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加的比赛一多,时光也变成了飞来飞去的空中人士。比如“白子虬”杯的决赛就在一个北方城市,离方圆市航程三小时。
时光觉得自己大脑越来越被一种莫名的情绪包裹。
机场出发时吃了碗排骨面,突然想起俞亮就因为排骨把他喷了一顿。飞机上打开遮光板看到窗外的云,突然想起躺在棋馆外的躺椅上,跟俞亮一起看蓝天白云。宾馆里打开电脑上围棋网,看到好友列表里灰色的Akira,就想起俞亮倚在沙发上用笔记本下棋的样子。
这些念头都是看到这些的瞬间,“噌”一下凭空出现在脑海里,时光根本无法控制不去想。只好随它去,并提醒自己的潜意识,不要总惦记着超越俞亮打败俞亮。
目标要一步步实现啊,下好眼前的决赛才是头等大事!
只是……时光拼尽百分之一百二的努力,还是差一点。
决赛三番棋,时光以1:2输给对手,一个三十多岁的九段棋手。
末局终了,互相致礼,对方感叹了一句,“下得很不错了,可惜还是年轻了点。”
时光压下淡淡失望,笑着没说话。亚军奖金有10万元,但不会有人记得亚军的名字。
简短的发布会结束之后,时光如释重负地走出大门,却见到一个熟悉的身影走来。
“白川老师?你怎么来了?”
“走,先吃饭去。”
直到菜品上齐,白老师都没说为什么来这里。连续三天的三番棋战,时光累得精疲力尽,也懒得说话,只顾着大口吃饭。
不是白川不想说,而是他根本没想好怎么说。他的脑海里还回荡着方绪昨天打来的电话。
新闻放出这次农辛杯的出战阵容之后,在棋界引起了不小的争议,在棋院内部也是议论纷纷。就算这是选拔赛明明白白比出来的,没有更改余地,但挡不住人们的闲言碎语。
太年轻了!太名不见经传了!真能代表国家的最强实力?
农辛杯的规则是双方一小时快棋,极容易出错和误判。所以无论选拔赛还是正赛,往往意外多多,频频爆冷。
这次国内选拔赛,就有不少成名九段爆冷淘汰,而成功入选的竟然有两个七段,俞亮和杨海。
就算俞亮刚拿到一个中日对抗赛的冠军,新人就是新人,毫无其它国际大赛的获奖经验,真能胜任极其考验能力的农辛杯?
本来众多质疑针对了两个人,但很多人又一看,哦!俞亮是俞晓旸的儿子啊!怪不得早早被送进国家队了!这次主帅又是同门师兄方绪九段!谁知道是不是暗中安排了什么有利赛程,保送出来一个名额?呵呵。
流言就这样蔓延开。俞亮只要走在棋院里,就会被人投去异样目光。
出征在即,方绪非常担心这些东西影响俞亮,所以专门找他谈心,没想到俞亮淡淡一笑,表示无所谓。
方绪失笑,他差点忘了,俞亮就是在质疑和嫉妒的狂浪中长大,早已磨炼出坚强如铁的意志,风淡云轻的心态。
但方绪怎么不知道,再坚强的心脏被流言的刀子割起来,还是会疼的。这些天里,少年明亮的眼眸显然黯淡了许多。
“小亮啊,胜负骗不了人,你获得的所有都是凭你的真实能力争取的。不管外面怎么说,咱们自己的士气绝对不能垮。”方绪真的心疼这个师弟。
“我明白。”俞亮吸了一口果汁,声音都带着疲惫。
方绪眯起眼睛。
所以有了那通打给白川的电话。
“师兄啊你得帮我这忙,想办法把时光带过来一趟!小亮的状态不太对。我一定要保证全队状态达到顶峰!那些人懂什么,小亮恰恰是要把韩国人打得措手不及的秘密武器!什么?时光在打决赛?我看看赛程……那就决赛结束当晚过来!第二天一早我们出发还来得及!麻烦师兄跑一趟了!为了国家,辛苦是值得的!”
白川揉了揉眉心,看着正在吃饭的时光。方绪是个大嘴巴,这些年总听他喜闻乐见地八卦自己师弟,怎么怎么盯着自己教过的这孩子,怎么怎么一看到时光就完全变了个人。
“三番棋我都看了,时光啊,你现在的棋力,恐怕我已经不是对手了。”白川由衷地感叹。
时光咧嘴一笑,心情好多了。
不知道俞亮看到会怎么评价。脑海里突然冒出这个想法,时光拿它没办法。
在得知时光这两天没别的安排之后,白川又说:“吃完饭我们去趟北京吧。”
时光一口饭差点噎着,“为、为什么?”
想来时光一心准备杯赛,没精力关注那些流言。白川说道:“明天方绪就要带队去韩国出征农辛杯了,我有点不放心。”
时光一脸不解,“那白老师来叫我……一起跟绪哥加油?”
白川无奈看过来,斟酌着把这些天关于战队出征的风风雨雨告诉了时光。话音未落,时光已经紧捏着拳头,狠狠一拍桌面,杯盘哐当作响,“走!去北京!”
方绪在机场接到了白川和时光。他说先到小亮的公寓去看看他。这几天,小亮都不在棋院宿舍住了。一路上,方绪说了很多。
“我是看着他长大的,就算再想让他心无旁骛地下棋,但只要他走得越高,就越要面对高处的风雨,这些都得靠他自己消化。”
“他太懂事了,从不让大人操心。师父给他的压力一直很大,他从出生起就背着俞晓旸之子的光环,他又走了围棋这条路,多少人期盼他出成绩,就有多少人等着看他笑话。这些年他都是自己默默消化压力,把压力换成动力,拼尽一切在努力。幸亏打心底热爱着围棋,他才能扛到现在。”
“农辛杯太重要了,八年征程一无所获,棋院上上下下都想要这个奖杯,无形中给我们也增加了千钧重的压力。今年棋院有意扩大选拔赛名单,也是想求新求变。但棋院这么大,并不是所有人都理解。其实小亮凭一己之力挑落了好几个九段,什么爆冷,没下赢就是没下赢,难道恶手不是他们自己下出来的?”
“他从小到大都没有朋友,他太孤独了。时光啊,你是唯一一个算是他朋友的孩子。他在你面前,笑得都没负担。绪哥让白老师把你叫来,就是想让你劝劝小亮,别总是一个人背着压力。时光啊,这些年看到你出现在小亮身边,我心里还挺欣慰的。”
方绪的话尤在耳边,时光怔怔站在公寓门口。方绪把他送来之后,就跟白老师走了。
他还没组织好语言该怎么安慰俞亮,门就开了。俞亮穿着家居睡衣,拎着垃圾准备出门,看到站在门口的时光,眼里迸出愕然,瞬间变成巨大的惊喜。
“你怎么来了?”
“绪哥叫我来的。”
“哦,进来吧。”俞亮把垃圾放在门口,侧身让时光进了门。
公寓一室一厅,风格跟俞亮老家的房子差不多,干净简单,一尘不染。
他翻出自己的拖鞋扔到时光面前,把时光的行李箱拎了进来。
时光趿拉着拖鞋,进屋就歪在沙发上,看俞亮倒了杯水放在茶几上,又看他进屋为自己翻找洗漱用品。
“俞亮啊。”时光这一路听方绪的话,听得眼睛都泛红了,一出声满是软软的颤动。
“嗯?”俞亮从洗手间出来,望着时光,坐到对面沙发。
“我好生气啊。”时光嘟嘴愤愤。
俞亮挑眉,“今天比赛输了?其实你下得不错了,三局都下到官子,他赢你赢得很艰难。”
“不是!”时光一跃坐起,“是你的事!”
“我的事?”
“他们凭什么说你!这些垃圾!就是嫉妒你!眼红你的成绩你的背景!你赢了就是赢了!能进选拔赛的有几个是菜鸡?全国前20!还能安排出什么花?你赢了就是实力!”
没想到俞亮竟然笑了。
“你也是白痴!喷回去啊!为什么不反驳!谁敢在我背后这么说,我骂得他妈都不认识!也就是你修养好!”
俞亮好笑,“有什么好骂回去的,我成绩好岂不是让他们更堵得慌?”
“说得也是,那你不要有负担!有时候越想赢却偏偏……啊呸!你不要太有压力!别老是想着要赢!正常发挥!你怎么下都好!”
“真的么?”
“真的啊!哎,棋手怎么可能不输棋,有时候输个几场,也代表不了棋手的全部水平。要是有人想趁机落井下石,冷嘲热讽,我帮你喷他!不过我还是相信你会赢的!输也不怕,你要轻装上阵!”时光指指点点,愤慨直言。
俞亮笑眼望着,落满温柔,“好。”
时光觉得嗓子都干了,端起水杯大口饮下,房间一时寂静。突然碰到俞亮望来的眼神,时光忙偏头闪开。哎怎么回事儿,现在都不像小时候那样,坦然去接俞亮的目光了。他只好把水杯举到面前一口口喝。
只怪刚刚喝得太快,“喝、喝完了。”他把水杯搁回茶几。
俞亮径直拿起来又去倒水,时光松了口气。
“你们明天几点的飞机啊?”
“上午十点。”
“啊?那你不是七点就得出门!早点睡吧养精蓄锐!”
“还早,睡不着,你来之前还想下局网棋。”
“别下了,也不在这一时。”
俞亮又把水杯递给时光,“要我陪你复盘吗?”
时光盘腿端着水杯,挺起身,“那我多不好意思。”
俞亮失笑,“你词典里还有不好意思么。”
“那就我今天输的这局!”时光眼里迸出光,睁眼四处搜索,看到打开的卧室门里,床边摆着一桌棋盘。他穿起拖鞋,噔噔噔窜到棋盘边,靠着床坐下,“俞亮!快来!”
其实时光很累,连续三天下到官子阶段的三番棋,跟顶级棋手纠缠追打,脑力耗尽,精疲力竭。但他觉得,只有围棋能让俞亮的心情好些。
果然,当俞亮讨论到一手官子失误时,完全恢复了以前毒舌全开的状态,“真服了你时光,你是真的体力不行,再多想五步,就能看出来跳在这儿,你就能赢。执白就输了一又四分之三子,太可惜了。”
“我知道!我下完这手就觉得不对了,但是最后读秒来不及细想了!哎呀第一次下这种决赛!就当攒经验了!”
俞亮修长的手指把玩着棋子,开始跟时光说从父亲和师兄那儿听过的,打世界大赛决战多番棋战的经验。
时光听得认真,久久看着俞亮的脸,再没有旁的心思。良久,他叹了口气,“绪哥明明让我来鼓励你,结果变成你鼓励我。看我整天喊得响,也没帮上你什么忙。俞亮,你现在还好吧?”
“谁说你没帮上忙,我早没事了。”
时光舒了口气,往后靠在床边,疲累袭来,眼皮快撑不住了。
俞亮凑到时光跟前,轻轻拍了拍他的脸,“刷牙洗脸了再睡。”
等时光终于弄完躺上床,瞬间就睡死过去,很快发出轻轻的鼾声。
“时光?”俞亮跪在床边,轻轻戳了一下时光的脸,对方只软软哼了一声。
昏黄的床头灯照在时光的脸上,他今晚真是喝多了水,唇瓣上映出润泽的光。
俞亮久久望着时光,眼里泛着汹涌,天知道他平时要忍得多辛苦,才不会当着时光的面,露出这样的眼神。半晌,他终于俯身含住时光的唇,用牙齿轻轻一咬。沉睡的时光发出闷闷一哼。
他起身拿出手机,给方绪发了一条短信。
——谢谢师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