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父母和馆田警官尚未去世之前, 海音寺溯游从他们那里学习来了许多格斗的技巧,许多从特工们一次次生死之间的任务中总结出来的、也许并不华丽却足够使用的技巧。

  也许这在平时并不能成功,但是对付此时此刻过分轻敌的山口大知却已经足够。

  握住那冰冷的黑色金属, 像记忆里父亲做过的那样,轻而易举地就从比自己高大的敌人那里夺走了杀人的武器。

  枪支入手, 却不是熟悉的重量。

  一个并不引人注目的笑容缓缓地在海音寺溯游的嘴角绽放, 但很快就变得越来越大。

  “咔哒”。

  漫不经心地摆弄了几下,枪口便被倒转。

  黑洞洞的枪口本来指向的是男人的心脏, 但在片刻之后还是提高了几寸。

  [谢谢,有被帅到]

  [海哥揍他]

  [妙啊, 山口这家伙本来是想找个隐蔽的地方欺负海哥的吧,现在反倒自己要被揍还没处求救了]

  [666,这动作,这流畅度, 赏心悦目, 绝对练过]

  [期待山口挨揍]

  [期待山口挨揍+1]

  [期待山口挨揍+10086]

  海音寺溯游轻轻的喘息着, 因为情绪的激动,他的脸有点红, 这大概使他苍白皮肤上唯一的血色。

  视野发生了一瞬间的变化,只有黑白两色的办公室忽然变得过分得单调, 简约风的装潢在此时的海音寺溯游眼中忽然浅薄得无法忍受。

  想要红色。

  想要更多的红色。

  不正常的兴奋在那一瞬间席卷了全身。

  放置在一旁的书包中,红色封皮的笔记本不知何时保持着打开的状态, 几个细小的数字在其中一页上闪烁着。

  山口大知惊疑不定地看着眼前的少年, 有点不明白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更不明白在他看来, 刚才还一副唯唯诺诺的样子的海音寺溯游为什么会产生如此强烈的反差。

  他的脑海中有一瞬间的空白, 被枪支指向的本能恐惧在身体各处叫嚣。

  在此时此刻, 他忽然有些不确定自己是否在枪里放入了子弹。

  少年的微笑,和那双与死去之人何其相似的红色眼睛,让山口大知有一种深陷其中的感觉。

  恐惧在那片红色的海中似乎变成了某种让人上瘾和飘飘欲仙的东西,在山口大知的五脏六腑中肆意遨游,随即又带来巨大的空虚。

  有人在他的脑海里说话。

  不,不止是脑海,心脏,肺,肝脏……包括指尖和指甲,似乎都变成听觉的感受器,聆听着这种嗡鸣。

  他忽然能够大口地呼吸了,在潮水般的恐惧蒸发后,在巨大无比,几乎能够将意志压垮的空旷感中,他忽然意识到那是海音寺溯游的声音。

  但无法思考,他只能倾听,目空一切的大人在这一刻终于学会了作一个“礼貌”的听众。

  “你在害怕什么,山口先生?”

  少年的声音很轻,就像是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那样,但是这一次,山口大知感受到了比上一次更甚的恐惧。

  “砰——”

  早就瘫坐在地上的男人眼睛骤然睁大,恐惧让他咬住了自己的舌头,口腔中流动的血腥味才终于让山口大知感觉到自己还活着。

  海音寺溯游刚才扣动了扳机。

  保险打开了,姿势正确,装上了□□的枪支发出了沉闷的声响。

  但在意料之中的,是空枪。

  “不要害怕啊,山口先生,如果非要说的话,是空枪呢。”

  少年甚至模仿起了他那天晚上完全没当回事的开玩笑语气。

  海音寺溯游就好像完全变了一个人,那上翘的尾音说不出来地诡异。

  但是还不够,海音寺溯游想,想要看见更多的红色。

  要是刚才里面有子弹……

  要是有别的什么东西……

  想看裂开的刀口,想看胸口的大洞,想看破碎的血肉……

  停下!

  理智骤然回归。

  刚刚,太危险了,海音寺溯游有点失神地看着自己的手。

  男人依旧瘫坐在地板上,眼神已经开始涣散,看样子是受到了教训。

  海音寺溯游不再分神给他,而是开始思考自己的失控。

  他有点分不清,那些究竟是因为精神受到鬼神影响而产生的暂时性的狂躁,还是他源自内心,本来就存在的想法。

  果然还是尽量趁早解决总持寺的事情比较好,海音寺溯游有些头疼地想。

  而这时,坐在地上的男人忽然发出了颤抖的声音。

  山口大知感觉到有人在和他说话,是眼前的少年吗?

  不,不是,那是更加成熟的声音,是他的梦魇。

  “闭嘴!”

  海音寺溯游冷眼看着眼前的男人忽然对着空气大喊大叫。

  在地板上抽搐和尖叫的男人就宛如是一场闹剧中最为卑微和搞笑的小丑,这般失控的样子让海音寺溯游忽然怀疑起自己刚才是否是真的如此吓人。

  但很快,他就从男人的话语中得到了答案。

  “不是我,海音寺!闭嘴!”男人惊慌失措的声音是如此可笑而尖利,但很快就变成了一种诅咒般的咒骂。

  海音寺溯游沉默地看着这一切,却并不感到快乐。

  山口大知似乎是把他认作了他的父亲,也难怪刚才会被吓成那个样子,如此看来,男人似乎还有点最后的价值。

  “我做了什么吗?”模仿着父亲的语气,海音寺溯游握紧了拳头,问道。

  “我不知道,我什么也不知道。”

  但是无论问什么,山口大知都只是反反复复地说着这一句话。

  桌子上还摆放着他的证件,但是此时此刻,他却并不想要了。

  一切忽然变得索然无味起来。

  这里真的是自己曾经梦想的地方,这里真的是父母用生命也要守护和维护的地方吗?海音寺溯游忽然产生了这样的怀疑。

  如果梦想的本质只是拯救他人而已,那么是否加入似乎也忽然变得无足轻重起来。

  不再多加思考了,看着瘫坐在地上的男人,海音寺溯游思索了片刻,旋即拿起背包就准备离开。

  在异能力特务课这样对待特工,他可不想要一会儿等其他人回过神来惹上什么麻烦。

  出去的路他还记得,山口大知带他来的时候就躲避着摄像头,此时也方便了他离开。

  只不过,还没有等他走多远,就被人拦下。

  “坂口先生。”

  看着站在不远处的青年,海音寺溯游选择先叫出了他的名字。

  “跟我过来一下吧。”青年的声音中像是压抑着某种东西。

  海音寺溯游能够感觉到坂口安吾的视线一直在他身上逡巡,就好像在竭力发现什么不同的地方。

  “虽然很抱歉,但是坂口先生,我可能不——”

  并没有想要拖泥带水,既然此时和坂口安吾遇上了,他当即就想要说明自己刚才的想法,但坂口安吾却抢在他之前说出了话。

  “我的上司想要见你。”青年的声音清冷到了生硬的地步,但是海音寺溯游能够感觉到其中对于自己的深重的担忧正在从坂口安吾的身上散发着。

  一向在海音寺溯游面前表现得如此可靠的青年,在此时此刻也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了一种对于未知的不安。

  无法拒绝,海音寺溯游最终选择跟上了坂口安吾。

  [不会是山口大知被发现了吧]

  [没有那么快吧,而且坂口安吾看起来也没有生气什么的]

  [气氛感觉不太对啊,难道异能力特务课又要对海音寺做什么吗?]

  [有可能啊,嘶,坂口安吾的表情看起来很不对啊]

  [到底发生了什么?]

  对于弹幕的问题,海音寺溯游也很想要知道。

  他最终被坂口安吾带到了一间办公室前,办公室门上的牌子写着种田两个字。

  他感觉到坂口安吾的手搭住了自己的肩膀,男人的手指隐忍地扣住他的肩膀,明明是把他朝门口推去,却又偏偏带着一种想要把他拉回的矛盾感。

  “……”

  坂口安吾张了张嘴,似乎想要对他说些什么,但此时从门内已经传来了一个声音。

  “进来吧。”

  那个声音说道。

  海音寺溯游推开门,正对上一个陌生的中年男人。

  穿着和服,像僧侣一样把头剃光的中年男人,正笑容可掬地看着他。

  海音寺溯游本能地对于这种笑容感到危险,但在门口停留太久只会露怯而已。

  “过来坐吧。”中年人温和地说道,态度意外地友好。

  平复了心情,海音寺溯游神情自然地走了过去,在男人面前的椅子上坐下。

  “我是种田山头火。”

  “海音寺溯游。”莫名其妙的自我介绍环节,海音寺溯游想,这样似乎不太礼貌,但是他已经毫不在乎了。

  他刚才的所作所为,异能力特务课不会需要,而他对于这里的幻想似乎也破灭得差不多了。

  “我知道你,你的父母曾经是我最得力的部下,你的入职也是我亲自操办的,”对于海音寺溯游的态度,男人却看起来一点也不意外,只是自顾自地问道,“要喝点什么吗?”

  “感谢您的好意,但是我现在并不需要。”这个叫种田山头火的男人对于他父母的评价让海音寺溯游的态度好了一点,但也只有一点点而已。

  “我想知道我什么时候可以走呢,种田先生?”离开这里的意愿前所未有地强烈,虽然种田山头火目前的态度似乎都十分友好,但是他已经心生离意。

  “不要着急,孩子,”男人对他摆了摆手,笑眯眯地说着,“难道是入职遇到什么困难吗?”

  “不如和我说说看,刚才发生了什么?”男人用鼓励的语气说道。

  他一定对于刚才的事情知道了什么,看着那双带着笑意的眼睛,海音寺溯游做出了这样的判断。

  海音寺溯游心中忽然闪过一个大胆的想法。

  他把刚才的事情完完整整地叙述了一遍。

  在叙述结束后,办公室如他所料的那样陷入了一片安静。

  名叫种田山头火的男人坐在办公桌后面,脸上依旧挂着那种面具般的笑容。

  但片刻之后,男人便出人意料地哈哈大笑起来。

  海音寺溯游不明所以地看着这一切的发生,就在刚才,男人的笑容居然变得真心实意了许多。

  “真是精彩的以小博大呢,做得相当不错啊,和你的父母同样优秀,我很期待你的入职。”

  意料之外的称赞让海音寺溯游有些措手不及,但他还是维持住了脸上的表情。

  [?????]

  [种田山头火没有疯吧]

  [阿这,都被打脸了居然还能笑那么开心,emmmm]

  [难道是被海哥气到神志不清了,不至于吧]

  [理性猜测,种田山头火是不是得了一种一生气就会笑的病(手动狗头)]

  看着弹幕的不靠谱猜测,海音寺溯游居然诡异地有一点点赞同,这实在是过分离谱了,他此时一点也参不透种田山头火的想法。

  “感谢您的称赞,但是我很抱歉,我恐怕不能担负起您的期望了。”海音寺溯游尽可能委婉地说道。

  “不要急着拒绝,之前是我没有说清楚。”男人不紧不慢地阻止了海音寺溯游接下来的话。

  “这不是命令,也不是弥补,”男人的眼睛紧紧地盯着对面的少年,“是请求。”

  “是来自国家的请求,我们需要你的能力,我们恳求你的加入。”

  “请好好考虑一下吧,孩子,”男人收起了笑容,在那层轻浮的假面消失之后,他看起来格外严肃。

  海音寺溯游愣住了,这是份过于重的责任和邀请了,他几乎是逃跑般地留下一句“我再考虑一下”,就迅速离开。

  这一次种田山头火并没有阻拦他,而是转头对在海音寺溯游走后才出现的男人说道:“做得不错呢,小杉君。能够发现这样的才能者,也有你的一分功劳呢。”

  “不过是稍微推波助澜了一下而已。”名叫小杉健的男人来到种田山头火面前,谦虚地说道。

  “过度的谦虚可不好,不过你还真是喜欢藏锋避芒啊。”上位者面带笑容地说着,不动声色地敲打着自己的这位部下,“接下来也许会将你调任到其他地方去,也请小衫君继续‘推波助澜’吧。”

  “好了,”不管小杉健作何感想,种田山头火继续吩咐道,“去把坂口君叫来吧。”

  不过在小杉健拿起手机的时候,却发现手机并没有信号。

  他有些迟疑地说道:“种田先生,通讯系统好像忽然出现了问题。”

  “这样啊,那就只能麻烦小衫君亲自走一趟了,顺便通知检修部的人来一下。”对于通讯的问题,男人看起来有点漫不经心。

  但是小杉健依旧有些疑惑。

  “真的值得这样做吗,种田长官?”小杉健罕见地称呼种田山头火为长官,这是需要认真回答的问题。

  “无论是威逼利诱还是出格的试探对于这个孩子都没有什么用处,既然已经确定了他的价值,那就用责任,用感性,把他牢牢地绑在这里,”种田山头火停顿了一下,态度变得有些暧昧不清,“他和他的父母是一样的人。”

  “就算不成功也没有关系,反正第七机关也被清洗得差不多了,关于人工提升灵视能力的实验估计是失败了,也难怪他们这么着急,这还要感谢那个孩子才对。”

  “那关于乌有之乡的事情?那个德国人似乎站在了港口mafia那边。”小杉健迟疑地问道。

  “无妨,他们的神早就消亡了,要是真的搞出了大动静,本土的那些家伙是最先坐不住的。”

  种田山头火抿了一口茶,用简洁的话语完全打消了小杉健的所有疑惑。

  ***********

  “请吧。”

  男人牵着金发碧眼的女孩子的手,在部下毕恭毕敬地打开车门后,笑眯眯地对着身后的男孩说道。

  去总持寺拿符咒虽说重要,但是也必然到不了首领亲自前去这样兴师动众的程度。

  不过森鸥外此时的身份不过是配孩子们一起去总持寺游玩祈福的家长罢了,倒也是非常合理的理由,也没有任何人有道理阻拦。

  即使是由黑蜥蜴的人去护送这批特殊的货物,森鸥外依旧不放心让米切尔·恩德脱离他的视线,一个人前往。

  乌有之乡和米切尔·恩德无疑是横滨的不稳定因素,说是合作,森鸥外压根没有一分一秒对此放心过。

  无论是小国王到底会不会出于兴致对他的部下做出什么事情,或者是小国王别有图谋,他都必须亲自旁观。

  “哼。”

  长相贵气的男孩只是轻声哼了一声,并没有对于森鸥外的动作做出多少回应,便径直走上了车。

  [森鸥外看起来真的很重视小国王嘛,连去总持寺都不惜自己亲自陪同]

  [前面的,说错了吧,这哪里叫重视,这明明叫提防]

  [不过终于等到这一幕了,真的很期待]

  [是啊,小国王去的话,一定能发现什么的吧,之前港口mafia的直播里那个老和尚真的太吓人了]

  [不过到现在好像还不清楚小国王的目的啊,难道是发展信徒吗?但是又为什么对总持寺感兴趣?]

  [难道是要抢总持寺的香火,我瞎说的]

  [那就好玩了,震惊,西天菩萨和天竺上帝的巅峰对决(bushi)]

  [对了,话说海哥也是今天和谷崎一起去总持寺的吧,不知道他们能不能碰上]

  海音寺溯游:真抱歉,那大概是不会碰上的。

  用马甲和森鸥外对上也就算了,为了万无一失,他可暂时没有直接面对森鸥外的打算。

  海音寺溯游不再通过小国王的视角查看弹幕,而是低头看了看时间,离他和谷崎润一郎约定了的时间已经很近了。

  之前不知道为何,电话和短讯居然都受到了某种影响,他一时间联系不上谷崎润一郎。

  好在气象局发布了公告,从街上安抚人心的广播中听起来似乎是某种突然的星体活动造成的磁场波动。

  在恢复通讯后不久,浅色头发的青年就急匆匆地给他发来了简讯,让海音寺苏有稍稍放心了一点,能够分出神来思考昨天的事情。

  之前种田山头火反常的态度让他本能地感觉不对劲,虽然男人并没有透露太多,但是海音寺溯游能够感觉到种田山头火一定身居高位。

  在这种情况下,男人居然会对于自己说出恳求加入之类的话,这绝不是一句简单的邀请。

  他已经思考了整整一晚上自己有什么地方值得被如此邀请,系统的事异能力特务课应该无从知晓,那么就只有自己的灵视能力了才对,但是他目前对外展现过的视野范围也只能说是相对出色而已,这一切都透露着古怪。

  思绪被谷崎润一郎的到来所打断。

  气喘吁吁的浅色头发的青年,带来了一个最坏的消息——谷崎直美的户籍档案,也查询不到了。

  这很可怕,这意味着,谷崎直美在这个世界上的痕迹已经被抹消了许多。

  如果单单是被被人遗忘也许还有挽回的余地,但是当连客观的存在痕迹都在潜移默化中消失,海音寺溯游没有把握自己还能把那种状态下的少女“拉回来”,或者说,能不能看见那个状态下的少女,都是一个难题。

  毕竟,即使笃定自己的回忆被动了手脚,海音寺溯游依旧时常怀疑那个叫谷崎直美的女孩子是不是自己的幻想。

  而且,户籍消失,就意味着没有办法以失踪进行报案,恐怕谷崎润一郎之前报警失败就是因为这个原因。

  而寻求异能力特务课的帮助也有些不切实际,证据还是太少了,光凭借他和谷崎润一郎两个人的证词,是不足以引起异能力特务课对于总持寺的注意力。

  海音寺溯游并没有把这样的事告诉谷崎润一郎,青年正久违地振作起来,让人不忍心和他讨论这样的话题。

  “走吧。”

  海音寺溯游看了一眼手表,这个时间是游客比较多的时候,他们混入其中也不会太过于显眼。

  虽然是一直住在横滨,但这也是海音寺溯游第一次拜访总持寺。

  寺庙比想象中的要大很多,越过有着红色扶手的短桥,就是总持寺的入口大门。

  这些古老的建筑看起来宏伟庄重,从外观看来,一点也没有任何阴森可怖的样子,若不是接二连三的疑点,海音寺溯游估计也完全不会怀疑上这个地方。

  跟随着前来上香祈福的游客一起往前走,海音寺溯游和谷崎润一郎隐蔽地观察着四周,却也并没有看出任何值得警惕的地方,这里仿佛就是一个香火旺盛的普通寺庙,只不过上香的价格要比一般的地方贵出一截罢了。

  但是海音寺溯游知道,这一切不过是面对他们这些普通游客的假象罢了,兜里装着的辟邪木牌回到了这个制造它们的地方,不知为何似乎变得有些重了。

  只是越往里走,周围的一切仿佛就越有些陌生。

  明明还是风格相似的建筑,但是海音寺溯游偶尔会有一种令人恍惚的错位感。

  道路两旁的墙壁会忽然产生某种古怪的风化感,就像是从远古时期就早已风化,但再次看过去便会恢复正常。

  周围的树木是如此熟悉,远方的树是如此熟悉,褐色的树皮是如此熟悉,纹理是如此熟悉,叶片是如此熟悉,每一条叶脉都被过去的无数个自己所描摹过。

  叶片是绿的,树干是棕色的,叶片会发光,但树干不会。

  叶片是金色的。

  等等,不对!

  海音寺溯游的瞳孔骤然放大,立即朝着金光传来的地方望去,却只看到了树影间蓝得宛如虚幻的蓝天。

  巨大的心悸向他袭来,他的大脑就像是过负荷的硬盘,被装载了太多文件,无论是打开还是关闭都异常艰难。

  耳鸣。

  一些类似于从信号不好的收音机中传来的刺啦声让他感到很难受。

  但是仔细听,却又发觉那并不是碳膜片和接触刷接触不良或杂质带来的无序噪声,而是另一种更加有序以及柔和生动的声音。

  是从那片位于某种哺乳动物的喉腔中部、柔韧而有弹性的组织中发出的,那条富有魔力的肌肉和粘膜组成的小东西,正在发出某种震颤,组合成蜂鸣般的效果。

  是人声。

  是僧侣在诵经。

  但是,这听起来不像是任何一种语言,更像是一种生硬的自造词汇胡编乱造成的胡言乱语,但却宛如不见天日的信息洪流向着海音寺溯游席卷而来。

  有人在看他,在被那道目光注视的一刹那,混乱的状态似乎得到了一些缓解。

  那本该是一张饱满丰润的笑脸,肉髻高耸,眉宽目慈,耳珠圆润。

  但此时却眉眼下敛,眉目含忧。

  宽厚圆润的手缓缓地抬起来了。

  “海音寺同学!”

  是谷崎润一郎的声音。

  正常的世界骤然回归。

  僧侣们诵念《心经》的声音不绝于耳。

  眼前依旧是总持寺的墙瓦,而在他右手边的一间屋堂内正坐满了僧人,有年迈到胡须全白的老者,也有年轻些,连打坐都不甚安分的青年人。

  在少年背后的书包里,红色的笔记本似乎微微地抽动了两下,却没有被任何人发觉。

  在其中的某一页中,一个数值忽然出现了波动,又像是受到了某种东西的干扰,极快地迅速滑落,最终退隐着消失了,就像从来未曾存在过一样。

  “海音寺同学!”

  见黑发的高中生没有反应,谷崎润一郎又呼唤了一声,他此时的声音中已经带上了许多担心的情绪。

  这一次海音寺溯游终于给予了他一点回应。

  “怎么了,谷崎先生?”

  名叫海音寺溯游的少年冷静地抬起头,看向谷崎润一郎的方向,就好像刚才被谷崎润一郎叫上很多次都没有回应、一直陷入自己思考的人根本不是他一样。

  被那双红色的眼睛注视着,谷崎润一郎却忽然说不出什么话来了。

  大概还要感谢少年那副眼镜,本来消瘦的体态和眼下的青黑,让少年看起来有种病态的危险,就像是被开膛破肚依旧能够讲毒液注入仇敌体内的剧毒蛇类。

  多亏了那副眼镜,像是将这些晦暗的东西一并阻拦,就像是把危险的冷血动物关在透明的保温箱里,这才给予了谷崎润一郎一种并不真实的安全感。

  “不,没什么,只是刚才看到你一直在发呆而已,我们该去其他地方了。”话到嘴边却被谷崎润一郎咽了回去,他最终只是这样说。

  谷崎润一郎掏出刚才从门口拿到的那张游客游览地图,仔细地看着,细密地汗珠在他的鼻尖凝聚成形。

  他有些拿不准接下来要去哪里,刚才的过程似乎都证明了,要是他们继续像普通的游客一样,几乎是不可能发现异常的。

  在他迟疑不决的时候,他忽然听到身旁的少年开口了。

  “往那边去。”

  少年的声音很低,在说完这句话的时候就像是在忍受着某种痛苦。

  “你还好吗?”谷崎润一郎没有问为什么,只是关切地问道。

  “没有关系。”海音寺溯游神色如常地回答道,只是脸色看起来更加苍白了。

  在浅色头发的青年转过身,一马当先地向着海音寺溯游指出的方向走去的时候,一个纸团被悄悄地丢进了垃圾桶。

  纸团里正在慢慢渗出某种殷红的色彩,海音寺溯游轻轻地咳嗽的两声,将喉间的血腥味尽数咽下,跟上了谷崎润一郎。

  倒计时,还剩下六天不到了。

  刚才的事情,绝大多数他都已经记不清,只记得那只手掌,他建议谷崎润一郎前去探查的方向也正是那只手掌所指引的方向。

  只不过。

  海音寺溯游抬眼看向看向他们正要前去的方向,神色晦暗不明。

  那里正是小国王和森鸥外前往的地方,所谓的,贵客接待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