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其它小说>然哥>第十九章

  2年前,一篇名为《来一个老子毙一个》的深度新闻稿刷爆网络。

  当时,X省某三甲医院深陷医患风波,一名网红鲜花店店主因感冒入院治疗,一日后竟成了太平间里冰凉的尸体。店主家人多次向医院讨要解释无果,遂依靠其粉丝发动了一场喧嚣一时的网络口水战。各地媒体争相报道,专家众说纷纭,有人认为医院的确有责任,有人认为这又是一场由患者家属引起的医闹。

  在长达半个月的时间里,死者家属与众多粉丝在医院外拉起横幅,讨要说法与赔偿,医院则认定当事医护人员无责。数日后,武警进驻医院,与所谓的“医闹”人群爆发冲突。

  小道消息称,有武警开枪并击伤至少4名群众。

  而全国媒体统一口径似的对此事避而不提,甚至在武警进驻前一天,得到内部消息的记者就已撤离现场。

  可次日,《宇城商报》的报纸与官方微博上均刊登了一篇长达4500字的报道,以暗访的视角,用犀利的笔触披露部分医生不作为,暗指网红店主的死亡正是由院方造成。而在这篇报道的末尾,作者提到亲眼目睹一名武警拿起手枪对准民众,大吼“来一个老子毙一个”。

  这篇报道,出自罗山笔下。

  新闻一经刊发,立即被飞速转发。在医患矛盾已经非常严重的当时,这报道无异于一枚重磅炸弹。

  一时间,已经撤离的媒体因为《宇城商报》开的先河而迅速赶回,不到三天时间,该医院由来已久的回扣、腐败问题被扒得底都不剩。当地公安火速介入,院长等多名要员被拘留审问。院方公开向社会道歉,死者家属得到一笔巨额赔偿。

  那时,罗山在网络上受到了巨大的追捧,甚至有人大代表提议将年度最佳新闻奖颁与他。

  《宇城商报》也收获了极其可观的声誉。

  在全国媒体都因为中宣部的一纸命令退缩时,是他们坚决不撤回记者,并将真相公之于众。后来虽有无数媒体跟风报道,但只有他们,冒着被停刊的风险,做了一回“出头鸟”。

  这年下半年,《宇城商报》的广告收入创历年之最。

  然而风波总有平息的一天。

  当新的热点取代了网红店主殒命案,当民众热切的目光不再盯着“无冕之王”罗山,意料之中的惩罚降临了。

  年底,中宣部主持评选的年度十大假新闻出炉,几个月前名噪一时的《来一个老子毙一个》“雄踞”榜首。

  发言人称,该报道对武警的描述严重失实,当时没有一名武警朝民众开枪,更无人喊出“来一个老子毙一个”这种话,最后一段全为记者罗山哗众取宠的臆想,极大摸黑了人民军队的形象。

  每年的十大假新闻评选为内部文件,极少向社会公开,且事件的热度已经过去,当初声援死者与罗山的网民几乎不知道这一后续。

  但在媒体界,这却是一记凌厉的大棒。

  罗山拿出了当时的录音证据,《宇城商报》亦据理力争,然而在某种高压之下,录音证据竟被判定为“处心积虑的伪证”。

  同时,国安部出具长达26页的调查文件,指认罗山与美国政府有密切联系,此报道不仅意在摸黑人民军队,更为煽动群众对政府的仇恨。

  中宣部给了《宇城商报》一周时间“解决”假新闻问题。

  一周后,《宇城商报》在头版刊出致歉文章,称经调查,记者罗山在《来一个老子毙一个》稿件中捏造事实,对人民军队造成极其负面的影响,有违新闻人的职业操守。当事责任编辑、主任、值班编委、校对未尽到审核与辨别真伪的责任,将一并接受处罚。

  此事后,罗山被辞退,新闻中心主任江洪被停职半年,值班编委等人也受到程度不轻的惩处。

  但人生被完完整整破坏掉的,只有被永远禁止踏入主流媒体界的罗山。

  他双眼充血,睚眦欲裂地看着沈寻,声音嘶哑得仿佛能呕出浓血,“报道上的每一个细节,都是我亲眼所见,亲耳所听,我没有欺骗任何人,我只是尽了一个新闻人的本分,为一个失去女儿的家庭讨回公道!”

  “新闻是真是假,你有你的说法,中宣部也有他们的调查结论,事情已经过去这么久,你在自媒体做得也未必不如当年。”沈寻语气平静,连神情都没有什么波动,“现在我想知道的是,中宣部当时给《宇城商报》施的压究竟是什么?”

  罗山轻蔑地笑,“要么开除我,处理相关人员,公开道歉,要么关门大吉。”

  沈寻点点头,“那一周你是怎么过的?”

  罗山顿了顿,嘴角扯出一抹嘲讽,“他们不断开会,讨论怎么处理我,怎么让中宣部看到他们的‘诚意’。我以前是报社的首席记者来着,走到哪里都有人称我一声‘老师’。出了事后吧,呵呵,除了几个还没怎么见识职场黑暗的实习生,谁见着我都绕道,躲疯狗瘟疫似的。”

  “和你一同受到惩罚的还有江洪。”沈寻适时道,“你们这也算是同病相怜了。”

  “放屁!”罗山突然又暴躁起来,“他那种人渣有什么资格和我的名字放在一起?”

  “稿子不是他写的,他却因为你而停职半年。这……”

  “对,稿子不是他写的,但这篇稿子是经由他的手,编辑上版的!”

  “等等。”沈寻道,“慢一些,我是粗人,不太明白你们处理稿件的流程,能说详细一点吗?”

  “嗤!”罗山斜沈寻一眼,不耐烦道:“我是记者,你们看到的稿件并不是我提交给编辑部的初稿。初稿会有很多旁注,语句也不可能非常精炼到位。责任编辑会在美编排版前,对稿子进行大量修改,删除有问题的地方,补充不够详实的地方。我这么说,你能听明白?”

  沈寻点点头。

  罗山又道:“但这篇稿子因为极其特殊又极其重要,当天负责修改整合的是江洪。他亲自改、亲自提炼标题、亲自写摘要。因为标题和摘要,我出版前打电话给他大吵一架,如果他听我的,怎么会闹出这么大的事?”

  “吵架?标题和摘要有什么问题吗?”

  “问题就他妈出在标题和摘要上!”罗山重重往桌上一拍,“我稿子原文6000字,因为版面受限,最后删减到4000多字。这4000多字里,绝大部分描述的都是院方的不作为,仅有不到100字提到武警对民众的镇压。我们搞媒体的或多或少都有政治敏感性,我手上有录音,但还是害怕出问题,提交的稿件上已经注明‘此段请斟酌,不妥请删除’,而且也给江洪打过电话,说明利害。但他为了博人眼球,直接将这100字的内容大书特书,还起了个耸人听闻的标题!”

  “你的意思是,是他害了你?”

  “不是他还有谁?”罗山两眼圆瞪,眼白上不知何时已经爬上一簇一簇的红血丝,“而且责编、校对、编委……他们哪一个无辜?你以为他们看不出风险?不不,他们心里清楚得不得了,但他们就是想这么做。为什么?因为扯眼球啊!而且他们也知道,这事如果不被追究,那大家都相安无事,如果被追究,那么被顶上去的一定是我,他们不过是挂一个有名无实的处罚,该领工资照样领,该上班照样上。只有我,只有我他妈狼狈离开!”

  “江洪……或者说其他领导,没想过要保住你?”沈寻摊开手,斟酌着言辞,“毕竟你也算是《宇城商报》最大牌的记者。”

  “保我?你开玩笑吧?”罗山面露狰狞,“事情发生后,他们第一时间把我推出去,你猜江洪怎么说?他说是我强行要在‘开枪’上做文章!好啊,都他妈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

  乐然默不作声地记着,字却越写越难看。

  沈寻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收回目光朝罗山笑道,“行,先问到这里吧,你休息一会儿,我同事应该很快回来了,他们可能还有一些问题,委屈你多待片刻。”

  罗山摆摆手,没说话。

  沈寻在乐然肩上拍了拍,低声道,“走吧。”

  从问询室出来,乐然一直低着头,叹了好几声气。沈寻将他带到楼梯间,单手撑在他耳际,将他抵在自己与墙壁之间。

  乐然有些错愕,直觉这姿势亲密得过分,又不知该不该挣开。

  于是抬起眼皮,试探着瞅沈寻,浅浅的眼眸里既有疑问又有小兽一般的生气。

  沈寻用空着的手揪住他一边脸颊,轻轻扯了扯,温声道:“不高兴了?”

  “没有。”

  “还说没有?垂头丧气的,特警队那只叫乐乐的汪被抢了软球就跟你现在差不多,眼角耷着,耳朵耷着,尾巴也不摇了。”

  乐然愣了愣,蹙眉反驳:“我不是警犬!”

  “没说你是,我就打个比方。”沈寻摸摸他的头,“早跟你说了,办案不要带个人情绪。别人讲别人的,你听就是了,干嘛总是代入自己呢?”

  “我没代入……”乐然垂下眼睫,言不由衷。

  “没有最好。这案子估计马上就可以破了,给我打起精神来。”

  乐然盯着他看了几秒,那明亮得纤尘未染的目光让趁机耍流氓的刑侦队长心脏抽了一下。

  两人就这么以极近的距离对视,几秒后乐然眼角一瞥,转移话题道:“如果罗山的确是凶手,那么那些认出却没有指认他的报社员工,是不是都是帮凶?”

  沈寻松开手,退后两步,靠在另一边墙上,“帮凶这个词过了。”

  乐然终于从沈寻隐隐透着暧昧的压迫中摆脱出来,动了动身子,“照方小安的说法,报社很多人是认同罗山做法的?她说这是保护良知。”

  “方小安提到媒体人的良知,我认为这不过是一个安慰自己的借口罢了。”沈寻挑起眉梢,“罗山不是说了吗,出事之后,报社里的员工畏他如虎,个个避之唯恐不及。出了那种事,他肯定只有离职一条路,报社不可能因为保他而关门大吉,但是方小安之流,选择的是见他就绕道。”

  “他们知道真相,但2年前漠然地看着罗山收拾行囊离开,2年后又漠然地看着他返回报社杀掉江洪。文人喜欢给自己的行为加上冠冕堂皇的理由,而他们找到的理由就是——良知。”

  乐然紧抿着双唇,沉默片刻道:“这世道真他妈黑!”

  “喂喂,小小年纪,说什么脏话。”沈寻笑着在他额头上一弹,“这世道是挺黑的,但是呢,也没有一黑到底。”

  他吃痛地揉着额头,不解道:“为什么?”

  沈寻没羞没躁地昂起头,再次揪住他的脸颊,“因为还有我这样努力保护野生小动物的英雄!”

  在沈寻眼中看到自己影子的一刻,乐然心脏上平白淌过一股暖流。他有些难以招架地低下头,垂下的睫毛轻轻颤抖,嘴唇动了动,艰难地吐出一个模糊“我”。

  沈寻等着他说出军营里的事。

  恰在这时,楼梯间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乔羿大声喊道:“操,沈寻呢?疑似江洪眼球的物质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