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事上
-
一大早,望春楼的大门就被人砰砰敲响。
靳思阙下楼打开门,一群精气十足的长辈便带着锣鼓笙箫冲了进来。
各个声洪嗓亮,对着刚刚刚装修好,挂好百盏灯的楼里装潢指指点点,宛如搬来了一个菜市场。
“什么情况?”谢莹站在房间门口,见状瞌睡彻底醒了,快步下楼,“喂……”
郭老看着靳思阙,不顾后者脸上惊讶,“看,我把大伙都给你找来了,怎么样?”
靳思阙:“师兄、师姐们,好、好久不见……”
一群人顷刻将靳思阙淹没,摸摸她脑袋,拽拽她胳膊,一时感慨万分,没想到这辈子还能活着见面。
众人叙旧,谢莹懵逼:“……”
“走错了吧,”谢莹看了一圈这些半老大爷大妈,不确定的问,“我们这可是戏楼,您这……是戏迷啊?还是来砸场子的?”
一群人,年轻的四十有余,年长的五十多快六十。
谢莹不明所以只觉荒唐。
靳思阙扑哧一笑,把郭老引着正式朝谢莹介绍,“这是老楼唱班的角,别看郭老这样了,他可是当年的御用老生,台柱子都要看他脸色场戏。”
“这些伯伯阿姨是咱们的场面了,戏台后吹拉弹唱,都要仰仗他们,一个都不能得罪。”
郭老打量谢莹,傲气的从鼻子里喷出一股气。
“下午把佟彤叫来,就能开始彩排了,备一下戏,唱两首开门红的曲子,我来唱老生。”
“真的?”谢莹朝靳思阙确认,却见omega迎着冬日的晨光,眼底泛起一片粼粼波光。
“这个灯笼也不错,唷,看这手艺,像是小雀儿自己糊的吧!”
“真的哦,看这,拓了望春两个字是不是?”
“给我看看,等我戴个老花镜……”
谢莹嘴角抽搐:“咱,咱们家……真是越来越越热闹了。”
靳思阙也跟着一笑,她转身,余光瞥见一个人影,“师兄!”
麻子站外两扇古门外的阶下,目光复杂的看着靳思阙。
靳思阙面上一喜:“师兄!场面我都找好了,是以前楼里的老人,你不用帮我筹措了!”
屋里众人纷纷扭头,刚才热烈讨论不休的人看到麻子都逐渐安静下来,表情冷漠陌生。
麻子避开了那些熟悉的目光,他跨进门,走到靳思阙面前:“明天就开张了……”
靳思阙点头。
“我来也是跟你说这个的,”麻子目光复杂,“你让我办的事,我、师兄一直没给你找。”
靳思阙微微诧异。
谢莹在一边听着,“那今天这群老头不来明天节目不就要开天窗了?”
“什么天窗?”佟彤一脚跨进门,声线洪亮,“靠,你怎么来了?真是冤家路窄!总不能这破戏楼来个邱碟,还要把你召来吧!”
佟彤怒道,把包往桌子上一甩,叉腰骂:“弄了半天是你们明月风在这借壳上市,另起炉灶了呗!”
“……”
“嘚嘚嘚,嘚嘚嘚,”谢莹吐槽,“你嘴上装发条了?再多嘴扣你工资!”
佟彤:“……”
麻子抬眸,视线在那堆老人身上一扫,“别忘了顾家。”
众人神情一肃,除了佟彤,所有人的表情都变得凝重起来。
“所以我才没有帮你,思阙,眼下还有回头的时机。”麻子低声说。
堂中安静下来。
半晌,一个人出声:“要么……还是散了吧……”
“是啊,老大不小了,何必又淌这个浑水。”另一人说道。
佟彤循着声音扭头,双眼突然一亮:“郭镇帆!啊!偶像!”
郭老:“……”
“您、您还活着啊!”佟彤口不择言,说完立刻扇了自己一嘴巴。
佟彤几步冲到郭老面前,“您您您,您知道吗?你是我爸妈的偶像,我、我本来也想学老生的……但、但是……”
“呜!”佟彤捂着鼻子憋住一声哭腔,“对不起,我太激动了。”
众人:“……”
“那我先走了。”麻子朝靳思阙说,“你、你们好自为之。”
谢莹看着消失的麻子:“莫民其妙,多少年的事了,还提它干什么?”
“你们介意吗?”谢莹问众人。
郭老一群人全都面色凝重。
谢莹又看向靳思阙。
靳思阙看着郭老一众人,众人低着头,一一避开了靳思阙的目光。
“我明白了,”靳思阙深深吸了一口气,继而抬步上楼,她扶着楼梯,转而看着楼下,“我会解决的。”
仅两分钟,靳思阙换好衣服匆匆下楼。
佟彤问:“去哪?”
靳思阙笑道:“顾家。”
“小雀儿!”郭老厉声道,“别去!”
靳思阙轻轻摇头,转身朝门口跑去。
“喂——”谢莹从厨房里冲出,手里拎着茶壶,“这你就不管了?”
靳思阙奔至大门,又急匆匆刹车,回身朝谢莹做了一个脱帽子礼,做了一个口型,“关门。”继而一扬手,消失在大门口。
佟彤:“……”
“偶像,坐坐坐,”佟彤转脸,朝着郭老谄媚一笑,“喝茶吧!靳老板自己去茶市买的,味道还行。”
郭老一脸讪讪,他身后跟着来的七八个人没一人落座。
谢莹看着这场面不对劲,拎着茶壶一脸不善,说:“你们想怎么样?”
“我们先走了……”有人低声说。
谢莹咚的将茶盅放在就近的一张桌子上,莫名其妙道:“什么情况啊?不就一个姓顾的?你们一群快六十,半只脚都埋进土里的人到底有什么好怕的?“
众人:“……”
佟彤:“你怎么跟我偶像说话的——”
“闭嘴!”谢莹眉毛一竖,指着众人鼻子说,“怎么了?我说的不对吗?畏畏缩缩,算什么男人算什么alpha!”
“我是beta……”极小声的嘀咕。
谢莹瞬间抬手,精准一指:“算什么beta!”
众人:“……”
“你们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当这里是什么?拿戏当玩笑是吗?”谢莹叱鼻,“亏我以为你们这群艺术家有多么了不得呢!”
“我告诉你们,这楼不仅是思阙的心血,还砸进了我所有的家当”谢莹怒道,继而搬过一只条凳,大刀阔斧往门口一坐,“一个都别想走!”
“佟彤!”谢莹吼道。
佟彤呆滞片刻:“啊?”
谢莹:“去我房间里,把合同找来,签字画押,一个都别想跑。”
“……”
“看什么看!排练啊!明天开业大吉,挑两个开门红的曲子唱!”
“………………”
-
“望春东到了,请乘客先下后上………”
“哐当。”靳思阙投进两枚硬币,按着帽子挤上车,站在一处角落避让身后的人。
公交哼哧哼哧发动,窗外的憧憧人影开始后退,靳思阙回神,从大衣外套里翻出手机。
靳思阙在导航里输入那个烂熟的地址,地图只能导航到那个区域最外围,靳思阙敛眉,嘴角嘲讽一牵。
她又点开微信,滑动消息列表,指尖忽而一顿,按在一处。
“什么时候……”靳思阙喃喃,戳进吕妐婇的聊天界面。
最新的消息是吕妐婇发来的两个谢谢。
上一条,是她发送的一条语音。
再往上是吕妐婇拨来未接的两通语音电话,再往上是她发送过去的两条五十秒语音。
再往上。
-【是你不想要我了。】
-【?】
再往上,是她打出夹着一堆乱码的文字。
【我怕你不要了我。】
车身颠簸,靳思阙整个人都跟着晃了一下,她一把拽住栏杆稳住自己。
拇指不停的上下翻动,确认这条消息发送时间,发送对象,发动内容……她久久凝视,连指尖都忍不住颤抖起来。
昨晚……
昨晚她喝多了,喝多了不应该睡着了吗?
耳根处的热开始蔓延至双颊,靳思阙紧咬住双唇,屏着呼吸。
她沉默良久,动作缓慢的从背包里摸出蓝牙耳机,连接手机,按下那串语音。
她带着醉意的哭腔从耳机里传来,靳思阙吓了一跳,手机咚的砸在她脚上,继而时滚到车上,砰一声,吸引了同车乘客的注意。
“……”
偏就这样,蓝牙耳机仍然连接着手机。
“不是!是你要去相亲了!”
“是你有远比我更好的选择——”
“你呜呜呜……”
晴天霹雳,靳思阙僵在原地,感觉大脑缺氧,随时会晕厥过去。
“小姐,手机掉了。”有人提醒靳思阙。
靳思阙满脸通红,躬身捡起手机,小声说了句谢谢,忍不住埋进抓住吊环那只手的臂弯里。
太丢脸了……
为什么?
她竟然会跟着吕妐婇说这些话!
靳思阙她点开最后一条语音,害怕再听见自己的声音,转换成了文字。
【我是谢莹,吕总,思阙喝多睡着了,你放心啊有我呢,明天叫她联系你。】
-【谢谢。】
靳思阙:“……”
公交播站,车身一顿,人群依着惯性摇晃,靳思阙也如一条挂在吊环上的咸鱼跟着摆尾。
人群上车下车,靳思阙始终目光空洞的看着窗外,她脑海里,始终盘旋着两个字,完了完了完了……
温柔的前妻形象……完了完了都完了……
人群愈挤,靳思阙的手从吊环上垂下,落在身侧,额头一点,磕在面前的扶手柱的下车按铃键。
“叮咚、叮咚、叮咚叮叮叮——”
“谁啊!有完没完!还没到站按什么车键!”
靳思阙:“……”
靳思阙扶着通红额头,小声道歉:“对不起。”
“大早上的,魔怔了?”
有人小声议论着。
“看着挺难过的,失恋了吧。”
“长的挺好看的,是个omega?眼光太高了吧,这都分手?”
靳思阙:“……”
公交到站,靳思阙立刻挤开人群,扯过背包下了公交。
她呼出一口气,脸上温度一点没降,以至于冬日里,她都觉得全身发热严重。
手机震动。
靳思阙浑身一抖,她低头,心中既忐忑又不安,点开微信,是谢莹的消息,她松了一口气。
谢莹发来一段时间,是郭老在台上试唱,台下几位前辈敲鼓吹笙的视频。
谢莹点评:【真有几把刷子啊,突然感觉这戏楼能扛过一个月了。】
【哎,真该打电话让你听听,这个视频录像有损音质。】
靳思阙不由一笑,回了谢莹消息后她伸手拦下一辆出租,和司机说了位置,刚要把手机收起来,一个电话便打了过来。
靳思阙按下耳机上的接通键,“怎么,还真要直播啊?”
那头沉默两秒,靳思阙目露疑惑,继而心底一跳,便不等她看来电显示,那边已经传来吕妐婇的声音。
“直播什么?”
靳思阙:“……”
alpha道:“怎么不说话?”
“不、不是。”靳思阙只觉得舌头打结,“我……”她攥紧大衣边角,脸上刚下去的热度再次爆发。
出租司机从后视镜里好奇打量靳思阙。
靳思阙沉沉呼吸,攥着手机偏头朝向窗外:“有事吗?”
“昨晚喝酒了?”吕妐婇问。
天知道,靳思阙最怕吕妐婇提这个,她捉紧手机,手指不自觉抠在出租车的车窗按键上。
车窗降下,冷风顿时扑了她一脸。
“……”
司机打了个哆嗦。
“姑娘啊 ,开着空调的。”司机说道。
靳思阙:“……”
“抱歉。”靳思阙端坐,清了清嗓子,控制着语气朝电话那头说,“喝了一点,我平时喝啤的比较多,所以……”
“所以昨晚喝的白的?”吕妐婇问。
靳思阙:“……”
“我……那些都是酒后胡言,你不要放在心上。”靳思阙小声说。
吕妐婇嗯了声,也认真的回答,“我知道,都是醉话。”
靳思阙闻言又别扭,湿热掌心搓过膝盖,不觉低声道:“其实,也不全是胡话。”
手机那头传来车辆鸣笛声,靳思阙猜测吕妐婇也刚到公司,“你、你先去忙吧。”
“吕总……”总助的声音从话筒里传来。
吕妐婇似乎下了车,声音清晰度降低,带着一点室外的风声,“在外面开会,有时间再打给你。”
靳思阙整个人松弛下来,她低低嗯了声。
“我会记得的。”挂断前,吕妐婇的声音和着风声传来,“你刚才说的,还有昨晚的那些胡话。”
“胡话我也当真了。”
靳思阙一愣。
嘟嘟——
电话切断,耳朵里只剩下忙音。
靳思阙觉得耳朵痒痒的,说不上来的感觉,一直痒到了心底,她想挠,却明白那不是真的痒。
是心脏的瓣膜,被一根极轻的羽毛刮过般。
“到了。”司机将车停靠在一处无人区,他左右看看,纳闷朝身后看,“姑娘,真是这啊?这都到远郊了,地图也不显示,你确认是这?”
靳思阙握着手机,点头说:“麻烦您再朝前开两公里。”
车朝前驶了两公里,远远的,可见平原上伫立着一栋欧式风格的建筑,在视野的尽头,缩成一个极小的点。
古朴的天边有一团浓浓的黑,乌云正逐渐蔓延。
靳思阙推门下车,扫码付钱,她转账一千,在司机诧异目光下解释:“麻烦您在这等我回来,就按您一天的流水算钱,行吗?”
司机点头:“行……不过这怎么这么滲人啊?姑娘你没问题吧?”
“还有那么长的路,不如我再开一段?”司机询问。
靳思阙摇头:“有求于人,还是算了。”
没想到,她也会有回来的一天,靳思阙看着远处那个点,风衣衣摆被风扬起,一同她再次长长的黑发。
靳思阙按住额角的乱发,目光深远的看着阔野。
*
房间里乱成一团,花瓶砸在地上碎成一团,双鬓发白的老人躺在地上痛哭嘶吼。
十二的靳思阙神情恍然,她朝后一退撞在门上,继而被听见声音冲上楼的菲佣推门甩在地上。
碎玻璃扎破了她的掌心。
“不识好歹的东西!”顾老爷气喘不止,那双浑浊的双眼犹如蛇一样盯着她,他捂住鲜血淋漓的额头,低声咒骂,“小畜生。”
菲佣说着靳思阙听不懂的语言,在靳思阙的视角里,眼前的一切都变得光怪陆离起来。
纠葛的人影,凌乱的鲜血……她摔在地上被花瓶割破的掌心,都令她产生了恍若隔世的错觉。
她记得小时候,院长妈妈会带她去看路□□米花的小商贩,黄澄澄的玉米粒装进去,会炸出金色的花朵。
那声巨响会令她短暂的失聪耳鸣,她会像只受伤的幼鸟,转身扑进杜梦真的怀里。
杜梦真则会用她不宽厚的双臂紧紧揽住她。
而现在,那些咒骂的语言也成了突然爆炸开了爆米花机器,令她无措耳鸣,像踩在浮云上无处着陆。
*
“要你是看得起你!”望春楼,麻子扯着她的小臂,“你怎么就不会为了楼里转圜呢?”
那天,她已经忘了是怎么回到望春楼的,只知道麻子那张天塌下来了般的表情。
老班主走出房间,将她上下扫过,皱纹横布的脸上露出欣慰表情,“你干的不错。”
麻子:“师父!”
“你们这楼关张吧。”翌日,一个西装革履的人只留下这么一句话。
靳思阙站在一边,任由师姐替她换药,楼上传来麻子的怒吼声。
“她会害了所有人!”
“不就是个领养来的杂种吗?我不明白,您为什么——”
“干我们这行,说白了就是戏子!戏子就是任人玩弄的份!”
班主的声音如拉朽的风箱:“这是戏,唱的是戏!不是娼!”
靳思阙一步一步走在路边延伸向古宅的小路上,这么多年过去了……有些人注定会改变,有些事也注定要去面对。
从前她的背后有杜梦真,杜梦真离开了她。
她以为自己有院长妈妈,可院长妈妈有太多无奈。
她以为会得到吕妐婇的爱……但在别人眼甚至连她自己都觉得,那是不过是上位者机缘巧合的垂怜。
她总是太贪心太怯弱明白的太晚。太晚明白有些事,要靠自己争取来,才能攥得住。
靳思阙伸手,按下门铃。
铁门上,对讲机里传来一阵忙音,紧接着是一个轻柔的女人声音。
“你好。”
“请问哪位?”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3-05-11 22:15:30~2023-05-12 20:31:1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天王星引力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