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48 坠星】
现实，叶榆。
从回忆中抽离出来一向是件不好受的事情，被真实的五感环绕着，让人几乎置身于那个下着小雨的春天。
那个谁也不愿想起的春天。
可褚素素想起来了。她透过韩璇的双眼，看到了自己受伤的表情，和即便如此也不愿放弃的目光。
八年前的自己就那样凝视着韩璇，轻声开口。
“一句解释都不愿意给我吗。”
韩璇没有回答。
而这同样也是一种回答。
那个时候的褚素素失望透顶，低垂着眼帘，头一次错开了视线。
“我不想再见到你了。”她说。
这几个字如今依旧清晰。
而今二十五岁的褚素素躺在叶榆的草地上，出神地凝视着夜空，思绪却被带回了十七岁的那一天。
半晌，她轻声道：“那个时候，我很难过。”
明明早就已经忘掉了，现在却全都想起来了。
老师的责难，父亲的怒意，一切的一切都是一场突如其来的灾难。
褚素素不愿服软，红着眼睛跟他们吵架，坚持地认为韩璇不会那样做。
如果将那段时光描绘成战争，那么韩璇就是她唯一想要寻找的一处避难所。
可大门却无情地关上了。
褚素素还记得韩璇没有辩解，也没有反驳，照自己说的去做了。
从那天起，她们不再是课余时黏在一起的好朋友，也不再同进同出、无话不谈。
图书馆那张总是被两人所占据的书桌，一侧变得空空荡荡。
没有人再在褚素素低头做卷子的时候，静悄悄地在画本上描出她脸部的线条，耐心地勾勒轮廓，然后把那一页撕下来，当做礼物送给她。
也再没有人倾听褚素素心中的烦恼，因为不善言辞，什么都说不出来，只能用魔法变点小把戏来逗她笑。
明明在彼此的生活里也没有出现多久，可就是令人很不习惯。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褚素素那时正面临高考的压力，种种来自周遭的挫折令她不得不寻找一种方式来麻痹自己——学习。
这成了她唯一的发泄方式，那些被团成团扔掉的草稿纸上不仅有演算过程，还有并不能连成句子的只言片语。
“韩……”
然后被迅速划掉，涂黑。
像无数个即将高考的学生一样，从睁眼起床到闭眼睡觉为止，褚素素除了做题，还是做题。
即便做到太阳穴都微微酸胀，额头更是刺痛不已，也不会停下。
因为只有这样，才能不去想。
不去想韩璇到底为什么这样做，不去想韩璇是否有什么苦衷、不能被说出来的理由。
那种压抑的感觉又重新回到了心里，令褚素素深深呼吸了好几下，以平复情绪，她听到身侧的韩璇说：
“我也很难过。”
从那天起，十七岁的褚素素再没有见过十四岁的韩璇。
可韩璇却时常去见她。
看到她专心致志地做题，看到她依旧有那么多朋友环绕在身边，看到她学习成绩提高了很多，连有些不看好她的老师都吓了一跳。
“高考结束的那天，我在外面。”
那个闷热的下午，响起的铃声是最后一科的结束，也是他们解放的象征。
韩璇瘦小的身躯被淹没在人群里，身边全都是等待孩子的家长，将她整个人全都遮住，任谁也瞧不见。
可她看到了褚素素。
她看到褚素素放松地走了出来——即便没有化妆，素面朝天，只穿了再普通不过的运动服，却还是很漂亮。
漂亮到人群中一眼只能看见她。
韩璇还看到褚晴漾早已等候多时，递给妹妹一块小面包，然后拍了拍她的头：“饿了吧，先垫一垫。一会儿想吃点什么？”
“你怎么不问我考得怎么样？”褚素素笑着咬了一口。
“自我感觉呢？”
“还蛮——不错的。”
她们一言一语，像世间大部分姐妹那样，亲密融洽。
韩璇多希望那个人能是自己。
可她却什么也做不了。
“吃麦当劳吧。”褚素素提议。
褚晴漾有点恨铁不成钢：“垃圾食品？我还想着带你吃点好的，犒劳一下。”
“嘿嘿，我们可以明天再去吃大餐啊。现在就是突然嘴馋了嘛，行不行？”
“行。”
韩璇跟随着她们，一路来到麦当劳店外，透过玻璃，注视着坐在窗边的两人。
褚素素看起来真的是饿坏了，平常饭量明明不大，那时却连着吃了两个套餐还没嫌够。
对面的褚晴漾有点好笑地给她递纸巾，示意她别那么着急。
“那个姓韩的小朋友呢。”她说，“好一段时间没见到她了。最近没跟你一起放学走回家吗？”
褚晴漾分明只是随口一问，却让褚素素的笑容凝固在了嘴角。
她慢慢将嘴里的汉堡咽了下去，露出个勉强至极的笑容。
“又不是只有我一个人高考，人家也有自己的考试啊。”
褚晴漾想想也对，便没再追问。
她没看到褚素素眼中的落寞，可韩璇却看得无比清楚。
良久，有些僵硬的身躯方才动了一下。
韩璇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掌，象征魔力的纹路比起最开始，已经消退了不少，可以称得上是微乎其微。
因为她施下了那个大型诅咒——
“伤害素素的都去死。”
还与许多猎人发生了战斗。
更被祂所降下了惩罚。
现在的韩璇不再是那个无所不能的韩璇了，她失去了先天的血脉优势，像其他女巫一样，稍不留神就会将全部力气消耗殆尽。
可那一瞬间，她还是做出了某个决定。
韩璇穿过人流，挤进人满为患的麦当劳店里，在褚素素猝不及防的神情中，浅浅微笑了一下。
她对着镜子练习了很久，这个表情已经是所能做到的极限。
“素素。”韩璇说。
那双眼睛中的紫色在缓缓流逝。
伴随而来的似乎还有透明的泪水。
“忘了我吧。”
忘了韩璇这两个字，忘了韩璇这个人的存在，忘了那些不可思议的魔法与女巫。
忘了那些一起度过的白昼与夜晚，忘了那些嬉笑怒骂的时刻。
就好像生活里从未出现过任何变数。
把所有遗憾和怨恨，留给我一个人就好。
韩璇缓缓抬起了手，她看到褚素素和褚晴漾的目光从不敢置信逐渐变得迷茫、混沌。
而后什么都不剩下。
片刻，褚素素忽然打了个激灵。
“奇怪。”她咕囔一句，“空调也不冷啊。”
刚才在和褚晴漾说什么来着？突然全都忘了。大概……是有关高考报志愿的事情吧。
不知为何，褚素素总觉得心中空落落的。
好像被人挖走了一块，不知去向何方。
叶榆的夜空下，褚素素“啊”了一声。
“是这个时候啊。”她说，“消除我的记忆。”
怪不得那之后不论怎么回想，也不记得那段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遇到了谁。
可是韩璇既然都消除了她的记忆，为什么又要出现在她面前呢。
而且不止一次。
“大学的时候……”
韩璇浅浅笑了下，现在的她比小时候成长得多，不论心中怎么想，都能挂上完美无暇的表情：“嗯。”
她慢慢说：“你上大学的时候，我又重新出现在了你面前。”
原本韩璇是没有过这样的念头的。可某件事的发生，令她无法克制自己日益扭曲的念头。
高中一向是青少年飞快发育的时期，对韩璇来说，更是如此。
她的个子窜了一大截，也长了些肉，瞬间从那个不起眼的小豆苗变成了会偶尔被男生递小纸条的高挑少女。
——韩璇曾使用时间魔法变成过成年后的模样，早就得知自己潜在的变化，所以对于这样的结果，毫不意外。
她原本以为自己会感到欣喜，因为她终于不再是那个小孩子了。
可当这一切发生的时候，韩璇的心中却并未感到任何波动。
大概是那个让她想要长大的人，已经不在身边了。
可只有韩璇知道，她会偶尔地去看看褚素素——当然是在对方不知道的情况下。
褚素素高考的结果很理想，最终在帝都上了一所不错的大学，在那周边时常能看到她的身影。
韩璇有时会扮成大学生溜进校园，隔着很远的距离眺望她的身影。
她本没有奢望过什么。
直到她看见褚素素身边出现了某个人。
对于褚素素来说，拥有追求者是天经地义的事，可被女生主动追求……从概率学上来说，很少见。
那个女孩像个怯生生的小白兔，鼓起勇气，站在她面前叫了声“学姐”。
然后嗫嚅着说：“能不能……一起吃个饭？”
那一幕很美。不论是垂下的树梢，还是脸上的红晕，从布景到人物，都像极了校园爱情电影中的女主角。
可韩璇却怔在了原地，矗立不动。
她以为自己长大了，可直到那时韩璇才知道，原来过去了这么久，她还是会像个小孩子一样嫉妒。
褚素素没有拒绝，低头犹豫了片刻，似乎有想要答应的意思。
可在“好”字说出口之前，另一个身影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同样怯生生地叫了一声“学姐”。
“那是我们第二次‘认识’。”韩璇说。
在那之后，一切都似乎变得顺理成章起来。褚素素与十八岁的韩璇确定了关系，陷入了甜蜜的恋爱当中。
——前提是她没有想起来。
那个曾经释放在褚素素身上的诅咒影响太深了，深到她的血液中都充满着专属于韩璇的气息。
一天两天或许察觉不到，可时间长了，总是能发现些端倪的。
譬如自己为什么总觉得在哪里见过韩璇，一举一动都无比熟悉，就好像……
她们原本就这么熟悉一样。
“啊……”
褚素素微微张着唇，任凭叶榆的月光洒在身上。
“我记得了。那一次，是我主动要求你消除我的记忆的。”
十七岁的褚素素比谁都勇敢，可二十一岁的褚素素当了逃兵。
她无法再度承受一次那些痛苦的回忆如潮水般侵袭，哽咽着站在韩璇面前说：
“再让我忘记一次吧。”
忘掉的话，就不会难过了。
韩璇依旧说了“好”。
再之后，就是这一次，在酒吧里的第三次认识。
褚素素沉默半晌，问：“为什么。”
为什么要不断地出现在她面前，不断抹除记忆、再重新认识。
明明韩璇也对此感到很难过。
就这样忘掉，难道不是最好的选择吗？
韩璇“嗯”了一声，然后说：“因为我是个自私的人。”
“比起那些令人难过的心情，我更没有办法忍受的是嫉妒。一旦看到有人站在你身边，就会失去理智，像被欲望驱使的低等动物。”
“所以。”她依旧在微笑，“对不起，素素，我只考虑了自己的心情，做了很多次自私的决定。”
“你应该也厌烦了这样一遍又一遍地重新认识我。”
不善言辞的韩璇很少说这么多话道歉，不知为何，褚素素的心中没来由地感到一丝不安。
韩璇从草地上站了起来，前方是天然的小瀑布与边界不太明显的崖头，水流湍急，飞奔而下。
“素素，我想问你一件事。”
韩璇没有回头，只是不知为何，身上缓缓散发出紫色的光芒，一如既往夺目。
“你喜欢我吗。”她说。
褚素素深深呼吸了一下，忽然意识到了那抹不安究竟来自于哪里。
她没有回答韩璇的问题，倏然抬高了声调，问：“等等，祂对你降下惩罚，内容是……”
——告知她真相的那一刻，你们中的一人，且仅有一人，将会死去。
在回溯记忆的时候，大概是因为韩璇的刻意引导，这句话音非常模糊，直到现在才逐渐清晰呈现。
褚素素好像知道了韩璇想做什么，她的后背陡然间开始发凉。
“拜托……”她喃喃自语，胸口剧烈起伏，手臂却被什么力量困住，顷刻麻木，无法起身，也无法做其他任何事，“千万别那样做……”
韩璇身上的紫芒还在继续渗出，她平静地又问了一遍：“你喜欢我吗。”
“我很喜欢你。从小的时候开始就是。和你度过的每一秒，都令我弥足珍惜。”
“有的时候我会想，即便祂那样惩罚我，其实我也并不怨恨。”
“因为祂让我遇见了你。”
“为了那些短暂的时光，我可以付出一切。”
“因为这是我唯一珍视之物。”
万籁俱寂，唯有蝉鸣遥遥传来，许是因为回音，听上去竟有几分像一串悠远的铃声。
褚素素的眼睛已经看不清东西了，因为那里早被泪水模糊。
“我……”她咬牙，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韩璇总算转过了身，紫色光芒将她的长发扬了起来，飘在空中舞动，有种静谧又神秘的美感，将白皙的脸庞也映成紫色。
她眨了眨眼，用一种恳求的口吻说：“素素。我真的很想知道。”
可是这又有什么可问的呢？
答案不是很明显吗。
褚素素的鼻子很痛，痛到难以想象，就像被人迎面打了一拳。
“在想起这一切之前，我以为我喜欢温和安静的人。”她死死咬着嘴唇，止住夺眶而出的泪水，“可实际上，我只是喜欢你而已。”
十四岁的韩璇用时间魔法变成长大后的模样，让十七岁的褚素素念念不忘。
十八岁的韩璇站在她面前，只说了两个字，她的目光就再也没有离开过。
二十二岁的韩璇坐在卡座里，低头画画。
依旧一眼就心动。
尽管遇见的时间点各不相同，但每次的结局都一样。
褚素素总是会不由自主被吸引，然后牵起韩璇的手。
——有的时候，她以为她之所以会留意韩璇，是因为对方刚好是她喜欢的类型，仅此而已。
可实际上不是这样，褚素素根本没有什么喜欢的类型。
她只喜欢某个人。
什么温柔、善良、单纯……都只不过是以她的视角，从韩璇身上提取出来的形容词而已。
“不论失去多少次记忆，我都会认出你。”
“也只会认出你。”
“所以拜托……韩璇，别那样做好不好。”
褚素素甚至都不敢说出那件事的名字。
可她又能做什么呢，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韩璇身上的光芒愈演愈烈，几乎要掀破这片天际。
“谢谢你，素素。”韩璇的嘴角弯起，眼睛亦然，“知道这些，我很高兴。”
“那么答应我一件事吧。”
“这一次，不要忘了我。”
四散的紫色是她的魔力。紫色愈浓烈，韩璇便愈衰弱。
那片紫色形成烟云状，托举着她的身体，往与褚素素相反的方向行去。
是伸手够不到的距离，是渐渐消逝的生命力，是即将远去的她。
“还有……下一次不论在哪里，都要认出我。”
“即便我变成了星星。”
“我找了你很多次，这次换你来找我吧。”
“我们会再次见面的。”
——你们中的一人，且仅有一人，将会死去。
——死去。
烟云骤然消散，半空中，韩璇的身体失了承托，从崖边朝下落去，几乎只是一瞬间，就消失在了眼前。
顺着天幕划出一道弧线，顷刻就不见踪影。
不知来自哪里，也不知去向何方。
身上的禁锢逐渐解除，褚素素扶着身旁的树，站了起来。
“韩璇。”她不断重复着某几个字，“星星。”
你又一次骗了我。
明明说过，只要叫你的名字，就会出现在我身边。
可现在呢？
世间万物仍在按自己的规律活着，时间分秒轮转，四季循环更迭，这一刻发生的事情，不会产生任何影响。
夜空依旧星月交相辉映，皎洁无比。
可褚素素的那颗星星，却就此坠下了。
【作话】
莫慌，本文H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