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滨。
被北条夏树无情赶出大门的太宰治, 脚上踢着路面上的小石子，一边神情空空, 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别墅之间也有歧视链, 独栋看不起双拼，双拼看不起联排，联排的边户看不起中户……北条干部居住的这片别墅区, 是横滨富人聚居地, 毫无疑问户户独栋，花园造景精致，每一户之间都隔了老远，生怕邻居打扰到自己休息。
太宰蓦然转身，抬头往回走。
时间差不多, 夏树君应该已经把注意力转移到其他地方去了, 现在可以趁人之危（？）潜入，混一顿饭再走。
巡逻的物业保安看见太宰治，觉得这人衣服破破烂烂、风衣下摆在滴水（注：刚刚才自杀失败）、人又相当面生，实在不像什么正经人，犹豫着要不要开口问几句；可是再一看, 他的态度相当自然，俨然一副自己是业主的大摇大摆模样。
保安不愿冒着触有钱人霉头的风险问话，开着小巡逻车离开了。
于是，太宰治得以再度顺利地混进北条宅。
这当然是一种默许，以这个人身边安保员的本事, 如果对方有意阻拦，太宰根本没机会闯进来。
客厅中摆着一台全息游戏舱, 外形接近蛋壳, 流畅高级, 覆盖着材质不明的金属。
太宰治绕着全息游戏舱转了一圈，找到开关键。
“电是通的。”他看向地上的接线板，以及开关处标着“on”的绿色状态标。
于是，太宰治理所当然地认为“夏树君在里面玩游戏”，他十分果断决定骚扰一下、看看对方在玩什么，摁下游戏舱开关键。
‘蛋壳’剥开一道U型门，向他展示舱内的模样。
簇新的内里，充满科技感，看不出使用痕迹。
——应该还没有用过，还是不要乱碰了。
太宰治又戳了一下开关键，让U型门严丝合缝地盖回去。
太宰稍微有点纳闷，想：“不过，他人去哪里了？”
全新的、酷炫的游戏舱，居然能忍住不体验，就让它在客厅在放置play吗？
……
此时，北条夏树搭了黑泽阵的掌心，再一脚跨过水坑；这实在是个相当赘余的动作，假使对方不伸手，他也能自己蹦跶着跳过去。
两人的手一触即分，但北条夏树别扭了好一会儿。
好怪啊，为什么要用这种照顾小姑娘的态度对待一个直男？
他别扭归别扭，胡思乱想还在继续。
和黑泽并肩行走，才发现对方比自己高好一截，这令他有种淡淡的危机感（以及妒忌），借着墨镜的遮挡看了好几眼，看一次削减一厘米，看一次削减一厘米，减一厘米、减一厘米……“嗯，其实差不多高嘛。”——靠一些精神胜利法，自我安慰成功。
黑泽阵为他开门，北条夏树上了车，坐在驾驶座的是个戴墨镜的大块头。
正是司机小伏。
伏特加第一眼没认出Boss。
毕竟Boss先前都戴着悲伤蛙头套，从发丝到脖子挡得严严实实，头套之下人畜难分。而上车的年轻人脑袋上盖着鸭舌帽，面容被墨镜挡去大半，下巴尖尖的，像个怕被发现身份的男明星，怎么样都无法把他和神经质青蛙头联系到一起。
伏特加的智商偶尔也是会上线的，从下车接人到给人开门，他看大哥的动作与态度，把来人的身份猜了个七七八八：“这必然只能是Boss，如果不是，我自此改名小鸟伏特加。”
于是，北条夏树听见大块头冲他恭恭敬敬地喊了一声：“Boss。”
他点头，姿态冷淡，算作应答。
……这位是谁啊？
琴蛙的司机
，戴墨镜，应该是伏呱吧？
除了方形墨镜之外，变形伏呱没有任何容易辨认的特征，它的外形像一块史莱姆，揉圆搓扁，相当百变。平时跟在琴蛙身后，是一只绿色史莱姆青蛙；当它作为开车小弟的时候，就会变成钥匙钻进车锁孔。
黑泽：“去哪里？”
车迟迟不动。
正在看窗外的北条夏树：“……？”
怎么听着还不走？
五六秒后，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句话原来是在问他吗？
“嗯……去……”北条夏树开口了。
去玩具厂？
游戏中是18：36分，工厂的员工们早9晚6，大多已经正常下班了，过去估计只能碰到加班的设计狗、加班的工程师，以及保安小队。
北条夏树想，见见赤井鱼鱼和零喵也不错。
努力的卧底们，拟人态一定长得很勤劳勇敢、一看就是容易骗取人信任的老实人吧？
他格外好奇赤井鱼鱼的长相，鱼人状态的样貌如此一言难尽，像个从怪奇物语片场乱入的妖怪，如果拥有了人脸，肯定也不可能好看到哪里去。
然而，北条夏树打开手机看了眼玩具厂的员工状态，发现二五仔们都缺勤了。
【赤井鱼鱼】[外勤中]-[任务ing]
【零喵】[外勤中]-[任务ing]
【景汪】[外勤中]-[Tokyo达人秀节目录制]
它们只是在玩具厂兼职，主业还是完成组织上级下达的命令，这两方面的工作，优先级不言而喻。
没有二五仔可欺负，乐趣少一半。
北条夏树翻着员工列表，有点小纠结。是了，他应该去见哪位员工呢？
朗姆呱？随它去吧；贝尔摩德呱？不在日本境内……
——那么，就决定是你了，雪莉呱！
他心爱的成长中SSR，可爱听话的小女儿，看过了琴蛙，当然也要探访一下雪莉呱！
“去找雪莉。”北条夏树说。
说完之后，车内的空气尴尬地沉默了几秒。
不对。
不太妙。
他之前好像并没有跟琴蛙说过雪莉的事情，呱儿子并不知道他在外面还有个私生女。
北条夏树：“……”
坏了啊。
伏特加当然不知道雪莉的居处，小心地问：“请问，是要去第二研究所吗？”
“算了，不去了。”北条夏树自然地改口，绞尽脑汁地想着下一个目标，“——”
他一抬头，却看见黑泽阵若有所思地盯着后视镜，对方绿眸中的锐芒被镜子折射得清清楚楚；银发杀手收回视线，方才的眼神仿佛闪过的一丛冷火，快得像错觉。
北条夏树：“……”
吓得忘词了。
黑泽阵拿出手机，摁了几下，接着报给伏特加一个地址。
那是宫野一家居住的小区。
对方如此善解人意，瞌睡了给递枕头，北条夏树却完全一丝一毫都不感动，并且不敢动。
他紧张了一会儿，自我开导起来：“不对啊，虽然身边没有安保，我显然打不过他，但这是个游戏。而且，琴蛙就算变成人了，也是我的好大儿嘛。”
——顿时好受了许多。
从咖啡店到宫野一家的居处，车程要二十分钟左右；北条夏树好奇地观察窗外的街景，这么点时间，不知不觉就过去了。
黑泽阵撑着伞，将他送到楼下。
“要多久？”他问。
北条夏树不太确定地说：“不超过半小时？”
黑泽阵颔首：“知道了。”
夏树：“……要
么，你跟我一起上楼？”
“你自己去。”
对方拒绝得飞快。
北条夏树只好独身一人等电梯，在走进电梯大门之前，扭头悄悄看了眼黑泽阵，没想到对方也正在盯着他，视线撞了个正着；他飞快地把脑袋转回来，感觉有点尴尬，肩膀忍不住绷紧了。
北条干部但凡出门，身边总要跟着几个安保员，这几位领着高额薪水的异能力者尽职尽责，时时刻刻伴在身边，注意他的动向，生怕他出一点事。
他早习惯了，可一旦‘安保员’的人选换成黑泽阵，就有种说不上来的别扭。
大概是蛙变活人、还没有看熟吧。
“叮——咚——”
电梯门打开。
一层一户，宫野一家的大门已经提前推开了一道缝。他在来之前给雪莉发过消息。
门内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细碎的。
“是Boss吗？”
是女孩的声音。
褐发少女走到门边，探了个脑袋出来。
她大概十二三岁，面孔仍然稚气，却有了一丝少女的青涩。
雪莉抬起一双灰蓝色的眼睛，见到他时，眨了眨，欣喜地笑起来：“——你来了！”
北条夏树：“！”
女儿真乖啊！
面对黑泽的紧张感，顿时消散得七七八八。
雪莉给他倒了茶水，显然是话不多的类型，却主动朝他讲起自己的近况，说她在东大的近况，说她不久后要去留学，在选择学校上相当犹豫，想听听他的意见。
“要么就加州理工吧。”北条夏树宽容随和地说，“都可以，你选自己喜欢的。”
雪莉点头：“嗯，我也青睐加州理工。”
北条夏树打量她，觉得雪莉人间体（？）还挺符合游戏中的形象，腼腆的天才少女，聪慧、冷静，也有孩子气的一面。
他问：“你爸爸妈妈呢？”
“在研究所。”雪莉说，“姐姐也有事出去了。……她没有和那个人联系了。”
“那个人”指的是诸星大。
当初，诸星大碰瓷宫野明美，试图以男友身份、借着明美的关系加入组织，北条夏树没有干涉他们两只来往，并让她介绍诸星大加入，然后轻飘飘地提醒了一句“不要太相信他”……这一举动，似乎在无意间斩断了鱼鱼和明美呱的红线。
明美呱将鱼鱼视作虎视眈眈的坏东西，对于对方的殷勤视而不见，它们关系止步于友情以上。
由此，北条夏树得到了一个对[宫野明美呱]的[弱牵制]。描述上，和松田卷卷、萩原马二的大差不差，大概就是“忠诚度增加、不会背刺你、不会无缘无故伤害你”。
雪莉呱不喜欢赤井鱼鱼，虽然她没有和鱼鱼说过话，只是坐在车子内，远远见过他几次，但她对这条坏鱼有着天然的抵触感，总觉得对方不像好人。
除此之外，她还有点害怕琴蛙，会偷偷暗示夏树当心这位Top Killer。
不得不说，雪莉呱看人还蛮准的。
除了明美呱，一家子都是寡言少语的科研人，泡在研究所实验室中的时间比宅家时间要长得多，但客厅的装潢与摆设，处处充斥着“家”的感觉，十分温馨。
透明橱柜里，陈列着各式各样的手办、小摆件，以及……一个流泪的悲伤蛙头套。
北条夏树：“……”
这是他送的。
因为琴蛙不愿意和他穿父子装（指头套），他在上一次家访雪莉的时候，随手送了她一只流泪蛙蛙头。
【N】：这个送给你
【N】：喜欢吗？
当时，宫野一家齐聚客厅，宫野夫妇和明
美呱都沉默了。
雪莉呱也好几秒没答话，让北条夏树一度怀疑游戏界面卡了。
不过，雪莉呱很快反应过来，谢过他，认真承诺道：【谢谢Boss，我会认真保管的。】
雪莉呱乖乖守诺，把这只流泪蛙蛙头放到客厅的透明橱柜里，来家里玩的客人一眼就能看见。
如果代换到游戏中的画风，这一幕大概是有点怪，又有点可爱。
但是现在是全息状态，那淌着眼泪的悲伤蛙混迹在一堆正常无比的收藏品种，看起来……真的……真的好奇怪啊！！
北条夏树心情一言难尽，说：“那个头套，你把它收起来也没关系的。”
“啊？”雪莉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好的。”
他问：“你喜欢吗？”
雪莉移开视线，装作若无其事地说：“……我、我挺喜欢的啊。”
北条夏树忍笑：“……”
由于雪莉是一个人在家，现在也不早了，为了不让小姑娘害怕瞎想，他坐了十几分钟就提出告辞。雪莉倒是没想那么多，甚至有些依依不舍，目送他走到电梯口。
雪莉看着他走进电梯，眼神有点好奇，像是看见了什么新鲜的东西——毕竟在此之前，Boss一向是走到门口直接消失的，从来没有老老实实走楼梯或者坐电梯过。
北条夏树觉得不明所以，回望，小姑娘朝他摇摇手，把门关上了。
所以他还是一点眉目都没有。
“叮——咚——”
电梯门再度打开的时候，湿气扑面而来。
北条夏树一抬眼，就看见倚在门框边的黑泽阵。
每逢雨天，天沉得格外快，像是几滴墨掉进干净的一碗水中，很快将清水染成灰败的颜色；这天色，就像锦缎烧成了灰，昏昏沉沉的衬在黑泽的身后。
楼道口的感应灯应声亮起，黑泽无声地看过来，颀长身形投落的影子，也一起直直延伸向他。
北条夏树又不知不觉绷直了背，刚才的放松不翼而飞，语气也不自觉变得公式化且客气起来。
“……久等了。”
黑泽上上下下打量他，眼皮耷拉着，骨子里透着懒散劲，却叫人莫名忐忑。
“没多久。”他说。
停车位离这不远，步行两分钟的功夫，谁都没说话，只有雨水击打伞面的声音，淅沥沥的，并不规则，像是某种扰人情绪的前奏曲。
黑泽把伞柄塞到他手里，先一步坐上驾驶座。
北条夏树：“……”
他心念一转，硬着头皮拉开副驾的门，坐下。
虽然按照他们的上下级关系，坐后座也没什么不妥之处，但这个人带来的压迫感，让夏树常常觉得对方才是发号施令的Boss，他并不能心安理得地把这个男人当成司机或者单纯的保护者。
他眨眨眼睛，语气自然地问：“伏特加呢？”
“休息了。”黑泽若无其事地说。
北条夏树：“？”
真的吗？开车小弟还有下班时间？
……算了，谁都要下班，也没什么好奇怪的。纸片蛙蛙也有劳动法保护的。
“这样啊。”他答。
等着黑泽阵开车。
于是，车里又沉默下来。
黑泽阵手放在方向盘上，转动车钥匙，发动汽车，然后转头看向他。
夏树被盯得头皮发麻，浑身不自在，只好假装不在意对方，目不斜视地盯着前方。
车内没有开灯，又格外安静。
“你。”黑泽齿间吐了一个音节。
北条夏树迷惑：“……我？”
然后，黑泽倏然附身凑了过来，单手撑着副
驾驶座的坐垫，目光一瞬不瞬地凝在他的脸上。
北条夏树：“！！！”
这是在干什么！
干嘛啊！！好怪啊！！
……不要这么……呃……行不行！！
社交安全距离突然被打破，北条夏树无法再装死了，往后靠了靠，肩膀内扣，仿佛缩在摇摇车角落里的线条小狗似的。
明明内心别扭至极，却又要尽可能维持着面上表情的淡定。
“别凑那么近。”北条夏树吸了口气，佯装平静地斥责道，“……快开车。”
黑泽阵不言不语，绿眼睛盯着他，像是猫科动物躲在草丛中观察猎物，瞳孔几乎要变成一道竖线，十分专注，十分冰冷。
“怎么了？”北条夏树故作镇定地问。
对方的嘴唇颜色很浅，微微撑开一条缝，似乎准备开口作答。
在这个距离，北条夏树能看见他脸上的每一处细节，鼻梁与眉骨、苍白如吸血鬼的皮肤。
他们的呼吸几乎要交缠在一起，车内的温度渐渐攀升。
他抓紧了安全带。
黑泽阵慢慢地、仔细地打量他，由上至下。那视线犹如蛇信，由颧骨一路向下舔舐，游走在皮肤上，掠过的地方产生令人头皮发麻的痒意。
恍惚间，仿佛能听见毒蛇吐信的嘶嘶作响声。
“你似乎在怕我。”
对方用一种肯定的语气，陈述着似是而非的句子；明明两人是平视，黑泽却像是居高临下地询问：“——为什么？”
北条夏树：“……”
倒也不能说怕。
就是……好怪啊。
总感觉，这个人……说不上来。
直觉告诉他，不要接近对方，否则可能会有不妙的事情发生。
他嘴上飞快地否认了：“你怎么会这么想？是错觉。”
黑泽阵不言不语，眼神戏谑，仿佛在无声地说：“是么？”
北条夏树：“……”
又是一阵缄默，只有雨幕的窸窣声响，以及很轻很轻的呼吸声。
时间比呼吸拖得漫长。
黑泽阵不开口，就是在等他说话。
要说什么？
北条夏树有点绝望。
不过，过了最初惊悚与别扭的那阵劲，像个真正的玩家一样，对NPC黑泽君产生了几分好奇。
比如，他的脸碰起来会是什么感觉？
……不可以啊！不礼貌吧！
可这个想法一旦产生，就像魔咒一样，萦绕于脑海。
北条夏树思索两秒钟，在直男心态和好奇心的拉锯之中，伟大的作死精神终于是占了上风。
这又不是什么陌生人，是他的呱，养了好多年的呱。
虽然摸人脸有点怪，但是……但是这是他的呱。
于是，他十分大胆地伸手，用食指戳了一下黑泽的脸。
惊了。
——这触感，居然和真正的人皮一模一样啊！
这游戏各方面做得如此逼真，也就怪不得他在看见黑泽阵时第一反应是紧张了，毕竟那可是实打实的压迫感啊。
被戳了脸的黑泽阵停顿半秒钟，抬手一拉副驾驶侧的安全带，“咔嗒”一声，为他卡上卡扣，又起身回去了。
仿佛这个人特意贴过来，就只是为了帮他系安全带。
然后，黑泽阵开始倒车。
北条夏树满头雾水：“？？”
但他的关注点倒不是在这件事上。
北条夏树：“……等等，你自己为什么不系安全带？”
黑泽：“蠢货比较需要。”
北条夏树：“……”
可恶！
还是那只讨厌的坏呱！
他抬头一看，现在是游戏中的8点，游戏面板上对应的现实时间，也已经来到了10点35分，差不多可以洗澡了，睡前再安排一下明天的工作。
“好晚啊，累了。”北条夏树说，“我想休息了。”
接着，另一只手揣到黑泽阵看不见的衣兜里，隔空选中了左上角那朵透明的三叶草图标。
【退出游戏】
【是否退出登录？[Y/N]】
其实他还想再玩一会儿，比如再参观参观玩具厂，可和黑泽阵待在一起的时候，总觉得浑身上下都怪怪的，想要远离这种感觉。
玩具厂，还是过两天再说吧。
北条夏树一边想，一边飞快地选中【Y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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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红色大字，明晃晃地打在屏幕上：【退出失败！】
“……”
有种不祥的预感，但是，再试一次。
【退出失败！】
北条夏树：“？”
什么？为什么？
他瞪大了眼睛，像是一帧褪色的漫画剪影。
北条夏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