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转眼就到了一年最热的季节,时光又有两个月没见到俞亮了。
还记得秋兰杯夺冠的那天,桑老还专门要时光留下来参加他们的庆功会。饭局上不停有人来恭喜俞亮,不仅有棋院的人,还有赛会组织方,赞助企业,协办的当地政府工作者,排着队来敬酒,虽然俞亮不喝酒,但也得端着茶水碰杯。俞亮又长得帅,会上还有不少小姑娘瞅空就来求合影。毕竟秋兰夺冠是振奋整个棋坛的大喜事,俞亮温和有礼地一一回应,结果一整晚就没闲下来过。
时光几乎没什么机会跟他说话。除了俞亮,其他棋手虽然认识名字,但毕竟不熟,没什么话说,一个人呆在这种地方太不自在了。再加上第二天代表团就要回北京,时光想着俞亮恐怕到临走前都不会空闲,他便趁别人敬酒的空隙,跟俞亮说他先回去了。
那时俞亮明显惊讶了一下,还没等他开口,旁边又有人端着酒杯过来打招呼,俞亮不得不转头回应。
时光说了句改天再为你庆功,人声喧闹,也不知俞亮听到没有。他等了等,还是去找到桑老礼貌告辞,然后悄然离席了。
他自己拖着行李箱从古镇回到了方圆市。那天深夜,他收到俞亮的短信。
——别忘了你说的,改天要补给我一个庆功。
——补补补,肯定补。
结果就这么过了两个月,新一季围甲联赛也热热闹闹地开始了,俞亮去客场比赛的时候,时光偏偏要到北京参加国家队选拔赛。阴差阳错中,他俩竟是一面都没见着。
虽然时光一直在想,该送俞亮一个什么礼物,但他不知道该送什么好,俞亮好像什么都不缺。说不定买得平平无奇,送了还会被搁在一边,还可能被转送给别人……后来俞亮也没在短信里提过庆功这事,时光觉得说不定他都忘了。
虽然但是,时光在收到报名申请表的时候还是疑惑了。表上印着参赛报名条件第一条,等级分达到2360分的职业棋手。
等等!2360分?四段?
俞亮一开始说的是2400分啊!桑老后来有让他报名选拔赛的意思,也说的是2400分啊。所以他们应该没说错。
那这表上是怎么回事?这还能带印错的?
时光到棋院报道签字时,还是忍不住问工作人员,为什么报名表上印的条件是等级分2360,是印错了吗?
“当然没印错,就是2360。”人家回答道。
时光心里顿时日了狗。他可是生怕不够条件,拼了老命在刷分,累生累死,死去活来……最后堪堪达标。说真的,他发自内心很感谢这段经历,但是……现在告诉他其实不需要这么多分,他还是想吐槽一声“我去”。
“以前不都是2400吗?”时光问。
“是桑老跟棋院争取来的,他跟教练组争论了好几轮,教练组说要在优秀层次里选拔,但桑老说,要给更多年轻棋手机会。很多刚定段的棋手其实棋力不错,但因为等级分门槛下不了重要赛事,头几年很难熬,我们不能埋没了人才,何况这只是扩大了选拔范围,选拔标准丝毫没有降低,还是要通过比赛才行。毕竟年轻人才是围棋的未来。最后教练组终于被桑老打动,所以这次17岁以上和青少组全都降了分。”
“原来是这样,谢谢。”时光心头一触,突然想起之前桑老问他到2400了没有,他说还差一点正在努力。那时桑老没再说话,但也许……在心里已经动了念头。
这样一来,就算时光最后没达到2400分,还是能参加选拔赛。其实降分后受益的还有更多人,因为他在签到表上看到,有的人才11岁。
年轻人才是围棋的未来。
时光突然在心里,对这位老人有了更多尊敬。
那些前辈年轻时,也曾奋力攀登过那座高山,是他们在荒草荆棘中踏出一条道路。如今年华渐老,他们就守候在路旁,再帮后来者推一把手。
一代接一代,薪火相递,直到登顶。
时光也没有辜负桑老的期望,在选拔赛中脱颖而出,成为三名新加入国家集训队的队员之一。
终于!
听到结果公布的那一刻,他不知道该怎么形容自己的心情。
喜悦,兴奋,如释重负,都有。但除此之外,更是跃跃欲试。
他将站上更高的平台,去见更辽阔的世界。
跟俞亮一起。
他迫不及待地发了短信。
——我通过了!!!!!
——我明天就回北京了,等我回来。
时光发自内心地笑起来。
第二天,就有老队员接待时光,带他熟悉宿舍环境。
“时光,又见面了。”杨海热情伸手。
“又见面啦,杨海八段。”时光跟他握手致意。
在秋兰杯最后一场的观战室里,时光就委婉反驳过他的言论。杨海比时光大五六岁,惊讶之余也有一丝惭愧,竟然不如这个弟弟看得透。后来知道他叫时光,是俞亮的家乡好友,他不禁对这两人刮目相看,后生可畏啊。他当即觉得时光一定不会籍籍无名,果然,很快就看到了他夺得星龙战冠军的新闻,以及国家队选拔赛上的全胜战绩。
“这是咱们的宿舍!这张是你的床。”杨海很热情,主动帮时光放行李箱。
“谢谢谢谢!咱们的宿舍?”时光环顾四周,看到宿舍里只有两张床。一张是空床,另一张床是有人住的,旁边的书桌上还摆着一台电脑。
“宿舍是二人间,我来之后刚好轮到这间,一直没室友呢。刚好你来,他们就安排你住这儿了。”
“俞亮呢?”
“他住隔壁呢,他室友是王星,但他很少住宿舍,王星就跟住单人间似的,乐得不行。”
“哦。”没能跟俞亮住一间,时光竟然有点失落。
收拾好了行李,时光坐在床上跟杨海聊着天。看到电脑,时光免不了聊起网棋。一说到这个话题,杨海便兴致勃勃地讲起他对电脑围棋的见解。
隔壁王星过来跟新队友打招呼,就见到杨海让时光坐在电脑前,看他参与编写的围棋软件。
王星笑着说:“每次来个新人你就要讲这套。你好啊时光,欢迎啊。”
“你好。”时光礼貌回答。
“他以前还跟人说,神之一手以后会出现在电脑里。”
时光睁大了眼睛,按下心里的震惊。
杨海笑着说,“前几年,网络上出现了一个叫褚嬴的账号,很是神秘,从来没人见过真面目,我们都没下赢他,后来过一段时间,他就注销了。我当时还想,难不成是围棋软件。”
“他不是!”时光脱口而出。
王星和杨海一愣,杨海随即点点头,“也是,现在的软件还远远不能达到职业棋手水平。”
“好了,你们先聊着,我回去歇会儿。”王星笑着跟他们告了别。
杨海伸手拍了拍时光的肩膀,“我后来也觉得,肯定是哪个不知名的高手。不过我相信,在未来,围棋软件水平肯定会越来越强,以后甚至连围棋队训练都会用上,这也许是趋势。”
时光点点头,倒是对杨海所说的围棋软件产生了兴趣,问是怎么编写出来的。杨海便挨着时光,躬身指着电脑屏幕讲起来。
“时光。”熟悉的声音在房间门口响起。
时光和杨海同时回头,俞亮正双手插兜,面无表情地站在门口,目光落在杨海搭在时光肩膀的手上。
“俞亮!”时光眼睛一亮。
“哟,俞亮回来了,来来来,你俩是老朋友了。”杨海走过去揽住俞亮的肩膀走过来。
俞亮从嘴角扯起一丝笑容,“是啊。”虽然他在微笑着,但杨海总觉得他身上散发着低压。
“杨海,最近我要搬回宿舍住一段时间。”俞亮望向杨海。
“为啥?”杨海问。
“租的房子被房东收回去了。我打算干脆买新房,买好之前,我先回宿舍住。”
“现在的房东都这么不讲道理吗?”杨海有点义愤。
“是啊,我好发愁。”俞亮面不改色。
“那是得在宿舍住了。”杨海点头。
“杨海,你能跟王星住一屋吗?我俩换换。”俞亮继续说道。
“啊,为啥?”杨海又问。
俞亮指向时光,继续面不改色说道:“我跟他一块儿长大的,生活习惯差不多。可以吗?我请你吃饭。”
“那有啥不行的!可以!”杨海热情应道。
俞亮浮起灿烂笑意,温和说道:“谢谢,我帮你搬。”
当天晚上,俞亮就换好了宿舍。
此时此刻,俞亮正坐在床上靠着墙,眉眼弯弯地看盘腿坐在对面床上的时光,眉飞色舞地讲自己怎么通过国家队选拔赛的。
“最近赢太多场了,很难不飘啊,俞亮,要不你打击一下我吧,免得我骄傲。”时光托着腮,怎么看怎么可爱。
“今天你高兴,就多高兴一会儿,我不打击。”俞亮笑着说。
“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吧!”时光震惊。
俞亮笑了笑,突然转了话题,“你怎么帮我庆功啊?”
时光噎住了,“我还没想好送你什么呢……”也对,俞亮这个人,怎么可能会忘记一件事,他连什么八年六个月零十一天都算得那么清晰……指望他忘记,不如指望自己拿世界冠军。
“那……”俞亮垂下眼眸思虑片刻,抬眸说道:“既然我要买房了,你有空就陪我去看家具吧。”
“什么!”时光再次震惊,“太狠了吧!让我给你送家具?唔……你立了大功……咱俩关系这么好,也不是不可以……”时光默默心疼了一下自己的比赛奖金,好像也略有二十多万了,买家具……行吧!毕竟俞亮也帮了他这么多。只是……他买了家具,以后俞亮结婚就要在那房子里吧,这么一想,心里又泛起一点酸,“那你要什么风格啊?”
俞亮微微一笑,“随便,选你喜欢的就行。”
接下来,时光很快明白了为什么那天晚上俞亮不打击他。因为不需要开口,时光就会自行领会到打击的感觉。
国家队汇聚了中国职业棋坛最顶级的一批棋手。除了俞亮,时光以前认识的棋手只有方绪,他是领队,有管理性质,不怎么日常训练。剩下的棋手有些在秋兰杯时见过,比如杨海,有些没见过。但无一例外,放到地方上都是出类拔萃的佼佼者,每个人都拿过国内冠军。
虽然时光在道场里就感受过枯燥又残酷的训练生活,但国家队的集训,显然升华到了更高的境界。
二十多个职业棋手,按等级分分三组训练,八九段甲组,六七段乙组,四五段丙组。周一、三、五是上午分组研究,下午按农辛杯赛制一小时快棋赛;周二举行三小时制比赛;周四是体能训练和集体研究。
三组都在一个大集训室里,训练之余,时光还能抬头望向隔得最远的甲组,去搜寻俞亮的身影。有时候,就这样接到了俞亮望来的目光,和他的鼓励笑容。
同样的,每次比赛结果都会挂在墙上。如果成绩差,就要离开国家队。
竞技体育,非赢即输,不进则退。
一周之后,刚适应下来的时光看着自己的丙组第三,再看看俞亮的甲组第一,直观感受到了距离。
天呐,他都替自己心累。就这么追啊赶的,不知不觉都好多年了。
不过这次呢,好歹已经跟俞亮的名字印在一张榜单上了。
大清早的自修研究上,时光正在摆棋谱。
对面的椅子被拉开,王星坐下来叹了口气,“你来得还真早,俞亮呢?”
“帮我带早饭去了。”
“都当过室友,他怎么没给我带过早饭啊。”王星笑了笑,“时光,你刚来就拿了第三,不错了,还这么勤奋。你看我到现在都是乙组最差,比赛也打不上。唉,拼了命的下棋,每天也来得这么早,都不知道为了啥。”王星自顾自地说完,自嘲一笑,摇摇头,站起身往乙组的桌子走去。
时光拎着棋,出神地想了想,他好像已经习惯了不停往前。为了啥呢?
为了追赶俞亮?为了世界第一?还是为了自己喜欢?
就这么一直下啊一直下啊,走着走着,生活渐渐就变成只剩围棋,跟一群智商变态的聪明人不停竞技,看着俞亮不停往前跑。
有那么一瞬间,他心头忽然袭上了一点疲惫。
“时光,出来吃早饭。”俞亮站在门口。
集训室不能吃东西。
时光瞬间开心地站起来,暂时忘记了那点疲惫。
棋院其实也会面对社会开放,比赛大厅里经常举办业余联赛。没过几天,他接到了白川老师的电话。
“时光啊,我以前有个学生马上要到棋院参加全国业余比赛了,他很喜欢你和俞亮,到时候,我能不能带他来见见你们,你们鼓励鼓励他。”
“好啊!”
挂了电话,时光隐隐还有点高兴。想起俞亮在庆功会上被小姑娘们团团围住的情景,他哼了一声,现在他也有人喜欢了!虽然是跟俞亮一起。
业余比赛那天正好是周末,时光一接到白老师电话,就拉着俞亮到比赛大厅门口。
只是远远看到等在那里的人,时光瞬间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白川老师身边,站着一位中年母亲,手里推着一把轮椅。轮椅上坐着一位跟他和俞亮差不多大的男孩子。只是那个男孩看起来跟正常人的样貌,略有不同。他看见俞亮和时光走来,笑得很开心,把怀里一把折扇递出来,“请帮我签名……”
白川老师看着那个男孩说,“这是我以前的学生。”
中年母亲略带不好意思地开口,“俞亮九段,时光五段,我孩子很喜欢你们,他说你们跟他差不多大,棋已经下得这么好了。俞亮九段拿了秋兰杯,是中国人的骄傲。他尤其喜欢时光五段的棋风,说你的棋风很自由,他很羡慕。”
时光的心顿时一阵钝痛。
“我的孩子小时候得了脑瘫,他没法照顾自己,后来我让他学围棋,他一下子就爱上了,越下越高兴,小时候我带他到白老师那里学棋,他自己拿不好棋,都是他说下哪,我帮他摆棋子。现在出来比赛也是这样。前几年幸亏有了网络围棋,我给他买了电脑,他每天都在网上下棋。”
白川老师说:“他现在已经是业余4段了。”
时光和俞亮对视一眼,眼里皆是震惊。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是蹲下来接过男孩的扇子,紧紧握住他的手说:“你好棒啊!”
俞亮同样蹲下,温柔地说:“加油!以后也要继续下棋啊!”
男孩用力点头,“我不会放弃围棋的!”
时光一直以为,围棋是聪明人才能下好的游戏。
原来,不完全是。围棋更是一方天地,是一条生活的道路。每个下棋的人,都在攀登自己的高山。
他的眼睛不知不觉湿润了,赶紧站起来打开扇子,接过男孩母亲递来的笔。扇子一面有字,一面空白。时光正准备翻到空白的那一面签名,却被有字的那一面吸引了目光。
扇面上的字写着:
人在哪里,棋便在哪里展开。气在哪里,路便在哪里延续。人在哪里,风景便在哪里呼吸。眼在哪里,生活便在哪里守候。
见时光久久看着,男孩的妈妈笑着说,这是在一则《围棋》纪录片上看到的解说词,她很喜欢,就请人写在扇子上送给了儿子。
时光点点头,默默签下名字,再把扇子递给了俞亮。
俞亮也看了片刻扇面上的字,然后签好名,还给了那位妈妈。
妈妈双手合十,不停地点头感谢,推着男孩的轮椅重新走进比赛大厅。白川老师拍了拍时光和俞亮的肩膀,对他们说了句谢谢,就转身跟上去帮忙。
看着他们远去的身影,时光自然而然搭上了俞亮的肩膀,“我好像突然找到了为什么下围棋的原因。”
“为什么?”
“人在棋里,路在前面。”
俞亮顿了顿,半晌后,偏头望着时光,笑着问,“人是谁?”
时光瞬间全身都僵了,他缓缓转头,对视着俞亮的眼睛,咬起下唇,“对、对啊……人是谁呢?”
这一刻,他只想问老天爷,这人为什么总是如此能抓重点?
但俞亮只是笑得开心,“走吧,训练去。”
(注:扇子上的话出自2016年央视纪录片《围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