绯衣宫人装束,肌肤莹白如玉,双颊红润, 一脸媚色,双眼直勾勾地盯着曲昭雪, 好像要将她的魂勾走似的。
竟然是平康坊落梅娘子家那青楼里的媚棠……
曲昭雪忆起, 当初她将自己诓骗到一家酒楼, 迷昏了自己,然后逃之夭夭,在长安城中消失的无影无踪。
可是如今, 她竟然又出现了,还出现在了整个长安城中戒备最为森严的皇宫中。
曲昭雪怔愣之际,媚棠将那碟糕点放在一旁,轻轻拍了拍曲昭雪的脸,道:“看来是还记得奴,不枉奴与曲娘子相识一场。”
媚棠缓缓坐在桌案旁,没骨头似的倚靠在了大迎枕上,拿起桌案上的茶壶斟了杯茶,道:“曲娘子, 坐下用些茶点吧,出宫之后, 可就吃不到这么好的了。”
曲昭雪一撩衣裳坐下,便定定地望着她, 道:“你究竟是何人?”
媚棠无辜地睁大了双目, 低头瞧了瞧自己的衣裳,抬眸看着她道:“这还看不出来吗?大明宫的宫人啊。”
曲昭雪挑了挑眉,道:“那平康坊落梅娘子家的媚棠是谁?”
媚棠眨了眨那双晶亮勾人的双目, 道:“也是我啊。”
“你若想要诓骗我,也找些有说服力的理由吧。”曲昭雪不由得被她气笑了,道,“你若是妓子,又怎能入宫为婢?”
“可是事实就是如此,你不信也没办法。”
媚棠看起来很无奈地摇了摇头,将茶杯往曲昭雪面前推了推,一脸笑意盈盈的模样,道:“上好的碧螺春,用点?”
曲昭雪没接那茶杯,只道:“那你在宫中总不能也叫媚棠吧?”
媚棠抿着唇笑了笑,道:“自然不是,不过我不能告诉你,你这般聪慧,说不定就能顺藤摸瓜知晓我的真实身份了呢……”
“那你如今在我眼前露相,就不怕我知晓你的真实身份了?”曲昭雪看着她冷笑了一声,道,“如果我现在喊人的话……”
媚棠本来伸手去取一块糕点,见她这般说,那葱段般的手指顿了顿,便继续捏了块糕点,道:“喊吧,反正这偏殿附近也没人。”
曲昭雪蹙了蹙眉,二话不说便冲到了门前,打开门瞧了瞧。
果然,空荡荡的院子里空无一人。
曲昭雪的心凉了半截,仔细回忆着方才的点点滴滴。
是顾沉渊说李禄公公值得信任,总不可能是李禄公公诓骗她吧……
此时,一双手从曲昭雪的身后伸了出来,将两扇门合得严严实实,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道:“与旁人无关,是我许久未见你了,想与你叙叙话罢了。”
曲昭雪转头看向她,脸色微冷,道:“你有何目的,直说便是。”
这个媚棠滑溜得如泥鳅一般,而且也不接她的话茬,让曲昭雪很难从她话中套取消息,还不如单刀直入。
媚棠轻轻拍了拍曲昭雪的肩膀,看起来笑得更甜了,道:“我就是喜欢你这个性子,来这里也没别的意思,就是想帮帮你。”
“方才想必你也看见了,皇后娘娘见到你有些失态,还叫你单独来此叙话,想必你有满腹的疑问,却不知道该从何问起?”
媚棠挑了挑眉,看起来十分骄傲似的,往曲昭雪面前凑了凑,道:“巧了,你疑惑的那些事,我都知道。”
曲昭雪双拳在身侧攥紧,脑中飞快判断着媚棠这话的真假。
媚棠看起来比自己大不了几岁,而云皇后与父亲均是自己的上一辈人,媚棠说她知晓内情,曲昭雪总觉得有些怀疑。
媚棠仿佛看穿了曲昭雪心中所想似的,手指顺着曲昭雪的肩膀慢慢滑到了曲昭雪的手腕,轻轻挽住了她的皓腕,道:“你若是想知道,随我来便是。”
曲昭雪如足下生根般立在那处,向她摇了摇头。
她还是不能信任她。
曲昭雪趁着媚棠不注意之际,便伸手拿起那碟点心,往媚棠脑后砸去,没想到媚棠反应更快,直接将另一只手中的糕点塞到了曲昭雪的嘴里,同时捏住了曲昭雪的另一只手腕。
那点心随着瓷碟,悄无声息地落在厚重的华贵地毯上,媚棠的双手制服着曲昭雪的双手,冲她扯了扯唇角,道:“若不是我念着旧情手下留情,你早就是个死人了。”
媚棠一边说一边将曲昭雪往内室里拖去,曲昭雪嘴里塞着糕点,双手被媚棠控制住根本挣脱不开,想要反抗却无从下手,只能跟着她上前。
看来这媚棠身上是有些功夫的……
“你放心,因着旧日恩情,我也绝不会伤害你的,只是舍不得你被蒙蔽太久,让你知晓真相罢了。”
曲昭雪就这样被拖进了内室之中,没想到这内室竟然是这院子的正殿,里面烟雾缭绕、烛火长燃,看起来倒像是一个佛堂一般。
这殿内的正中央,摆放着一块蒲团,顺着那蒲团往上看去,便见一幅画像,从屋顶直直地垂下。
这画像上是一个极美丽的女子,眉眼都含着笑意,看起来端庄雍容,曲昭雪定定地望着她的脸,都忘了自己被媚棠控制住的事情,满脸惊讶之色。
这个女子,竟然与自己的脸长得那般相像。
几乎是一模一样。
曲昭雪望着那画像上的女子看了良久,只见那画像上的女子一身绣着金凤凰的红衣,头顶凤冠,登时心如鼓擂。
这个女子,竟然曾经是皇后吗……
曲昭雪以前曾设想过自己应当是与一个人长得极像,可是确实没想到,这人竟然曾经是母仪天下的皇后……
媚棠此时已经放开了曲昭雪的手腕,也将她口中塞着的糕点取出,扭头看向那挂着的画像,道:“你与她,是不是长得极像?”
曲昭雪沉浸在这幅画中,看着画上的女子,没来由地生出了几分亲切之感,忍不住勾了勾唇,道:“确实是极像。”
“是啊,亲母女都很少有这般像的呢……”
曲昭雪闻言,意识登时回笼,扭头看向媚棠,微微蹙眉,道:“你这是何意?”
媚棠此时正看着那画像出神,那般眉眼柔和,是曲昭雪在这张从风尘中摸爬滚打的女子脸上从未见过的。
“我入宫那年十岁,在含元殿当差,一不小心打碎了主子宫里的花瓶,被年长的宫人打了一顿,还被饿了两顿,是她救了我……”
媚棠勾起了唇角,拉着曲昭雪的手腕上前,一边取了三根香燃了,一边道:“就一只花瓶而已,无妨的,这是金疮药和绿豆糕,你回去用了吧,以后当差仔细些就好了。”
媚棠看着手中燃着火花的香,轻轻眨了眨眼睛,道:“她们都嫉妒我长得好看,没人与我交好,她是我不能高攀的主子,却是这宫中第一个向我施以善意的人。”
曲昭雪抬头看着那副画像,不知怎的,有种想要落泪的冲动。
这个女子定然是个很好的人……
曲昭雪接过了媚棠递来的香,道:“她是谁?”
媚棠微微启唇,声音有些干涩,道:“先皇后。”
曲昭雪手指一颤,一缕香灰落到了地上,跪地恭恭敬敬地叩头三下后,便将那香插进了香炉中,扭头看向媚棠,道:“先皇后与我是何关系?”
媚棠突然笑了,无奈地摇了摇头,道:“看来曲主簿是什么都没同你说过。”
曲昭雪微微蹙眉,便听媚棠继续道:“先皇后姓曲。”
“与你同姓。”
曲昭雪手指在身侧攥紧,连呼吸都放轻了,道:“同姓曲的人,多的是。”
“可是长安城中姓曲的人家几乎没有,你长这么大,可曾听说过曲主簿有旁的兄弟姐妹?”
曲昭雪迟疑了。
确实没有……
这十几年来,无论是原身的记忆中,还是书里的内容,曲家父子三人和主仆二人偏安宣阳坊的一隅之地,在偌大的长安城中,活成了一座孤岛。
唯一的亲戚,就是泰兴侯府,还是母亲家的亲人,也与他们渐行渐远。
生活日复一日地过,十几年来波澜不惊,父亲从七品主簿从没挪过地方,兄长科考之后自请外放,直到她被污蔑杀人锒铛入狱,死水一般的生活才掀起了波澜。
媚棠看着曲昭雪的脸色,眼神逐渐变得坚毅了许多,缓缓走上前去,凑到了曲昭雪的耳旁,悄声道:“因为你们曲家的人,都被坐在龙椅上的那人杀了。”
“包括画像上的她,先皇后,也是那人杀的。”
“你不想报仇吗?”
媚棠声音就像是蛊虫一般悠悠攥紧了曲昭雪的耳中,曲昭雪闭了闭目,强压下心里的惊讶与愤怒,扭头看向媚棠,道:“既然你说,我曲家人都被他杀死了,那为何他要留着家父?”
曲昭雪此时意志尚且清醒,若真是株连灭门之案,那没道理留下父亲。
“因为早在灭门之前,曲主簿早就被逐出家门了,家谱上并无他的名字,他便不能算得上是曲家人了,自然就活了下来。”
曲昭雪对这件事情是有所了解的,但她所知晓的也仅限于父亲是没落的勋贵,对于媚棠所言,她仍然是半信半疑。
毕竟这世间很少有这般巧的事情。
“当年曲主簿不顾家主反对,要娶一个商户之女,便因不遵家主之名被逐出家族了,在京兆府有存档,你若是怀疑,自可以去查。“
“只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以曲主簿的能力,竟然在从七品的主簿位置上呆了二十年,比他平庸得多的官吏扶摇直上平步青云,你从未想过这是为什么?”
曲昭雪双拳在身侧握紧,顿感浑身寒毛顿起。
“你不想报仇吗?你本能父母双全,锦衣玉食,一生无忧,可如今却落得给人做讼师谋生的下场,你不恨他吗?”
曲昭雪身子抖了抖,一直在告诫自己要镇定。
她可能确实与这画像上的女子有些亲戚关系,但是媚棠所言不一定全是真的。
她不能就这样轻易地相信,但是她要找出媚棠的幕后主使。
曲昭雪闭了闭目,看向媚棠,看起来眼神十分坚定有力,道:“我若是想要报仇,要怎么做?”
媚棠脸上一喜,紧紧握着曲昭雪的手,刚要说话,却微微蹙眉,十分警觉道:“好像外面有动静。”
曲昭雪身子一凛,在心里斟酌了片刻,在什么都没看到和听到的情况下还是不能贸然出声,不然可能会打破媚棠的信任。
而媚棠悄悄往前走了两步,趴在门缝一看,登时大惊失色,扭头看向曲昭雪,道:
“外面走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