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穿越重生>大宋广告商(穿越)>第201章 碌碌之生

  发放手稿的活动,定于《妆品月刊》的八月刊试行。

  如今以郑甘云为首的几位才女,已是女娘中响当当的“意见领袖”,颇有一呼百应的号召力。

  此番公开手稿的活动,虽是应急之举,但既然要搞,就要搞得别开生面。

  罗月止与蒲梦菱、卢定风等人分别商量过,干脆将其提拔为《妆品月刊》今年重磅营销活动之一。

  在卢定风等局外人看来,东家对这“加塞儿”的新活动似乎颇具热忱,许多事都亲力亲为。

  譬如说月刊中额外添加的广告页,通篇文案皆是罗月止亲手所撰,排版也细细揣摩过,交稿之后,他甚至亲自去广告坊盯了一整天的试印。

  卢定风与崔子卧对视一眼,心里都有了计较,暗道:或许是个大有前景的活动?

  既然如此,活动预热便更马虎不得。

  罗月止误打误撞调动起下属的积极性,好些人排着队与他抢活儿干,他又被迫闲了下来,无所事事地赖在赵宗楠身边不动了,听延国公任劳任怨给他弹曲儿听。

  赵宗楠看出他的抗拒之心,停了琴音,主动开口:“李人俞之事,想躲是躲不过去的。趁着他现下尚未酿下大祸,又离京在即,总该说个明白。”

  “我不擅长教育小孩。”罗月止低头摆弄他衣摆上的绣纹,“……再说他也不是个孩子,应当有些敢作敢当的魄力。指望着我去劝,我又能劝些什么?”

  罗小员外抬头瞧着眼前的国公爷:“若要追究,倒显得我大义灭亲——明明是他要害我呢。若让他好好得个教训,左思右想又没个妥当的法子。难不成将他告去吏部、告去御史台,真叫朝廷给他按个罪名,将官都革了?”

  赵宗楠抿嘴笑起来,瞧着温文尔雅的,口中说出的话却骇人:“便这样绝除后患,岂不正合适。”

  罗月止问:“我有没有同你说过我儿时的事?”

  赵宗楠问他:“哪件?”

  “家中走水的那件。”罗月止回答道。

  “这也是听我家人说起的,我自己是全没个印象。娘亲只说事出偶然,将两岁的我单独留在家中,却不知如何便起了场大火,风助火势,不一会儿便烧到了内房中去。当时正是舅舅从火场中将我抱出来的,听说因为救我这一趟,背上还留了块双掌大的烧疤。”

  “李人俞的父亲?”

  “没错。”罗月止笑了一下,“也就只有这个三舅舅,还惦记着他这低嫁的妹子,想着偶尔到罗家的破落旧宅中去瞧一眼。”

  “后来我们举家搬来汴京,家中钱财都用来买保康门桥那间小院子。我殿试失利落了选,父亲的画又卖不出去,足足半年的钱粮都是三舅舅家所出,听说三舅母因为这事儿,经年与他吵得不可开交。”

  “对于罗家来说,这是事关性命的恩情,绝对不能忘的。”

  赵宗楠静静听完了旧事,复而开口:“《国语》有云,从善入流,从恶如崩。既然如此,就更没有放任不管的道理。”

  “李氏的隐患,乃是这位心浮气躁的新科进士,并非是你。莫要将过错往自己身上包揽。”

  “……说得也是。”罗月止终于站起身来了。

  “确实是时候要去见他一面了。”

  ……

  李人俞留在京中多日,却苦等不来大名府的消息。

  他派出去的人陆陆续续回来复命,半个有用的字都没能带回来,全都在夏府外吃了闭门羹。

  就算李人俞对官场的理解再怎么幼稚,至此也能反应过来,自己于大名府而言已然成了一步废棋。

  同样是这间逼仄的巷中窄院,时过境迁,仿佛又回到了那走投无路,求官无门的境地中去了。

  李人俞的胃疾又狠狠地犯了一回,盛夏之中大病一场。

  孙茺儿闻讯大惊,自然顾不得再与新认识的几位娘子游玩,连忙回了家。

  小黛目送着这对主仆离府,盯着裳秀的背影看了许久,抿抿嘴,终究忍住了没有发难。郇国公府信件失窃,本就不该再留她与裳秀二人,有这么个缘由在中间遮拦着,也算避免了尴尬。

  对于这一切,孙茺儿全无所知,只是忧心着自己这身娇体弱的夫婿。

  今日未到晌午的时候,罗家二哥儿来了院子里探病。

  李人俞犯了胃病,见不得荤腥,院儿里近些日子的吃食都极尽清淡,招待客人实在拿不出手。

  孙茺儿起身便要差人去传索唤,买些酒肉来招待,未走出三步便罗月止拦下了。

  “清粥小菜没什么不好,茺儿这段时日多有辛苦,该去休息休息,我同人俞说几句话。”

  孙茺儿点头称是,带着三位仆女退出门去。

  三位仆女之中,唯独裳秀看了两人好几眼,磨蹭到了队伍最后,等到再拖不得了,方才慢吞吞地跟出房门。

  寝房中安静得厉害,只留下榻边药炉发出轻微而闷沉的炖煮声。

  罗月止率先打破安静:“那个叫做裳秀的姑娘,心眼活络太甚,不便留在身边,等你病好了,便同茺儿商量商量,给她多置备些嫁妆,寻个好人家嫁出去吧。”

  半靠在床边的李人俞沉默良久:“表兄已经知道了?”

  “不然我还能坐在这儿同你说话?”罗月止失笑,“怕是早就该让察子逮入开封府西狱去了吧。”

  李人俞又沉默下来,脸色苍白得骇人。

  罗月止忍了忍,到底没忍住:“你可知道这事若是叫你做成了,会有多大的后果?”

  “郑家两位朝廷命官的前途可能自此尽毁了,家中上下百余人都要跟着受牵连。郑御史在京为官多年,能量何止是你能阻挡的,一旦知道是你做下的事,怕是当真要同你拼命。”

  “还有我……”罗月止定定盯着他,“我是你血脉相连的表兄啊,李人俞。你在想什么呢?”

  李人俞嘴唇抖了抖,胸脯剧烈地起伏,竟抬起眼睛直视回去:“我在想什么?可你们不都是这样的么?攀附权贵,党同伐异,自己去争自己的前途……”

  “为何偏偏我不可以?”

  “那些庸才夺我仕途,占我差遣,仗着有权有势便为所欲为,到头来还要道貌岸然地啐上我两口,说我自命不凡、愚迷不悟,表兄怎的不去问问他们在想些什么?”

  “而你……你与那延国公……”

  李人俞抖着嘴唇笑了一下。

  “你求着他,哄着他,被人说成是断袖之癖都在所不惜,又是为的什么,难道真是与他高山流水、伯牙子期吗?你生意做成如今的样子,靠着国子监的关系卖官鬻爵,在行会之中只手遮天,不也是在争?”

  “是啊……是啊……”李人俞眼睛通红。

  “如此决心,如此倚仗,运筹帷幄,满盘全胜,表兄好手段,自然瞧不上我这苦苦挣扎的人,但事到如今,又何必顶着一副光风霁月的模样来同我说这些!”

  话音未落,罗月止一巴掌甩到了他脸颊上。

  “我平日极少动手的……但今天这是不得不打了!”罗月止瞪着他,难得严厉起来,“你说得都是些什么混账话!”

  “我与公爷的关系如何,早就懒得同人争辩了,你爱说什么便去说。但商场内外与人相处,我绝没使过什么下作的手段,所作所为,百年之后也没有一件叫自己亏心的!”

  “没人不让你争。但踩着旁人的身家性命上位,同你嗤之以鼻的那些虫豸又有何分别?人说书读得越多便越谦卑,有几个人像你似的越读越活得没个人气儿?”

  “脑子没多好使,还学人家阴谋诡计,栽赃陷害!连我都骗不过,还想着凭这个登你的青云路?人家说你自视甚高,有一个字说错么?井蛙醯鸡,不知天高地厚,让旁人当卒子使了,还以为人家是重用你呢!”

  “还说什么前途,什么怀才不遇……我且问问,你在长垣这么些时日,可造出什么了不得的大成绩来了?如今你办砸了‘差事’,你那有知遇之恩的座师,可还搭理你吗?”

  李人俞被狠狠戳中了痛楚,几乎无法张口了。

  罗月止气得厉害,用手指着他鼻子:“若不是看你这病秧子弱不经风,该是把茶盅子往你头上敲上一敲,今日好好给你开个光!”

  李人俞深深吸了口气,手指惊悸似的抽动了一下,然后突兀地静了下来。

  “表兄说得对。说得都对。”

  “但究竟是栋梁还是庸才,究竟是鸿鹄还是燕雀,也该做了事才能见分晓,也得等到个授官才行啊。为何偏偏是我久久等不到铨选,又有谁来给我个公平?”

  “我这差遣,是伏低做小、屈脊躬身从他们手中求来的。”

  “在长垣这几年,我夙兴夜寐,殚精竭力,亦是时时不曾懈怠,没有一天贪图玩乐,与那日日放歌纵酒的苏子美相比,如何就做不好官?苏子美从长垣知县入京做了集贤殿校理,摇身一变成了文官清贵,他在长垣又有几分政绩?还是只靠着几首与民无用的诗文、一个高居两府的岳丈?这当真就是新政所言之公正么?”

  “他们瞧不上夏知府,屡屡打压,便是我一个小小的县丞,也成了排挤嘲讽的靶子。如今朝堂之上范党当道,我若不争,便几无晋升的可能。”

  “可庙堂之上的相公们变不变法,党不党争,为何非要牵扯到我?我是金榜题名的新科进士,我求个授官、安安生生做我的差事又有什么错?不认命便是错吗!”

  李人俞冷冷盯着罗月止,几乎是吼出声音来:“他们都在草菅人命,为何你偏偏只来怪我!”

  当日,孙茺儿眼睁睁见着这对兄弟闹了个不欢而散。

  罗月止自然也没有留下来吃他的清粥小菜。

  翌日一早,李人俞留了封书信,未曾找人与罗府支会,竟拖着病躯,带着妻子直接坐上了回长垣县的马车。

  孙茺儿看他病骨支离的憔悴模样,沉默着搀住他手臂,将自己半个身体垫在他身后,似乎是想叫他能少一些颠簸。

  李人俞感受到身边的体温,突然抓住了妻子的手臂。

  孙茺儿吓了一跳,靠近些瞧他脸色:“夫君又难受了?”

  “倘若我……这辈子都只能在长垣做个小小的县丞……”李人俞声音沙哑,“你会瞧不上我么?”

  孙茺儿安静了片刻,抿嘴笑了一下:“这是在说糊涂话么?”

  “与我定下媒妁之言的,本就是李家的七哥儿,从来也不是什么大进士、大相公……”她伸手理了理李人俞身上的薄斗篷,“我做什么瞧不上你呢?”

  孙茺儿话音落下没一会儿,便感受到手背上的暖意。

  她愣了愣,发觉李人俞竟然落泪了。

  “我做了错事。”他脊背微微佝偻着,好像要靠近她怀里似的,“好多事都错了。我竟然……还想着要去害人了。”

  “从前读书的时候,便只想着有朝一日金榜题名,便能按部就班地做个官——做个清清廉廉的好官,历任地方,听得几句百姓感谢的话,叫当地县志薄薄地记上几笔,骑着高头大马,风风光光的回乡……想不了太远,到这儿便足够,便足够在数九寒天里顶着高热、顶着力气读书。”

  “可如今真正做了官,却发觉我实在不喜欢这官场。看不透、读不懂、走不脱,稍微走了几步路,便落得满身的荒唐。”

  李人俞几乎是在呜咽着叹息:“这么多年,究竟是在忙碌什么呢……”

  “做官若这么累,便不做了。”

  孙茺儿突然开口,声音清脆的,像鸟雀似的。

  “这么多年的书读进肚子里,便是你自己的,做不成官,便有谁能抢走了不成?满腹经纶的好郎君,到哪儿都有人敬着爱着,做什么非要在衙门里受那鸟气?”

  她是个爱动爱闹的性格,小时候不乐意好好读书,便落得个说话如草莽的毛病。往常李人俞是不大爱她这股劲头的。

  但他今日听了,却不知怎得突然大笑出声来。

  这样笑着,直到眼泪流了满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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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表弟有自己的坚持……或者说偏执更合适一些?比起一个故意为恶的坏人,他其实更像是一个时代造就的、骄矜的、穷途末路的悲剧,是新政党争之下,阴暗角落里倒霉的“普通人”。

  道不同,不是一个巴掌就能打到一条路上来的。所以写不出什么感化的场景来,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