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穿越重生>大宋广告商(穿越)>第39章 深巷身世

  罗月止只听周老丑说茶坊位置有点偏,却没想到这么偏。

  几人从横桥子大路上往羊肠小路中走,估计怎么也得有一里之远。

  罗月止双腿内侧皮肉擦得又开始疼了,一行人才看到茶坊的招牌,是捡小巷名称题的字,叫做“柳井巷茶坊”。

  周老丑连忙上前去给罗月止开门,请他们进院子,又招呼孙女将茶灶点起来,好叫周老丑为贵客们煮茶。

  周鸳鸳也知道他们是贵客,一路将二人引到院中座位上,忙活着给他们添置茶具,捧上几盘干净的茶果子,轻声细语叫他们稍后。

  周鸳鸳转身快步钻回后院房中,不一会儿竟抱了张七弦古琴出来,躬身坐在院中柳树下低头调弦。

  罗月止侧目:“周娘子还会弹琴呢?”

  周鸳鸳只看了他一眼就把头低下了:“儿时同老家的乐工娘子学过几年,弹得不好。怕贵客们等得枯燥,勉强拿出来献丑了。”

  罗月止轻声道了句:“原来如此。”

  他观察四周情形,目光往旁边一挪,正看见陪同他一起过来的阿虎正盯着人家小娘子看,不由给了他一肘子,低声斥责:“管好眼睛,莫要这般无礼。”

  阿虎被他这么一说,竟是面红耳赤,挪开眼睛不吱声了。

  这院子不怎么大,周鸳鸳必定是听到了他们说话,却仍未抬头,只顾着调弦。

  罗月止心知宋人女孩十五岁及笄便可嫁人,可他以现代人的视角,看着周鸳鸳还是天真烂漫的小姑娘呢,哪儿像个能说媒嫁娶的年纪,便总觉得她们颇为委屈,着意尊敬,对待青萝亦是如此。

  “《秋月照茅亭》,请郎君赏鉴。”周鸳鸳挽袖扶弦,说话之间,又是不怎么看人。

  罗月止一听她报出的曲名,不由惊讶,赶紧端正了心思静听。

  此曲相传乃东汉蔡文姬之父蔡邕所作,颇具魏晋玄风,意境难摩,指法也并不简单。

  这样十五岁的小丫头抬手便是此曲,技艺定然不像她方才所言,是“弹得不好”。

  而琴声入耳,果真如罗月止所想,宁静有古意,沉沉如秋月,虽不至于到心与道融,意与弦合的化境,但小小年纪,已然是颇为罕见。

  罗月止被震住了,提耳恭听。但听着听着发觉不对,《秋月照茅亭》虽有哀思,但归根到底讲求的是清玄,而周鸳鸳的琴音未免太深、太沉了。

  ……这姑娘心中有苦楚。而且不是小苦楚。

  罗月止思虑不形于色,把此曲静静听完,微笑赞叹,半句不提哀痛之意,就着指法夸赞她几句。这点评说得都是实话,陪王仲辅他们在歌坊琴院练出来的,也算句句都有着落。

  周鸳鸳此刻方知罗月止是懂琴的,终于抬头偷偷看他。

  周老丑已经煮好了茶,将制备好的几样家传饮子给罗月止和阿虎呈上来。罗月止老远便闻到一股尤为沁人心脾的茶香,到口中一尝,只感觉通身清凉。原来竟是一道薄荷茶。

  这样的薄荷茶滋味,他除了上辈子在现代喝过几分类似的,在东京从未喝到过。

  他们一行过来有几分燥热,这样清凉的茶水入喉,简直再爽快不过,连阿虎这样不懂茶的人都连连称赞爽口好喝。

  桌上的其他茶饮也颇为罕见,入口皆有新意。尤其是一道青梅茶,甘甜无比,和罗月止在家里改良的卤梅水竟然有几分相似。罗月止震惊,连忙问这些茶的来源。

  周老丑道,这些都是他们寿州当地的喝法。他们从寿州北上,一路上偶尔有见类似的做法,可到了开封府,附近茶坊好像都没这么做的了。

  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周老丑才想着开个茶坊,让东京人尝个新鲜,也算有个卖点。

  可谁知新鲜是新鲜了几日,再往后便没甚么新客人来了。柳井巷地处偏僻,街坊邻居拢共也没几户,老顾客兜里钱也不多,只是偶尔到来,不足以支撑茶坊的经营,这才叫周老丑一筹莫展。

  罗月止这下子就明白关窍了。所谓“酒香不怕巷子深”,这句老话在当今东京已经彻底是个笑话。

  东京茶坊遍地都是,成千上万,浩如烟海,有特点、有滋味的茶坊大大小小不计其数,若只用“新鲜”二字来揽客,在茶行里头根本行不通。

  坏就坏在周老丑他们租了这样一个偏僻的院子,有再好的茶水也不好传播出去,白瞎了这样丰富罕见的茶饮款式。

  ……这不就正中罗月止的下怀了吗。

  广告广告,不正是要做宣传的功夫!

  罗月止有了底,却把生意之事按下了,低头喝了口茶,半晌后开口道:

  “周老翁,做生意谈合作,讲求的是一个知己知彼,坦诚相待。您的生意我看过了,若有心合作,咱们之间还要开诚布公为好。总之您的茶坊也幽静,方才有什么未尽之言,可在此说个完全。”

  周老丑和周鸳鸳脸色皆是一变。

  阿虎一句没听懂:“少东家,难不成他们这平头百姓,身上还有什么秘密不成?”

  “正是有些地方说不通。”罗月止笑起来。

  “首先,是远上开封府这件事说不通。寿州距离开封府何止千里之远,若只是想离开故地讨个营生,航道四周州府多得是,周老翁有这样一手制茶本领,想落脚经营生意在何处不行,为何非要选了这么一个路途苦久的去处?

  若是两位身强体壮的男丁便罢了,白衣秀才赴京赶考也罢了,可一位年过花甲的老翁、一位身娇体弱的少年娘子,身无长物,皆是伶仃弱小,需得有多大的意志才能一路熬到这里来?何苦如此?”

  “其次是这位小娘子说不通。周小娘子琴技非凡,在如此年纪中当为罕见。但这一曲《秋月照茅亭》除去技法颇难,意境才是最难以揣摩的,非广博之士、有经年阅历者不可领悟。

  小娘子就是年纪还小,未曾悟到精髓,却将自己的意趣加入了其中。琴音沉沉,满腔凄苦,似是历经万般痛苦折磨,才有这样枯藤老树一般的沉重。”

  周鸳鸳听完这话,双眼通红,已有泪光盈目。

  周老丑嘴唇颤抖,亦是面露哀痛,一时说不出话来。

  罗月止看他们神态,温言询问道:“之前周老翁说独子与媳妇皆已离世,家中茶田不再,却未曾提及缘由,只是一言带过。照此看来,其中定还有其他故事,您二位老弱孤苦,独上东京,是不是也有其他打算?”

  周老丑听到这里,连声道“郎君奇智”,竟是泣不成声。周鸳鸳起身扶住爷爷,同样潸然泪下。

  阿虎听得震惊不已,一会儿看看罗月止,一会儿看看哭泣的老幼,满脸迷茫插不进话去。

  周老丑年迈,如今情绪激动落泪,周鸳鸳给他拍背缓了好一会儿也缓不过来。

  周鸳鸳见爷爷不好说话,扶他在树下坐好,自己擦擦眼泪站到罗月止身前,这才将旧事全盘托出。

  罗月止猜测的没错,他们的确掩盖了很多事。这第一桩,便是周鸳鸳的父母并非意外去世,而是遭人戕害。

  周鸳鸳的母亲曾是寿州乐坊的乐工,才名远播,因身患痨症,告病辞籍,还良后嫁给周鸳鸳的父亲,两人伉俪情深,隐居茶山,本是一对佳侣。

  却不曾想寿州当地官匪勾结,到处侵占茶田、强抢民女,为非作歹、无恶不作,周鸳鸳的父亲号召乡亲们反抗,却被官兵恶霸联起手来抓捕。

  为了“杀鸡儆猴”,官匪联手,竟将他活活打死在乡里面前。

  他们打死了人、霸占茶田还不算,转头又打起周鸳鸳母亲的主意。周鸳鸳母亲因遭受羞辱抑郁而终,家里就只剩下了周老丑和周鸳鸳两个人。

  他们家破人亡苦无去处,靠在寿州城中提瓶卖些散茶为生,周鸳鸳跟在爷爷身边弹琴卖艺,讨几文钱赏头,勉强也不会饿死。

  可谁知苦难还没有到头。

  那些州城中的恶霸见周鸳鸳年少漂亮,盯上了这位当时不过十三岁的小姑娘,屡次三番上门骚扰。

  周老丑自然死也不肯把孙女交出去给贼人祸害,只能托关系找人送他们出城,带着周鸳鸳逃离家乡,北上流亡,来开封府附近叫做赤仓的地方,投奔一门远房亲戚。

  他们一方面是想要讨个活路,一方面是想看看有没有机会,将寿州官商勾结、惩凶杀人、强抢民女、侵吞茶田等诸多罪行都告上一出御状。

  谁知这家远方亲戚表面上收留了他们,不过各把天便图穷匕见,背地里要将周鸳鸳卖出去给人做婢女。

  周鸳鸳小时候同母亲学过几年琴,又承袭了母亲的花容月貌,这样的丫头名义上卖出去做婢女,实际上送给人当个床围玩物糟践着玩,按照市价至少能卖五百贯钱!

  周老丑巧合撞破他们的奸计,赶紧带着孙女又从亲戚家里逃出来,直接进了开封。

  周老丑违背祖训,卖掉偷偷藏匿下的一对祖传玉茶盏,用尽最后一丝盘缠,在横桥子附近的深巷里租下了座便宜的破落院子,开设茶坊,带着周鸳鸳在繁华东京中躲了起来。

  人心腌臜,举世混浊。

  他们一路颠沛流离,从未碰上过什么好运气。

  周鸳鸳不过容貌美好,又有一技傍身,便被人肆意算计,百般骗哄。周老丑是拼了老命才把这唯一念想保护下来,如今却是不敢再轻信于人,这才将诸事隐瞒,并未直接将原委对罗月止托出。

  他们一路艰难坎坷,也知道自己穿戴得不好,财帛拮据,人家能不给白眼就不错了。

  可今日见到罗月止,萍水相逢,却在书坊中还特意拿那么多冰块来给他们解暑,拿茶水来给他们润喉。

  他端庄周正,笑语温和,同周家爷孙说话交谈,没有一句不礼貌的。

  这两人哪儿有过这样的待遇?

  如今茶坊生意又没落了,他们已是弹尽粮绝,索性最后再赌一回,对罗月止实话实说。

  若罗月止真是个好人,便再好不过。

  如果不是……

  周鸳鸳赤目盈泪,从怀中掏出一线琴弦,颤抖着抵在自己的脖颈之上,轻言软语,喉中尽是哽咽。

  “这位郎君,我看您慈眉善目,却还是不敢轻信。您可以不帮助我们,我们同样感念郎君愿意倾听旧事,绝无二话。”

  “但您若也起了将我掳走贩卖的心思,还请不要假意诓骗,现在就离开吧。我母亲从前是乐工,苍茫半生受尽苦楚,她要我发过誓,一生绝不堕落风尘、甘为玩物。我笃遵母志,死犹不违。此弦再坚韧不过,割断喉咙不过是一息之间的事情,还望郎君成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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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高亮声明:

  本文没有任何歧视风尘女子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