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永夏走进洗手间时,陡然发现里头站了个人。
水龙头哗啦啦地开着,洗脸台的镜子前映着这个人的面容。弯眉桃花眼,不是俞亮还能是谁。
“是你啊。”
高永夏咳了几声迈进去,没来由感到不太自在。这种不自在在俞亮反过来招呼他时加深了:
“恭喜晋级。”
“啧……你是来嘲弄我的吗?”高永夏歪歪嘴,露出不屑的表情。
对手是米特这种韩国业余高手来都放得倒的水准,他再赢不了不如退役算了。“不是,我是真心的。”
把双手在烘干机下伸平,俞亮侧身朝着他,两眼视线落在自己伸直的手指上。烘干机即刻呜呜响起来,未干的水珠点点滴滴流下生着蓝色静脉的手背,顺着指甲盖砸落台面。
高永夏微微板着脸,踱到他身边的水槽去洗手,心里仍旧是不大爽快。
兴许是因为心里还记着棋王战时的事,兴许他本来就不大看得上俞亮这种名流出身的角色,总之高永夏很庆幸从中国来参加访学团的人不是他。纵然棋院里的其他同仁再怎么喜欢拿他跟俞亮比,他也打心里觉得大家根本不是一路人。小时候他在棋院碰到“那个中国来的借读生”,发现对方总是端端正正坐在研修室里,像哪里来的小少爷。棋院的老师都会说高永夏和俞亮是成绩最好的棋手,但明眼人都能看得出老师们对俞亮的满意,至于高永夏自己,没让人头大已经不错了。
把手指插进微凉的水流内,高永夏吁了口气。
小时候的事情一晃而过,其实现在想来,当时的俞亮很大程度上只是一个沉默的小孩罢了——沉默地来棋院、沉默地打谱、沉默地离开,像机器一样完成了老师交代的所有任务。老师们的满意多半出自于俞亮的“守规矩”,这未必就能证明俞亮自己真的是什么“好学生”,他倒也不至于把幼时那点鸡毛蒜皮的小事记到现在,只不过瞧见俞亮规整的模样,他心里就会按捺不住某种想搞破坏的冲动。
你很得意吗?一路都木秀于林的你,大概也为自己骄傲吧?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就让我高永夏成为你前进路上的阻碍吧!
“有一件事我想询问你。”
“哈啊?”高永夏一愣。
俞亮缓慢地揩了揩手。他低着脑袋,仿佛接下来的话让他有些迟疑。就在高永夏对他挑起左眉时,他转过脸:
“时光他,好像是你在访学团期间的伙伴?还是——”
“棋伴。”
“我不知道李九段的说法。”对方冲他轻轻一笑,“我有一个小小的请求。”“那就是,在三星杯的比赛期间,我希望你可以把时光让给我。”
高永夏挑着眉听他说完,眉尾眼看越挑越高。
“怎么搞的,访学团没有你啊?”
“我知道。所以我才询问你的想法。”
“哦。”高永夏的眉头落下。他抱起双臂,把下巴一抬:“我不同意。”
俞亮的眉头也跟着挑起来。仿佛过了一个世纪之久,他才说:
“……在国内棋院的时候,时光一直都是我的对手。只是三星杯期间而已,也不会占用你们很长时间。因为我是他……最好的朋友,跟比较熟悉的我一起下棋的话,我想会减轻他在比赛期间的压力吧。”
“那关我什么事?”
高永夏甩干手,脸上又挂起嗤笑的神情。
“首先,棋伴这种规则,不过就是两个人互相结成的学习小组,它并不代表什么绑定的关系,只要你想找他下,凭他的个性大概完全不会拒绝你吧?其次,你本来就没有参加访学团,棋伴这种事天然没你份;最后,时光是个职业棋手。
“每一年都有第一次参加国际大赛的棋手,那么多人都这样过来的,难道就他压力大吗?第一次参加比赛罢了,以后还不知道要经历多少次,这就抖抖索索扛不住压力,不如回家睡觉好了。你是他朋友,还是他的老妈啊?操心这个意义何在?还是说,你信不过他?”
他拽过不锈钢毛巾架上的一次性毛巾,揩掉手上残余的水渍。侧脸恢复了漫不经心的神情。
俞亮怔怔地在他另一边站着,背光使他的右半边脸颊都浸在雪亮中。
高永夏吸了口气,把毛巾扔回架子上。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你好像蛮在意他的。”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说,伸手挠了挠自己的额头。
俞亮斜视着他,没出声。
“呃……我只是一说啊。
“你要是真的想帮助他,那就多给他一点期待,相信他有能力做好,而不是想着要替他准备好一切。这不是在为他好,这是在小看他。”
高永夏撂下手,转眼看到俞亮有点发愣的模样,突然嗤了一声。
“不过,还是,关我屁事。”
他擦好水池边缘,背朝着俞亮摇摇手:“拜了。”
空荡荡的洗手间内,俞亮垂下眼睛。
午后的阳光半投在他的脚边,他在那儿站了很久。
已经是深秋了,但阳光还是把窗户前也晒得热热的。
“卧槽,好热。”
举起展开的棋谱拍在自己被晒得发烫的后脑勺上,小林嘟嘟囔囔地蹲下来。
“这俩人怎么就这么会选地方,那么多研修室,非要找个朝阳的,好歹考虑一下我们这种观棋不语的真君子好不好。”
“你也可以选择不看的。”松田微笑着说。
“噫,我不看就都让你们看,让你们学人家棋、打人家谱,偷偷进步,然后把我甩在后面吗?做梦!”
“看一盘而已,不见得吧。再说,沈一朗君和羽根君不都会记谱的吗?”
“我没有记谱哦。”羽根扭头瞥了他们俩一眼,“这盘棋据说是下过的,看起来确实是从五十六手开始下,前面的我也不了解。不过沈一朗君知道。”
小林伸了伸脖子说:“岳智说这是去年北斗杯预选赛时他们所下的棋,唔……他为什么非要下这盘输掉的棋不可呢?重新下一盘也好啊。”
说话间,研修室的另一侧又传来两道落子声。
“……是不甘心吧。”
“啊?”小林看向羽根。
“因为心不甘、情不愿;因为总觉得那盘棋自己可以扳回来。你难道就没有这种时候吗,小林?那种……如果我当时是这样下的话,这盘棋的结局就会被我逆转的想法。”
“谁没有过呢?”松田凝望着那厢,轻声说。
小林顿了顿,很快就抿住嘴。
松田上午才输了比赛。
是啊,是不甘心。
沉住气息,岳智抬手往裂型周围补气。
可不甘心又怎么样?对败者来说,失去的难道只是胜负而已吗?
他三岁就开始学棋,在家中道场的耳濡目染里成长。为了围棋,他丢弃了所有拥有玩具和玩伴的机会,七八岁就开始跟一群比自己大十岁甚至都不止的成年棋手混在一起打谱。他那么深信勤能补拙,也那么深信总有一天自己能像俞晓旸的儿子那样为人称道——为什么不能呢?俞亮五岁才学棋,说起来比他还晚一些呢!
俞亮……
俞亮。
每落下一手,他心里就咬得更紧。
俞亮,他为什么就……那么在乎时光呢?
抬起头,看见对面那张端坐于纹枰前的脸,岳智的内心涌起波澜。
记得……记得以前有很多次,时光都在道场里扬言自己要追上俞亮。虽然当时的自己并不在意,但非要细究的话,他的想法也跟道场里的其他人差不多:时光在吹牛。
他打过俞亮的谱,跟过俞亮的比赛。俞亮有多强,他比谁都清楚。时光,这个在第二组还在不及格边缘徘徊的菜鸟,不过是因为棋力太低、看不出差距来,才会如此信誓旦旦地夸下海口。他不会像道场里的那些人一样笑话时光,因为他知道,要不了多久,被淘汰的现实就会让时光清醒过来,到时候这个人会不会继续在道场下下去都是问题,哪里还需要他再开口?
可一直稳坐道场第一名宝座的岳智,从来就没有想过、也根本觉察不了时光能追上来。一个基础那么差的人,一年内就想定段?对已经学了十几年棋的岳智来说,这样的想法简直天真得可笑。
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岳智至今也想不起来,大概是因为那时的时光在自己眼中太渺小了。即使是进步,也像蜗牛一样,一点点往上爬,这个月倒数第一,下个月倒数第五,往复叠加,最多最多也只能让他得出个“进步挺快”的结论,却完全没有俞亮那种一鸣惊人的感觉。
什么嘛,下到这种程度的话,我也不一定就赢不了啊。
哪怕是定段赛结束以后,岳智仍然是这么想的。俞亮那副如临大敌的样子,在他看来属实有点不必。比起刚定完段的时光,已经入职业圈一年多的俞亮不论算力还是读盘深度都不是一般职业棋手可比的,更不用说比赛经验带来的加成,他时光得惊才绝艳到什么地步,才能定个段都让俞亮紧张兮兮啊?高段棋手好像都没有这种待遇吧?
在岳智完全想不通的时候,时光这个名字,开始像小鱼吃虾米一样地一点点蚕食进棋坛的视野。看到他的棋,大部分的棋迷们会一翻而过,因为不好看;听到他的名字,人们也只会觉得“好像在哪里见到过”;看到他本人,则愈发会感到平凡。这个人全身上下也没有什么太特别的地方,怎么俞亮、桑原、俞晓旸这些人,一个两个的都在盯着他看?
“岳智下得挺好的。”小林蹲在沈一朗的记谱跟前,用日语对两个伙伴说,“不过……时光下得更出色。”
“我喜欢那家伙下的棋。”松田说,“是那种……大家以前都没见过的风格吧?
“在跟他对弈过好几次以后,我越来越能理解为什么之前没怎么听过他的名字了。他下棋的时候算路很深,一步棋能铺垫十几步甚至几十步,很少有俞亮、高永夏他们那种大开大合的下法。这种下法怎么说呢……一般人看起来可能会觉得不够爽。盘上对垒,肯定还是拼刺刀更有意思些,但时光本来就不是这种棋手。他就是那种……基本功很好的棋手。他的很多下法,你一看会觉得哇塞好简单,我也能下。但换你来你就是不行。”
“他的棋其实挺朴实的,布局深、中盘扎实、收官稳,不是大刀阔斧的类型。业余棋迷,或者对围棋认识得没那么深的人,很容易打眼看去觉得他不如俞亮他们那种棋手出彩,但只要真跟他下过几盘,那肯定不会这么想的。他的棋着都是往最朴素的下法去靠的,但他的对弈思路其实是,用最简单的步数达成交换的结果。”沈一朗讲,“这种风格的棋手,之前也不算多见。我觉得当今棋坛可能也要花一点时间才能逐渐接受时光这种棋手的存在。尤其是在——”
“韩国流那种杀气腾腾的下法比较流行的时候。”松田替他接了后半句。
“是哦,我觉得棋坛的流行也该换换口味了。”小林托着下巴调侃道。
“啪!”
食指还抵在棋子上,时光突然听见岳智在对面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你……”
戴着眼镜的少年慢慢抬起脸,他的神情透着几分疲倦。
“你真是个……坚强的人呐。”
“……啊?”
“哦,我只是突然这么觉得而已……”
摘下眼镜,岳智揉了揉自己的右眼,懒懒地说:“我输了。”
他把眼镜叠起来扔到一边,看上去恹恹的。
“可是,才下过中盘耶。”时光愣了好一会才说。
“那又有什么关系呢?这盘棋,我已经不可能再赢了。”
岳智放下手,他的两眼被揉得有些发红。时光睁大了眼睛。
“这大概就是,我跟你的差别吧?”岳智看着他略显呆滞的神情,哼地一笑,“如果是你的话,大概就会像新初段赛时对上俞晓旸那样,不论如何都要下下去吧?
“可是我不会这样。我在乎输赢,我在乎得失,我在乎输了以后自己的信心会不会受挫,我在乎这盘棋我根本赢不了。
“而这些,你一样都不在乎。
“我输了。与其说我是输给了你,不如说我输给了自己;我输给了自己的骄傲,而那本不是应该被带到对局中来的东西。”
他站起来,重新架上眼镜。
“我走了。明天一大早,我就要回国。我不会放弃的,这场比赛不过是开始。“对你也一样,只是开始。”
他披上外套。
沈一朗悠悠地从桌子后边站起来。他冲经过身侧的岳智晃了晃手里的记谱,笑着说:“分享给大家看也没问题吧?”
“随你便。”岳智推了推眼镜,双手插进裤兜里,拎着背包晃了出去。
俞亮那个时候,到底在紧张什么呢?
瞧着走廊外深秋高远的晴空,岳智像想起了什么似的,松松笑了笑。
也许从很久之前开始俞亮真的一直在追逐着时光吧?只不过,他所追逐的并不是眼前的时光。
他迈下楼梯,再一次朝身后的研修室望了一眼。
俞亮追逐的,是未来的时光。
往前看吧,时光。往前走就能遇到未来的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