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2015年10月15日。

  已经脱去夏燥真正进入了短暂的秋天,吹来的风挟着落叶,偶尔会有凌冽的味道。

  再过一段时间,就要入冬了。

  市里出现了一起匪夷所思的Alpha失控事件。

  虽然造成的影响不大,但仍有脆弱的Omega而因为信息素的无意识攻击而受伤。

  匪夷所思的是,当事人消失了。

  管理局调出事发位置的监控,却发现偏偏事发的那一段消失的无影无踪,而目击者却也语无伦次,根本无法说出那个Alpha的样子。

  近段时间,城市里的大学也出现了一件怪事。

  也谈不上是怪事,只是学生间无聊的时候口口相传——学校里出现了一个英俊的Alpha。

  那人每天来的时间不固定,呆的时间也不长,多是一两个小时就走了。

  他并不进入学校,站在校门的右侧,身材挺拔高挑,裹着黑色的风衣,一张脸雪白,浓重的眉眼像被工笔描出的画,这个Alpha漂亮得太过凌厉,和他那强势的信息素一样,整个人散发着冷峻的气息。

  这样的人足够夺目,很难让人不注意到他。但是冷着一张脸,光表情就让人退避三舍,路过的学生窃窃私语了好几天,愣是没人敢上前搭话。

  他一直望着校门内,看那条人来人往的梧桐树道,像是在等什么人。

  那条路铺着一层落叶,怎么都扫不尽。

  这是井然来到这个时间后,第十七次站在这里。

  足足两周,他都没能见到章远。

  章远不在家里,也不在学校,井然走遍了所有他应该在的地方都没能找到他。井然像个疯子一样,漫无目的地在城市里晃了两天,最初涨潮一般的情绪逐渐跌下来,他也找回了理智。

  井然觉得,他的确是被摧毁过,不然怎么整颗心都在麻,裂开的口子呼呼地灌着风,好几天都缓不过来。但是他也确实没那么容易被彻底毁掉,只要有一点生机,他就能咬着牙强迫自己一点一点地重建。

  章远是存在的,在2019年,那个正确的时间里,他确实存在,只要能摆脱时间的纠缠,离开这场荒唐,他就行真正的找到他的Omega。

  这个念头被他用力楔在心里,连着血肉,能让他反复提醒自己。

  井然这一次带了足够的钱,是章远提前准备好的旧币。他找了一所不需要身份证的旅馆住了下来,那里简陋,但还算干净,洗漱休息也勉强够了。他随便买了一身换洗的衣服,每天早出晚归像个真正的旅客。

  那台从2019年带来的手机已经碎得看不出原貌,变成破铜烂铁,井然又花了一笔钱买了一台手机和一张临时卡,录入了章远的号码,然后就被放在口袋里,鲜少拿出来。

  说不怕,是假的。

  井然根本不敢率先给章远打电话,生怕那边的人问他是谁。

  他得见到人,见到人他才有实感。

  没有多余的钱可以用来配置电脑设备,井然索性找了一间设备条件良好的网咖,包下一台电脑,如同以前一样如法炮制地工作,章远名下的那张卡肯定是在的,没有意外的话,报酬还是会打入那个卡里。

  打听到章远并不难,一个优秀的,受欢迎的学长,多问一些人就拼凑出模糊的信息。

  章远目前不在本市,应该是随导师一起外出交流学习,归期不清楚。

  章远一直都很优秀,井然知道。

  井然每天花三分之一的时间在工作上,剩下的时间就被等待占满了。

  他会先去那个熟悉的家,然后再穿过大半个城市到城西的大学。

  井然把睡觉时间压缩到很少,累到实在睁不开眼了才会在那张不足一米二的单人床上睡上一觉。

  这种生活质量不佳的日子井然从来都没经历过,现在突然过起来,他居然也不觉得辛苦。

  井然必须让自己疲倦,困顿,才能稍微平衡等待中的焦躁。

  这才没等上几天,他就已经焦灼地恨不得掘地三尺把章远挖出来,那章远那么多年,究竟是怎么等的?

  一想到这个,他就想被剜了心一样疼。

  11月1日,今天是2015年的万圣节。

  距离立冬还有七天,在秋天最后的步子里,章远终于像变魔术一样出现在了井然的面前。

  章远从出租车上跳下来,将双肩包甩到肩头,迈着一双长腿去后备箱拿行李箱。

  太突然了,让井然有些发愣地望着那人,嗓子里如同塞了一团海绵,浸湿,膨胀,把他的声音堵在里面。

  比起和井然相处过的章远,现在这个有些不同。

  他还是一样的漂亮,却没那么削瘦了,白白净净的脸上多了些肉,显得越发得软弹。他穿着衬衫外套,米色的休闲裤卷上去一些,露出细瘦的脚腕,让那双笔直瘦长的腿异常的抢眼。

  现在的章远,在井然眼里,就像晨间朝露下最嫩的那枝芽,散发着蓬勃的气息,等着人采摘。

  井然站得远,章远没看到他。

  他向前走了一步,张了张口:“章……”

  “章远!”一个冒冒失失的男生擦着井然跑过去,深秋了,他还穿着短袖,满身的汗,显然是刚从球场上下来,他一把抢过了章远的旅行箱,还要上手拿章远的背包,“嘿嘿嘿,来来来给我给我!”

  章远颇为嫌弃地躲了一下,将背包又往身上甩了下:“这个不用你。”

  “嘿嘿,东西给我带了吗?”

  “带了,就在箱子里,是现在最好的VR眼镜了,哎你……你回去再看,”章远推了那个男生一把,“我还带了些特产,你回去给他们分一分,我不去宿舍了,回家两天。”

  “回家干嘛呀?”男生终于舍得把头抬起来,“晚上一起撸串啊,我请。”

  是常风,章远的大学室友,交情很好的兄弟,一个Beta。

  井然见过一次,还是2018年那次,去超市的路上他陪章远去了趟他那间小公司拿东西,那时他和小斐坐在后座,透过车窗看了一眼。

  要不是章远偶然提起,井然很难把那个西装革履的男人和前面毛毛躁躁一身臭汗的大男孩联系在一起。

  明明没几年,时间也能将人从内到外洗个遍。

  井然停下脚步,静静地站在原地,看着两个大男孩无所顾忌地笑闹。

  现在章远22岁,比他小了6岁。

  此时此刻,他才切实地感受到,章远还是个清清透透的男孩。

  他还在念书,才刚刚触及社会,对以后的一切都一无所知。

  突然的,井然不知道该怎么向前走了。

  他很矛盾。

  他想把那个男孩拥进怀里,把自己烙进他的生命,让他在未来等自己。

  但是他又想,章远是不是还能有别的路?

  什么路?

  ……没有他的路吗?

  四周像是起了一堵密不透风的墙,团团将他围住,他和章远之间就隔了十几米,他却走不过去。这一段时间,井然过得浑浑噩噩,他如同走在一片迷障中,章远的出现带来一阵清透的海风,瞬间冲破了迷障,可是却在下一秒抽干了所有空气。

  井然这个人,太过于聪明谨慎,他通透的脑子带着他瞬间看到了未来,汹涌而来的理智浇灭了所有冲动,他踟蹰不定,根本没有勇气往前走。

  “行了,别废话了,”章远笑着推了常风一把,“赶紧回去吧。就要入冬了,我得回家把厚衣服收拾两件带过来。”

  “你怎么这么怕冷?”

  “谁像你啊,内火这么足。”

  常风嘿嘿笑了两声,只能作罢:“那你什么时候回来啊?”

  “后天吧……”

  “行罢,那等你来了再去吃串。”

  章远点点头:“你回吧。”

  常风狗腿子似的说:“我给你拦辆车。”

  章远无奈地冲他摆手:“我没手是吗?赶紧走!”

  常风不肯,耍赖似的又闹了两下,被章远一脚踹在屁股上,终于拖着箱子跑了。

  双肩包挂在肩头,章远叹了口气,双手插在裤子口袋里无聊地晃了晃身子。

  井然近乎贪婪地看着章远的侧影,今天阳光正好,光线将那人拢着,朦朦胧胧勾勒出绒绒的光边。

  井然背后的墙面高大,投下的影子将他罩了个完整。

  十来米的距离,却正好一个在阳光下,一个在阴影里。

  刚见到章远时候的冲动所剩无几,井然现在居然都不敢开口喊他。

  自己究竟在怕什么?井然似乎非常清楚,又根本搞不明白。

  章远原地站了几分钟,仍然没有抬手叫车的意思,他似乎在等什么人,百无聊赖地开始用脚尖捻地上的石子。

  又过了一会,他突然扭了扭头。

  井然呼吸一窒,猛地低下头,再抬起眼睛的时候,章远已经将头扭了过去,他转了半身,背对着井然,将脚下的石子踢得飞远。

  井然放松了些,无意识地抬腿向前走了两步,走到光影的交界处堪堪停下,看不够似的,死死盯着章远的背影。

  章远将一只手从口袋里抽出来,井然以为他要叫车——突然的,颀长的身子面朝他转过来,那双透亮的眼睛灼灼地毫不迟疑地望向他。

  井然全身的肌肉在一瞬间紧绷,几乎同时,冷汗顺着脊骨往下流,他如同一个雕塑,毫无反应地看着章远大步流星地冲他走来。

  一时间,井然的脑子一片空白。

  章远在距离他一步远的地方停下,抿着嘴,眨着眼睛打量他。

  汗水在蒸腾在皮肤上,不一会,井然的太阳穴就亮晶晶一片,他心跳如雷,勉强找回自己的声音,紧张地开了口:“章远……”

  章远微微倾着上半身,由下自上地盯着井然看,那双修长的眼睛撑得滚圆,追着井然闪躲的眼神,直到井然再无处可躲,敛下眉弓,深沉的眼睛对上章远,削薄的唇动了动,井然又轻轻唤了声:“小远。”

  章远笑了:“你在那站了半天都不喊我,我还以为你不认识我呢。”

  年轻的脸庞干净清透,脆生生的,一双眼睛很亮,所有的光都聚在里面。

  章远就是有种魔力,井然看着他,那被浇灭的冲动在分秒间聚沙成塔,浇上岩浆,瞬间燃起熊熊大火。

  24.

  两个人站在校门口太过引人注目,章远索性把井然带进了学校,钻到小树林深处,找了个背阴的长椅坐了下来。

  刚坐稳,就见从更深的地方钻出一对情侣,八目相对,四个人都有些尴尬。

  更尴尬的是那个面色潮红的圆脸Omega还认识章远,磕磕巴巴地跟学长打了招呼,就被自己的Alpha拉走了。

  空气中残留了一缕果糖味道的信息素,被风一吹就散了。

  井然吸了吸鼻子,突然间反应过来,他身边的男孩身上有一股干净的洗衣液的味道,却独独没有那股他熟悉的信息素。

  怎么回事?章远是用抑制剂了吗?

  “你……”

  “井然哥,”章远有些兴奋,白净的脸因为情绪染上一抹艳色,“原来你说的都是真的。”

  “嗯?”井然没反应过来。

  “你真的来自未来?”

  “啊……”井然明显对这个问题毫无防备,他设想了很多种重逢后章远会对他说什么,他以为章远会质问他,或者干脆已经忘了他,客气的对他,却没想过这种。

  男孩漂亮的脸上始终挂着一抹笑,弯弯的眼睛,丰润的唇角上那颗痣也跟着起起落落。

  他情绪饱满,感染力十足,让井然也忍不住跟着弯了眉眼:“是的。”

  “那你是从什么时间来的?”

  “上一次是2017年,5月20日。”

  “上一次?”

  井然点了点头。

  章远有点不明白,但是他不在意,惊叹了一声:“哇……神奇。”

  两个人没再说话,章远盯着自己的鞋,手臂在长椅上撑得笔直,不知道在想什么。

  井然耐心地等他继续发问,他靠在椅背上,深沉的目光轻轻地拢在章远身上,从他的角度正看到那纤薄的耳廓,近乎透明,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红了起来。

  一阵风袭来,将身后的树吹的飒飒作响,枯叶早已支撑不住,从头顶地树枝上缓缓往下飘。

  “那未来的我,是不是真的……”章远突然回过头,猛地逼近井然,“真的给你……”

  井然吓了一跳,看着支支吾吾的男孩,莫名其妙地说:“什么?”

  近在咫尺的脸涨得通红,章远憋了半天,到底是没说,他无意识的撅了撅嘴唇:“有落叶。”

  井然更是满脸问号,他瞪大了眼睛,看着章远冲他伸出手,将他脑袋上一片枯黄的叶子摘了下来。

  那落叶被章远捏在手里,用指尖捻着细细的杆子转,过了好一会,他脸上的红才慢慢褪去。

  “你那时候突然不告而别。你明明说,你做我的监护人,”章远撇了下嘴,眼睛锐利,“撒谎,骗子。”

  井然无奈地笑了,忍不住抬手摸了摸章远的头,细软的发丝刮在掌下,痒痒的。

  “对不起。”

  章远又看了他一眼,嗤了一声,并不领情。

  过了好一会,他才慢慢地开了口,长篇大论地说了井然走后的一些事。他那时候要找井然,却突然发现,自己明明记得的人,烙在自己的脑子里,却怎么都想不起来名字了,连同旁人描述都不行,他不死心地去找了见过井然的人,学校里签监护协议的老师,酒吧里的酒保,社区医院的医生,他甚至连经常出入的便利店售货员都问了,每个人都神色迷茫一无所知。井然这个人如同被橡皮擦擦掉了一样。

  那时候他才彻底明白,原来井然说得都是真的,他不属于这里,他来自别的时间。

  他的存在就是一座孤岛,而章远是唯一可以上岛的人。

  章远搞不明白,却模模糊糊知道,他还会再见到井然。

  现在,他见到了。

  章远说了挺久,井然静静的听着,时不时地应上一声。

  末了,章远抱怨似的嘟囔了一句:“你付了一年的房租,但是只住了三个月。”

  井然愣了愣,紧跟着笑了。

  章远站了起来,拍了拍裤子,将双肩包搭在肩头,对着井然摆了个手势:“走吧。”

  井然不明所以:“去哪?”

  “回去啊。”章远更莫名其妙,他眨了眨眼睛,轻轻“啊”了一声:“你有地方去啊?”

  如果那个只有一张简陋单人床和一套桌椅的小旅馆算的话……井然点了点头:“嗯。”

  “哦。”章远干巴巴地应了句,他有些不自在地拨了拨自己的额发,脸上的表情也垮了下来。

  沉默了半晌,他又开了口:“你还是跟我回去一趟吧,剩下的房租钱我退给你,还有你以我名义办的那张卡,里面的钱我没动过,也还给你。”

  “不用,”井然也站了起来,和章远面对面,“本来就是给你的。”

  “我不要,”章远有些急躁,他又无意识地撅起嘴唇,一副气鼓鼓的模样,“我和你什么关系,凭什么要你的钱?”

  你是我儿子的爸爸,我的Omega。

  井然在心里接了一句,但是他嘴上不可能这么说,他敛下眼睫,像是完全感觉不到章远的怒气:“你不是说我是你的监护人吗?”

  “我现在22岁了,大四,不需要监护人,”他稍微扬起下巴,精致的下巴牵动喉结,刻画出一道漂亮的线条,“再说了,我遇见你的时候已经19岁了,那时候也不需要监护人。是你要住在我家,我才收你房租,现在你不住了,我就得把钱还给你。”

  井然看着章远振振有词地说,根本移不开眼睛,这个章远有些出乎他的意料,像是之前的章远做了减法,将身上披的那层外衣脱掉,把自己柔软的内里露出来,他神气,张扬,像个太阳一样耀眼。

  他们才刚刚重逢,井然就想把这个不知死活的小东西捧在手心里,从里到外好好的疼他。

  那双墨色的眼睛里翻滚起浓重的欲望,赤裸裸的。

  章远瞥了一眼,心里蓦地打了个突,愣愣地停下口里的话,再仔细盯过去的时候,井然对他眨了眨眼,那双眼睛一片清明,充满了无辜。

  错觉?

  章远没好气的哼了一声:“你有在听我说话吗?”

  井然点了点头:“有。”

  “那你的回答呢?”

  “你说得对。”井然淡淡地笑了,看起来相当有诚意,锋利的唇角勾起一道弯,话锋一转:“但是,我是个Alpha。”

  井然上前一步,突然靠近了章远,章远来不及反应,由着他挨近自己的脖子,低沉的声音自耳边响起,近的几乎震动胸腔:“你已经分化了,还和我住在一起,不危险吗?”井然由下自上,沿着章远那雪白的脖子深深吸了一口,“你怎么没有味道?你是用了抑制剂吗?”

  滚烫的气息扑到耳朵上,那纤薄的耳廓瞬间烧得火红,汗毛都一根根竖了起来,章远方才趾高气扬的精神头被炸了个七零八落,绯色以肉眼可见的程度攀爬上来,一瞬间章远的脸红得像被煮过一样。

  他像一只受了惊吓的小兽,猛地从井然身边跳开,退后的步伐不稳,踉跄了一下,被井然一把拽住胳膊,才堪堪站稳,他憋了半天,才吼出一声:“你做什么?”

  井然被他逗得乐不可支,一直笑个不停:“我逗你的,别害怕。”

  说着拽着他的胳膊哄了老半天才把人哄好。

  井然之前听章远提起过监护人的事,章远是遇见井然之后才分化的,算是分化很晚的那类人。分化期一直是人类的一个坎,不仅对自己,瞬间爆炸的信息素对旁人也有很大的影响力,他迟迟没有分化,在进入大学的时候肯定是要有监护人来签分化处理的协议,能保证在第一时间内通知监护人。

  章远那时候已经一个人生活很久了,让井然去签协议也理所应当。

  说起来,井然倒是庆幸,那时候的章远有自己在身边。

  25.

  井然到底还是被章远说服了。

  他跟着章远上了出租车,从城西到了城东。

  说是被说服,不如说是顺应内心,他带着矛盾的心理,还是抗拒不了那个男孩,看着他眉飞色舞的模样,细微的小表情特别多,皱着眉翘着唇,生动又可爱。

  井然想,向前走吧,向前走……试一试。

  井然实在是没多少东西,从那个简陋的出来,手里就捧着一套衣服,章远看了他一眼,伸手接过卷了卷,塞进自己的背包。

  井然习惯性地跟在章远右边靠后的地方,错开半个身子,在一伸手就能拉住对方的距离。

  以前是他或者章远怀里抱着不足一臂长的小婴儿,再往前,是牵着个小炮弹一样的小豆丁。

  而现在,确确实实只有他和章远两个人了。

  井然的心空了一下,不知道什么滋味。

  他们没有直接回家,章远路过一个街口带着井然拐了进去,停在一间酒吧面前。

  “我有点事,”章远回头,“你在这等我还是跟我进去?”

  “在这等吧,”井然从口袋里掏出烟冲他扬了扬,“正好抽根烟。”

  “行。”章远应了声,推开那扇巨大的木门走了进去。

  这间酒吧的名字叫“雀”。

  取了个莫名其妙的名字,里头确实旧工业式的装修。井然知道这里,前几天还来过一次,为了等章远。

  井然吐了口烟,抬头望向那个张牙舞爪的招牌。

  章远在这儿打工。

  井然第一次听章远说起的时候有些不悦,皱着眉头问:“你一个Omega,在那里打工,不怕危险吗?”

  章远噗嗤一声笑了:“刚开始我是为了赚点学费,再说了,那时候我也没分化,信息素对我来说也没什么作用。”他怀里抱着小斐,低头逗了逗,边笑边说,“分化了以后,你也不让我去了。”

  虽然章远强调那是个清吧,来的人多是打发时间和放松的,井然还是不太高兴。

  他又问:“那后来呢,你怎么又回去了?”

  章远的动作顿了一下,那双狭长的眼睛眨了眨,对井然露出一个狡黠的笑:“保密。”

  章远将收拾好的工作服叠好,连同储物柜的钥匙一起放在老板面前的桌子上:“齐哥。”

  酒吧老板看起来四十多岁,头发梳的油亮,架着副平光镜,一副精英的样子,他看了看桌上的东西,用手指了指章远:“你小子……”

  章远笑了一声,笑意直直到了眼睛里。

  “行了,”老板伸手去收工作服,“前面几周的工资我回头直接转给你。”

  “等等!”

  章远一把按住衣服,将钉在前面的金属铭牌摘了下来,用大拇指抹了抹,把正面对着老板晃了晃:“这个我留着做纪念了?”

  古铜色的长方形,刻着“章子”两个字,是章远的工作牌。

  这东西陪了他好几年,丢了挺可惜的。

  “拿走。”老板冲他摆了摆手,“下次直接过来,你就是客人了,齐哥请你喝酒。”

  “行。”章远把铭牌装进包里,对老板弯了弯腰,“齐哥,这几年谢谢你了。”

  “你得了吧,还搞生离死别啊?”老板做了个毛骨悚然的表情,“这里离你家统共不到两公里,随时过来玩。”

  章远哈哈笑起来。

  这几年,他时不时会趁着周末空闲的时候来这里打两天工,勤工俭学谈不上,他是为了等人,也亏得这里的老板人好又和章远熟,这样随心所欲的上班方式他也同意。

  老板没多留他,又说了几句话,就把章远放走了。

  “哎!章子!”

  章远停下脚步,回头去看,老板敲了敲桌子,语重心长地说:“既然人等来了,就花时间谈个朋友,你那个长效抑制剂用的太多,对身体不好,信息素紊乱都是小事。”

  章远愣了愣,有些不好意思地咬了下嘴唇。

  老板见他不答,扬声道:“听到了吗?”

  “知道了。”章远迅速地回答,“谢谢齐哥。”

  章远出来的时候井然刚掐了第四根烟,抬眼便看到那男孩颧骨上飞起两抹红色。井然下意识地朝他身后看了一眼,莫名其妙地问:“怎么了吗?”

  “啊?”章远也有点莫名,“什么?”

  井然的眉头没忍住挑了一下,抬手指了下章远:“你脸怎么这么红?”

  章远怔了下,抬手用力搓了搓自己的脸:“没有,走了。”

  说着他率先向前走去。

  井然没再说话,安静地跟在他,沉沉地望着他的背影,眉弓下压,面无表情的脸看着有些吓人。

  不过章远没看到,他只顾着搓自己的脸,试图让那红色褪下去。

  井然向来喜欢独处,但是有必要社交的时候,还是会和朋友一起去酒吧。他并不喜欢这种地方,除了真的有打发时间的人,但也有人是怀着一夜春宵的心思来的,鱼龙混杂,充满着各种各样黏腻又热烈的信息素,交织在一起,随时随地引发欲望。

  Omega向来都很受欢迎。

  而且是一个漂亮清透的Omega,从发梢到脚趾都散发着诱人的味道。

  井然咬起牙根,理智告诉他他现在陷入了盲目的情人视角。

  Alpha的占有欲像一只饿了几个月的猛兽,咬着铁笼要钻出来,饥饿,贪婪,恨不得将那个Omega关起来,不让任何人看到。

  “以后别去酒吧打工了。”

  章远脚步顿了下,侧头奇怪的看了井然一眼。

  井然一步走到他身侧,将他肩头半滑下来的双肩包接过,背到自己肩上,拉着他往回家的方向走,半天没得到回答,井然的口气又软了下来:“不去了行吧?”

  “哦。”

  章远应了一声,垂下的目光正落在井然握住他腕子的手上,那掌心干燥,温热地将他的腕子圈了个完整。

  “我今天就是去辞职的,这几年我去那也不是为了打工。”

  “那是为了什么?”

  “为了等人啊。”

  “……?”

  井然正要问,手中的腕子转了转,他顺应的松开手,突然地,干燥的手指被轻轻握住了,微微潮湿的指尖有点凉,似握非握的捏着他的无名指和小指。

  细微的电流从指尖攀爬而过,几乎要钻到他心里。

  章远低着头,蓬松的发梢下藏不住通红的耳朵。

  不知道为什么,即使章远现在只是个22岁的年轻男孩,比他小了整整6岁,井然还是觉得,自己被整个男孩牢牢地拿捏着。

  26.

  井然想尽力扮演一个合格的租客。

  但是实际上很难。

  自从他住进来,章远回家的频率很高,除了有重要的课程会去学校,其他时间他几乎每天都会回家。

  章远现在大四,已经把大部分精力转移到了创业上,和同学之间共同持股创办了一个工作室。所谓隔行如隔山,井然也帮不上什么忙,他只能站在一个年长几岁的社会人角度,给予章远一些建议。

  以及,暖房。

  井然的厨艺实在不怎么样,却尽量让章远每次回家的时候能吃上一口热饭。

  那张章远名义下的银行卡到底是被章远还了回来,井然也没推拒。井然以前几乎没什么金钱概念,对他来说,钱这种东西不过是数据而已。但是现在,柴米油盐相伴,他早就开始适应,并将一笔钱有计划性的利用它。他投机取巧地借了来自未来的优势,和自己经验进行短期的投资,收益是肉眼可见的不错。

  时间过得飞快,从立冬到深冬只是一眨眼的时间。

  井然看着卡里的余额,拿出了大半,打算送给章远一件礼物。

  他的男孩逐渐开始换上正装,拿着文件袋,越来越像他们初见的样子,每次回家的时候都带着笑,边解着衬衫扣子边叫井然。

  然后换上他喜欢的背心短裤,通了暖气的屋子任他折腾,一双雪白的长腿在井然面前晃来晃去。

  井然经常背过身不看他,不然他房间里那满抽屉的口服抑制剂都不管用。

  但是对井然来说,章远有些不知好歹。

  他越来越亲近自己,用那青涩又僵硬的肢体动作触碰自己,完全不考虑后果。

  他软蓬蓬的,总是露出一副不知所以的笑脸,弯着眼睛,把所有的光都聚在里头。

  章远在勾引他。

  尽管他小心翼翼地兜着自己的心思,但是他笨拙的行动早就出卖了他。

  井然看在眼里,却不做任何回应。

  井然不是不想碰他。

  他当然想,如果他可以,他能让那个Omega彻底软在他身下,从里到外都流着水。井然经常半夜被饱胀的信息素折磨醒,宽松的裤子上有一片洇湿的痕迹,他不得不晃动着倒出抑制剂,空口吞上几片。

  指甲盖大小的白色药片,不用水吞下去,拉的嗓子干涩的疼。

  之后他会打开章远的房门,不发出一丝声响,深沉地望着那毫无知觉的Omega。章远喜欢面朝里睡着,身上盖着轻薄的羽绒被,暖气开的足,他总是会把青白的脚腕伸出来,搭在床边,瘦骨嶙峋的细。

  井然看着他乌黑的发梢,底下映着雪白的后颈,那里平滑柔软,还不曾嵌入阻断芯片。

  井然举步不前,总是想着,章远是不是有别的路可以走?

  这个念头如同悬在他心口的一把刀,刀尖堪堪碰到心脏,稍动一下,就能划一道口子,渗出的血爬满整个脉络。

  井然渐渐开始明白,为什么他第一次见到章远的时候,那人总是冷淡疏离。

  想要无坚不摧,只能先给自己套上一层冰冷的铠甲。

  论起来,井然要更艰难点。

  他还能说那时候自己是个混蛋,就算不知者无罪,自己骨子里透出来的傲慢,有理由让章远冷眼相对。

  但是章远呢?

  现在的章远如同一轮烈日,他是那样年轻漂亮。

  他有着年轻人的一股冲劲儿,不回头架势,浑身都带着嚣张的气焰。这股劲让井然畏惧。

  他怕那把火烧过来,不是把他烧的焦骨成灰,而是把章远的未来那条路烧的泥泞。

  如果可以,他一点苦头都不愿让章远吃。

  井然看着章远笑的时候就在想,他想把全世界都捧给他。

  但是他现在什么都没有,连承诺都不敢给。

  井然像个固执又冷硬的铁,他一直坚持着自己的底线,丝毫不肯放松。

  27.

  2016年1月。

  今天下了很大的雪。

  从昨晚就开始飘盐粒子,气温倒是没到零下,雪落地就化,一夜只积了薄薄的一层白皮。

  到上午井然出门的时候才真正飘起大片的雪花,还没到一个小时,就铺了厚厚的一层,霜糖似的松软,踩上去都没有声音。

  这两周学校里结课,章远回家的频率低了,算起来,井然有好几天没见到他了。

  不过信息倒是一直发个不停,他也不打电话,有事没事的发上几个字。

  有的时候实在没话说,他就传来一张图片——十分没有意境的临时照片,透过窗拍外面的天气,雪粒子很小,根本看不见,他就从摄像头后面伸出一只手,掌心向上,张开五指去接。

  章远的指头瘦长,指节分明,是一双很好看的手。

  井然盯着看了好一会,轻轻用指尖摸了摸。

  这会,他又收到了章远的信息。

  [井然哥哥,来找我吃饭吗?]

  井然盯着前面四个字,忍不住笑了起来。

  他还没回复,另一条信息紧接着送了进来。

  [来接我吧,我们学校食堂的冬瓜炖排骨烧的特别好,还有芋艿猪手汤。]

  “先生,都办好了。”

  井然暂时收起手机,接过对方递过来的证件和合同,套装笔挺的姑娘对他欠了欠身,笑得跟蜜一样甜:“这是车钥匙,有什么问题您再来找我。”

  “好的,谢谢。”

  井然接过崭新的车钥匙,对姑娘礼貌的笑了笑,转身走了。

  他边走边掏出手机去回复章远的信息,信息界面又接连跳出两条。

  [井然哥哥,来吗?]

  另一条是个挂着三条问号的卡通表情。

  削薄的唇弯了起来,井然快速打了个字发了出去。

  [去。]

  在隔着一个路口的地方,井然就看到了章远。

  那人穿着一件雪白的羽绒服,鼓蓬蓬的一团,几乎和漫天的大雪融为一体,修身的牛仔裤裹着细长的双腿,更显得上半身蓬软的像个棉花糖,他原地跺了跺脚,捧着双手呵了口气。

  直到井然把车开到他身边他都没注意到,还垫着脚探着身子往远处看,被前面的车挡住视线,他还让了几步。

  井然跨下车,“砰”的一声关上车门,从另一边绕了过去,正对上章远惊讶的脸。

  他看上去站了好一会了,鼻尖冻的通红:“你怎么……”

  井然走到他面前,伸手将那黑发上的雪扫落:“干嘛不直接在食堂等我?”

  章远傻兮兮地笑了笑,没回答。

  井然说:“手。”

  “干嘛?”

  井然弯着眼睛,成簇的纤长睫毛挂住的雪花,被呼吸融了,晶莹的挂在上头。

  章远看得有些愣了,半天没动作,井然又碰了他一下,示意他把手拿出来。

  他掌心朝上,莫名其妙地望着井然。

  一个黑色的车钥匙落在他的手心,上面的标识正是身边的这辆车。

  井然说:“送你的。”

  章远愣了下,瞬间撑圆了眼睛,他看了看那辆车,又看了看井然,过了好半天,才瞠目结舌地说:“你干嘛送我车?这……这也太贵重了……”

  井然笑了下,如果可以的话,他想把全世界都送给章远。

  “买不了更好的,这辆代步足够了。”井然抬起手,宠溺地摸了摸章远的脑袋,将上头的落的新雪又拨了开,“小章总都成立公司了,不能没有车吧?”

  章远还是不能接受,手足无措地握着那个钥匙,想给井然塞回去:“不行,我不能要。”

  井然看似苦恼地皱起眉头,他抿了抿唇,苦思冥想了半天,终于说:“不要那也行,那我给你做司机,不过……这样小章总就得多付一份工资了。”

  理直气壮的话把章远逗得笑出来,漂亮的笑容在这大雪天都显得尤其得耀眼,让每一片雪花都染上光。

  去食堂之前他们先去了趟章远的宿舍,井然靠在车门上,看着章远从宿管传达室里搬出一个大箱子,然后两个人一起放进了后备箱。

  井然看了一眼,里面的东西严严实实包了防震的泡沫纸。

  “是什么东西?”

  章远抹了一把脸上的雪,冲井然眨了眨眼:“送你的东西。”

  “?”

  “我前天去数码城配的,现在最好的组装台式了,你不是用那台雷蛇工作不顺手吗?”说着,他拧着眉有点不服气地翘了下唇,“我以为我的礼物够好了,跟你的一比,就立刻不够看了。”

  看。

  他的Omega就是这样,在这冰天雪地中,能让心里如同温了一壶醇酒,酒气熏着每一条脉络,让人柔软的不行。

  “我很喜欢。”井然说。

  章远关上后备箱,对井然露出一口白牙:“喜欢就好,走吧,吃饭去。”

  这段日子过得太快,又太顺。

  时刻都踩在绵软的霜糖里,清甜而又可口,偶尔有苦涩,也不值得一提了。

  就是太顺了,一切都稀松平常,让井然已经忘了,从十月底见到章远至今,他都没再闻到过那让他魂牵梦绕的信息素,微咸的海浪似乎不曾翻涌而来,再度漫上那冰冷的雪松。

  他甚至都没察觉,Omega两个月一次的信期,并没有如期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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