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鲤对于那一天的记忆始终深刻,犹如发生在昨夕一般。

  那时,她前往澜沧江畔寻求一种稀有的铸造矿石,考据期间,在澜沧江以北的一个小镇住了近三月。

  休渔期一过,澜沧江畔的小镇就会涌来许多吃江鲜的人,中原人有,跨江而来的南疆人亦有,鱼龙混杂,大大小小的客栈会住满了人,热闹非凡。

  巧就是这么巧,她与那个俊美的红衣男人住进了同一处客栈。摇扇的红衣公子一路过来吸引了许多姑娘的目光,她宋鲤也不例外,只是中原女子大多含蓄,她只敢以余光瞧上几眼,不敢专注,更不敢上前去搭话,怕惹出闲话来。

  天公不作美,前后几天赶上连绵雨季,宋鲤住的顶楼天字号莫名的顶层漏雨,地板上也积了水洼,她随身携带的行李全都潮透,江边寒夜湿冷,偏偏别的客栈又人满为患,她冻得无处可去,就在这时,住在楼下人字间的凤襄上来叩响了她的房门。

  她开门时,门口站着的已经不是白天那个俊美倜傥的公子哥儿,而是一个明眸皓齿前凸后翘的红衣美女,宋鲤呆了呆,最终依靠那七八分像的精致五官认出了人来。

  “去我屋住吧,你这房间已经住不了人了。”凤襄开口,嗓音还是那把清亮朗润的男嗓,让宋鲤生出一种模糊的悸动。

  “你究竟——是男是女?”她问。

  “可男可女,时男时女。”凤襄微微一笑道:“我心知中原女人注重名节,男女授受不亲,可如今我是女人,你还怕什么与我同进同出呢?”

  宋鲤怔了怔,心口当即涌上阵阵暖流。

  她生平鲜少遇见这般细腻体贴的男子,竟肯为了帮她这般大费周章,她若再推辞倒显得过于不近人情,遂道了声谢,去搬运行李。

  宋鲤本还有些不好意思,但进了凤襄的屋子才发现,这屋子收拾的极整洁,半点没有许多男人的凌乱腌臜,她将东西放下,正欲打个地铺,却被凤襄拦了,对方指了指卧榻道:“你睡床,我去睡房梁。”

  “这怎么好意思——”宋鲤吃惊道。

  “没什么不好意思的,左不过你也不会在这里常驻。”凤襄似笑非笑。

  宋鲤又是一怔。

  这话在她心底复又掀起一丝涟漪,甘中带涩。

  一个男人为萍水相逢的女子做到这般无微不至的地步,叫人不多想很难,可凤襄的这句话却又将她的幻念冷不丁掐灭,仿佛在告诉她,她只是一个过客的身份,而凤襄也确确实实只是在“乐于助人”。

  宋鲤不是闺中多思的小儿女,反复告诫自己不该多想,反正等雨停了,她也要回中原去,还有许多的事情要做,就当是做了个旖旎的梦,大抵这辈子也不会再邂逅凤襄。

  她怀揣着丝丝缕缕难以消磨的妄念躺上床去,不知不觉就因风寒而发起了高烧,烧到神智昏聩,恍惚间,似有人压下她身边床榻,欺身贴靠过来。

  再醒来时,天光大亮。

  ......

  “我知道那晚上突然靠过来的人是你!”宋鲤冷冷道:“你身上带的那把扇子是乌木象牙所制,我的桐花小锤对不同的材料都有感知,乌木留霜,象牙磨砺,我醒来后看到锤面上的刮擦花纹就知道定然是你靠过来了!”

  “你没事在床上放把锤子做什么?”凤襄惊道。

  “自然是为了防有心之人趁我不备,言行不一。”宋鲤道:“你说好睡房梁,却趁我熟睡上我的床,是什么意思?你总不至于告诉我说是我高热寒战,你必须要抱着我取暖吧!”

  “这倒没有。”凤襄说:“没上床之前,我还真没注意到你发烧了。”

  宋鲤:“......”

  “实话告诉你吧。”凤襄说:“上你床的初衷,是为了搜你的身。”

  宋鲤豁然一惊,“什么?!”

  “我收容你是出于好心。”凤襄说:“但是你进我屋后不到一个时辰的时间,我就发现我的仇家追到客栈里来了。”

  “你的仇家?!”在场吃瓜的众人不约而同的冲口而出。

  “没错。”凤襄说:“我当时心想怎么那么巧,你的屋子恰好住在我的正上方,而谁的屋子都没有漏水,偏偏你的漏了,你跟他们是不是一伙儿的,故意以身为饵来寻我踪迹,而且你进我屋后有一阵子一直在偷偷摸摸的写些书信,我不得不留个心眼。”顿了顿他道:“不过后来我没在你身上发现什么不得了的东西,反而发现你风寒深重,重到下不了床的地步。”

  “所以你就给她吃你的那些毒丸子?”祁红药冷冷道:“你自己制的那些个阴毒玩意儿是做什么用的你自己心里没数吗?”

  凤襄伸了一根手指轻轻摇晃,转眸看向宋鲤道:“所以你当真没有在镇上看见过一群人,他们梳着铜钱样的发髻,其中一人手里拿着一把一人多高的挂满了宝珠的大伞。”

  宋鲤本在与他吹胡子瞪眼,闻言稍一扬眉。

  “看来你有印象。”凤襄说。

  “那段时间,访惠镇上什么人都有,穿着打扮各异,我看见了,却没放在心上。”宋鲤说。

  “是。”凤襄说:“那你一觉睡醒起来,没有发现访惠镇有什么异常吗?”

  “异常自然是有。”宋鲤说:“我发现镇上的人少了许多,准确的说,是女子少了许多。”她捏住下巴沉吟道:“街上多有都是携儿带女身怀六甲的女人......”

  “那是因为前天晚上,有许多女人被抓了。”凤襄说:“那群梳着铜钱髻的家伙,在挨家挨户的找人。”

  “找人?找什么人?”

  “我不知道,那时我看见他们抓了很多年轻女子,这些女子若是独身也便罢了,毫无还手之力,有些会有家眷随行,遇到这种情况,这些铜钱髻会有两种处理方式,若他们的家眷同意放人不再纠缠,他们会给女子的家眷一笔钱,然后带人走,若家眷不同意......就是血溅当场。”

  宋鲤倒吸了一口凉气。

  “如此恩威并施,对付寻常人绰绰有余,着实是手段高明啊。”秦云盏听得略有些毛骨悚然。

  “是。”凤襄说。

  “绑架女子,此等恶行,你在现场竟不知道出手阻拦么?”祁红药皱眉道。

  凤襄坦言,“我想,但我打不过。”

  祁红药被他说的一时语塞。

  “他们带的那把挂满了宝珠的大伞运作起来以后,我发现我完全无法动用修为灵力。”凤襄说:“不止是我,宋鲤,你也算是有修行傍身的人,寻常伤病要叫你五感尽失昏昏沉睡怕是不容易,但那天的后半夜,你是不是人事不省?”

  宋鲤道:“是......我以为是你给我下了药!”

  凤襄摇头道:“我哪有那本事。”他紧皱眉头:“宋鲤孤身一人又风寒在体,若被他们抓住,怕是难逃一劫,我虽在场,但被那伞压制,跟废人无甚两样,我一不能忍受以钱换人,二不能无谓送死,故而窥伺了那群人半路,发现他们居然不动有孕之人,实在是奇怪。”

  “所以你以丹药之能让宋鲤姑娘假孕?”秦云盏道。

  “对,很巧我身上有这么一颗生胎丸。”凤襄说:“只好出此下策,这颗丸子服下后会让女子信期暂停,有早孕怀象,最多三月药效便会排出体外,与常人无异,不会造成任何的损伤。”

  “你为什么会随身携带这种丹药?”苏九重的关注点果然与众不同。

  “不瞒你说,这是我炼制火狐丸失败的附属品,算是边角料吧,仅此一颗,纯属计划之外。”凤襄望向祁红药说:“你若不信,我可以把丹丸的配方告诉你,你让他们霜行峰去复刻,这丹丸仅仅是营造生胎之象,对男子也是一样的,你可以的抓个男人试试,便知我所说是真是假。”

  “我有毛病啊帮你复刻这种邪门儿的丹药!”祁红药骂道:“药效三月......那时阿鲤在铸剑时滑了一跤,回去便发现胎像无了,她还当是自己不慎落了胎!你对她下这种丹药,至少该与她说上一声不是吗!不然哪个女子受得了!”

  凤襄默了片刻,“说来惭愧,当时下完药,我就被那群铜钱髻当女人给抓了,中途逃出来废了好大的劲,结果没跑两步......又被仇家给找上了。”

  “你这也太倒霉了吧!”众人齐齐倒吸了一口凉气。

  “我后来忙着奔命,的确是没顾上,过了些日子我途径招摇山,听闻了宋鲤成为剑阁阁主亲传弟子的消息,便知她安然无恙,那我便无后顾之忧了。”凤襄说:“我当你们招摇山上大能荟聚,不会让宋鲤产生这样的误会,怀孕什么的,至少得发生点儿什么吧!这不是常识吗!”

  “这算哪门子的常识啊!我又没经历过!我怎么能知道!”宋鲤骂道:“红姐也没经历过啊!”

  “让人一点儿感觉也没有就怀孕,我也不能这么废吧......”凤襄嘀嘀咕咕,而后被师云琢迎面砸了块石头过去,“少开黄腔!”

  “那我在你袖中塞的那张薛涛笺,你难道也没看见吗!”宋鲤平息了一下情绪,但一念及当时自己对凤襄生出的那几分不该有的寄托情思,她就咬牙切齿道:“上面有我的生辰八字,还有我约你相见的时间与地点,我趁你上我床榻时,悄悄塞进你袖子里了!”

  凤襄呆了两秒,扭头去看师云琢。

  “薛涛笺是个什么东西?”

  “一种小幅诗笺,传情达意用的。”师云琢抬手比划了一下,“大概这么大,一般是红色。”

  “啊?红色的小纸?”凤襄说:“我当时胭脂片儿呢!心想颜色这么淡,质量一定不好,当时裹在那件女装里头,逃跑的时候肯定一块儿扔了。”

  宋鲤:“!”

  师云琢在旁轻轻吸气:“这个故事告诉我们,不要对南蛮子的文化素养有太高的要求。”

  秦云盏看着凤襄那张风华绝代的帅脸,更是感慨万分,“而且不要以貌取人。”

  宋鲤气的连脏话也骂出来:“......我你大爷的!!!那可是薛涛笺!!是薛涛笺啊!!多么风雅的东西!!”

  “风雅的东西你趁我上榻时往我袖子里塞?拜托啊小姐,好好的信纸为什么要弄成红色啊?你若是张白色宣纸放在那儿,我定会好好看上一眼!”凤襄还振振有词,“哇!宋鲤你也是有点东西在身上,发高烧还能精准的往我袖子里塞东西?”

  “那人家是女孩子,难道还当着你的面儿主动问你邀约吗!我不要面子的吗!”宋鲤气的俏脸通红,说着说着又悲从中来,“我后来在澜沧江边上等了你三天!那三天天天暴雨倾盆——”

  “你想也知道暴雨倾盆的天气我是不会出去的啊!正常人谁出去啊!”凤襄脑瓜子嗡嗡的:“哦!所以你就记上仇了,到处造我的谣!”

  “我可没有到处造你的谣!”宋鲤擦了一把眼睛,她这会儿已经没什么想哭的欲望了,只想辱骂凤襄:“天地良心,我后来觉得你这个人实有古怪,从澜沧江回招摇山,一路上打听你的消息,谁晓得,从云南幕府到佘山灵宫再到江南烟雨巷,处处都是你的风流韵事!我越听心里就越凉,拔凉拔凉的......我心想难道那些消失的女人,都是被你这个淫/贼给抓走了?!”

  凤襄:“我???我???”

  “我的老天爷啊......”苏九重在一旁已经听麻了,用力抹了一把脸,“这两个人加起来八百个心眼,凑不齐一张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