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不是风吹得有些猛烈, 景和越靠近考不越慢,眼前也逐渐有些微微模糊起来。

  直到有人轻轻擦拭掉了她脸颊上的泪痕,景和才发觉原来是她自己不知何时已经哭了出来。

  脱了那身带着杀意的黑甲, 眼前之人似乎还是旧时的样子,穿了身芥子色的锦绣飞鱼服, 素银的发冠束起所有的长发,眉目之间带着微微的凌厉,身形清瘦, 但是却给人隐隐的安全感。

  “起初棠宿府失守, 我也不敢派人去打听, 我以为你死了,回不来了……”景和的声音里带着哽咽, 主动伸手抱住了孟洲,把脸贴在了他的怀里,“若是知道你去的地方那么危险,我是绝对不会答应你的计划的, 我不要你娶我了,我只想要你好好活着。”

  “我可没这么容易死。”孟洲无奈地轻轻笑了笑, 搂住了景和的背, “京城里还有人牵挂我, 这人还是个公主, 像我这样的人娶了公主那可是赚了大便宜, 这么大便宜不占, 我又不傻。就算是死也得爬回来的。”

  “呸呸呸, 不准乱说。”景和一下子捂住了他的嘴, “什么乱七八糟的话都说, 我生气了。”

  孟洲缓缓收敛起了调侃的笑意, 盯着景和看了良久,把景和的手拉下来握在了掌心里,轻声说道:“瘦了……”

  她盯着景和缓缓道:“是不是我不在的时候銥譁有人欺负你了?”

  “没有。”景和摇了摇头,“我又不招惹他们,整日里除了去上学,就是在家里不出门,怎么会有人欺负我?”

  “你在说谎。”

  景和微微一愣,轻轻咬了咬下唇,有些不自然地垂下了眸子。孟洲从小就跟在她身边,是在是太了解她,骗孟洲简直是太难了。

  “也没什么,就是贤贵妃娘娘说年节后说太庙要供佛经,说是要皇家子弟亲手抄写才够虔诚……”景和的声音停顿了片刻,声音也越来越小,“太子殿下不在京,二皇兄、三皇兄和四皇兄忙着朝堂的事情,她喊我去宫里抄了二十天的佛经才抄完……”

  孟洲忍不住紧紧皱眉,幽深的眸子里堆积起来暗色:“跪着抄的?”

  景和骗不过孟洲,只能点了点头,声音也越来越低:“没事,太庙祠堂里有暖炉,没有冷到我,还让我练了一笔好字,前几日回学堂的时候,国子监的师傅们都夸我进步很大,现在的字写得好看呢。”

  “没冷到就好。”孟洲脸上虽然带着和暖的笑,但是眸底的暗色却越来越深。

  皇家子弟可不止景和一个,二皇子和俞琬公主是贤贵妃亲生的孩子,她舍不得自家孩子受苦,三皇子和四皇子是二皇子一党,贤贵妃自然也不会为难他们。

  景和公主的亲弟弟六皇子封郢去年春猎开始在皇帝面前崭露头角,贤贵妃自然容不下这种威胁,可她又不敢直接对六皇子下手,只把气往景和公主身上撒,而且她知道景和公主是逆来顺受的性子,就越来越不收敛。

  在宫里的时候,景和百般护着封郢,不知下了多少苦心,求了多少人,他们才安安稳稳活到现在。可等封郢有出息了,却连景和公主府的门都没有进过一次,在他看来这种不得宠的姐姐没有任何价值。

  孟洲没有继续问这件事,既然景和不想让她担心,她就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轻轻掠过就好。

  景和赶忙转移话题:“霖霖说你在前线立了大功,你是不是以后可以留京了?”

  “嗯。”孟洲把景和冻得冰冷的手贴在自己衣襟里面暖着,缓缓说道,“若是经营得当,凭这次的军功,我就能在京城崭露头角,以后没人敢欺负你了。我去找陛下,求他把你嫁给我。”

  “真的?”景和抬起头,眸子里全都是惊喜。

  她倒是不在乎有没有人欺负这件事情,反正她早就习惯了,她毕竟是公主,贤贵妃充其量是刁难,而不敢真正拿她怎么样。她在乎的是后半句。

  孟洲走的时候说过,若是一直待在京城,便永远没有资格娶公主,哪怕是个不受宠的边缘地位的公主,也不是一个小小的侍卫能够肖想的。所以他必须去搏一搏,博得军功地位,然后再回来娶她。

  “看来孟大人不想让徐家吞了所有的军功啊。”

  带着慵懒笑意的声音打断了景和二人的谈话,廊角的阴影处缓缓浮现出一道身影,如花瓣绽开的裙摆伴着优雅的步子轻轻摇曳,满头珠翠衬出妩媚明艳的容貌,虽然衣饰繁华,但是落下的每一步脚步声都安静无声。

  孟洲迅速警惕地把景和护在了身后,眼前这人看似语气随意,笑意慵懒,但是给他一种很危险的感觉,这是在战场上摸爬滚打出来的敏锐。而且刚刚他竟然一点都没有察觉到那里有人,这人的内力比之他只深不浅。

  待得廊角的人从阴暗之中完全走出,景和也认出了眼前之人,她捏了捏孟洲的手心,然后上前一步,紧紧攥紧的手微微发抖,但是眉目之间却一片沉静自若:“原来是百花楼的方姑娘,这里是太子府,你面前之人是公主,凭你的身份,还没资格在这里偷听讲话,并且这么放肆。”

  方凝之顿了一下,这有点不像是传闻之中那个逆来顺受的景和公主,倒是很有皇族贵胄的气魄。

  方凝之浅浅施了礼:“见过景和公主。是我冒昧了,没看清这边是什么人。我也不是故意偷听,只是刚好路过。”

  方凝之虽然行了礼,但是并没有什么恭敬的意思,迅速就站直了身子,还抚了抚鬓边的发钗,娇媚异常。

  景和目光冷睿,沉声道:“你都‘恰好’听到了什么?”

  “没什么。”方凝之微微勾唇道,“只是听到了孟大人不肯为徐家铺路,有些欣慰,忍不住出了声。”

  她莲步轻移,缓缓走上前说道:“如今孟大人的军功可是全都记在了徐元的身上,虽然徐元也提了孟大人的功劳,但是只是他说出来的那点,怕是不够作为资本拿来娶一位公主的……”

  方凝之现在对孟洲倒是有了些欣赏之意,这人在战场上已经展示出了能力,从刚才他的话也能看出,他是个有野心的人,他想要戳破徐家的面具,把自己送上去,然后娶景和公主。

  是个很有气魄的人,方凝之一向欣赏这样的人。

  “你想做什么?”景和公主声音里已经没了平日的怯懦颤抖,紧盯着方凝之的目光格外坚定。

  她等了这么久,孟洲几乎是拼了性命才有了如今的转机,她决不允许方凝之成为其中的变数,决不允许。

  方凝之轻轻笑了笑,眸子里微微带着调侃:“倒真是一对良人。”

  方凝之笑过之后,才缓缓抬眸和孟洲对视:“我没别的意思,只是我和徐家也不怎么对付,倒是可以帮帮孟大人。”

  孟洲眸底格外深邃:“朝堂局势风云莫测,其中利益更是盘根错杂,百花楼只是间花楼,恐怕帮不了我。”

  “我能在太子府来去自如,孟大人该不会以为我背后的依仗就是百花楼吧?”方凝之耸了耸肩说道,“你不信我也正常,过几日皇帝会亲自召见你和徐元在金殿共商战术,到时候孟大人应该自有良策。之后你就会知道是谁在帮你。”

  “好。”孟洲点了点头,语气里微微带着冷意和坚定,“无论是谁,我不会让你们的努力白费的。”

  孟洲只能相信方凝之,而且从方凝之今日出现的地方,以及她展示出来的深厚内力来看,方凝之背后不简单。这人不肯来见他,是因为他虽然有潜力,但是手里还没有足够的砝码,这次是一次测试,测试孟洲够不够资格成为盟友。

  没有任何人会平白无故地帮助别人,一定是图谋他身上的东西,但是他愿意倾尽所有砝码压上去,因为这次的赌注是和景和的未来,只有接受,他没有任何退路。

  “那我就等着了。”方凝之自然也看得出这俩人见一次面不容易,也不耽搁,达到目的之后转身就走。

  她的目的已经达成了,这个孟洲不是徐家的人,可以拉拢为盟友,而且从刚才的表现来看对景和公主用情至深。

  本以为今天说不准还要和这么孟洲动手,或者是直接除掉这个隐患,没想到最后一点力气都没花。只说了几句话就平白拿了两斤金顶凤尖,简直跟白捡的一样,她现在的心情无比好。

  “你真的……”景和的语气急了起来,“我们都不知道她背后到底是什么人。百花楼在京中这么多年,来来往往那么多权贵,若是背后真的是一个在朝堂之中的人,这人藏得未免太深太危险了。”

  “可这也说明他能力极强。”孟洲缓和了语气,缓缓说道,“是很危险,但也是机遇,他能帮我见到陛下,这已经够了。我的小公主刚才都已经为了保护我挺身而出,我怎么能只躲在背后?”

  “我永远会记得,当年在罪庭之内,他们嘲笑我身板瘦弱,要扒我的衣服羞辱我,是景和公主救下了我。否则我当时就被人发现了女子身份,早就因为欺君之罪被砍了脑袋了。”

  见景和沉默不语,孟洲继续说道:“我只是罪籍,身份低贱,只有我的小公主对我好,我得把她娶回家,好好藏起来不给别人看,保护她,以后不让别人欺负她。”

  景和紧紧抱住了孟洲,摇了摇头:“才不是,明明是你对我好。”

  孟洲眸子里缓缓柔和起来,在棠宿府,在蛮族,在战场上,无论多累多苦,无论多少次死里逃生,她都撑过来了。深夜耳边只有呼号的风声的时候,她总是忍不住想起来景和,想起她们在皇宫内互相支撑的日子。

  她是罪臣之后,母亲到了罪庭之后才生下她。

  罪庭是何种地方……若是别人知道她是个女子,那些侍卫和罪庭里的男人就会纷涌而至,母亲没有保护她的能力,从小就声称她是个男孩儿,也把她当做男孩子教养。

  她小时候也被人欺负,那个时候是路过的景和救了她,让她没有暴露身份,也让她永远记住了景和。

  后来罪庭起火,她救火有功,又撞上皇帝寿辰大赦天下,她从罪庭里走了出来。然后拼命习武,最后被选拔回了宫,她无比清楚,她很想再去见一见景和公主。

  侍卫们都不愿意去一个不受宠且没有前途的公主宫里,只有她主动申请去做了景和公主的侍卫。

  在宫里的日子不好过,但是她们两个在一起就很快乐。冷的时候,依偎着就能省下一晚上的炭火钱;下了雨的时候,一起牵着手在院子里蹦蹦跳跳踩水坑;夏天的时候,会一起在午后最热的天气跑到空无一人的御花园抓蝴蝶……

  可是伴随着景和长大,她开始逐渐有危机感。她没有资格娶公主,公主的婚事是皇帝做主,很有可能一觉醒来,景和就被指婚给了别人,这是她不能接受的。

  所以她毅然决然离开了景和,去了棠宿府前线,她想要积攒军功,封王拜将,风风光光把景和娶到手,并且用自己的实力保护住她的小公主,不允许任何人再欺负她。

  丝竹声不绝于耳,今晚的太子府注定热闹非凡,是个不眠之夜。

  直到深夜人散去,沈霖回到清风苑的时候已经困得迷迷糊糊睁不开眼睛了。

  半梦半醒之间,身边贴上了温暖的温度,沈霖习惯性地凑过来,像只八爪鱼一样挂在了徐松念的身上。

  徐松念无奈,拍了拍她的脊背,轻声说道:“困了就睡吧……”

  “还没有给你生辰礼物。”沈霖迷迷糊糊撑着床榻半支起身子,凑上去在徐松念的唇上亲了亲,“甜不甜?”

  桂花糖的香味一下子在口腔之中蔓延开,顺着喉管进入胃底。

  徐松念眉梢弯了弯道:“嗯,很甜。”

  沈霖前几天生病,徐松念一直不准给沈霖吃糖,这两日才允许沈霖一天吃一小块糖,没想到今日的份额居然被留到了现在,大晚上喂到了她的嘴里。

  在小狐狸心里的排序里,她终于拍到了甜食的前面,这当然是很甜的事情。

  “还有今天的事情,凝之姐姐是很好看,可是念念才最好看。”

  这话明显是在哄徐松念了,能让这个小花痴这么说,其实徐松念心里已经很满足了。

  但她并没有表现出来笑意,而是轻轻在沈霖的眉心吻了吻:“我接受你的道歉,还有你白天提的道歉方案。今天累了就先睡吧,先欠着……”

  欠着欠着就还不清了。沈霖迷迷糊糊地想着,之前一个吻五万两的账早就算不清了,这次又要多一笔糊涂账了。

  算不清楚就慢慢算,反正她们还有很多的时间。

  徐家的风光持续了十多天,却骤然戛然而止,眼看着正二品辅国大将军的职位就要到了徐元的头上,结果论功行赏的前一天皇帝召见了棠宿府之战中的所有功臣,而一切竟然瞬间真相大白——徐元并非打了胜仗,功绩全都是他手下一个叫做孟洲的人的。

  沈霖一边剥着手心温热的板栗,一边眨巴眨巴眼睛说道:“皇帝就这么不给徐家面子吗……”

  徐松念说道:“这件事并非是皇帝公布的,只是正二品的辅国大将军的官服官印都做好了,最后给了孟洲。徐元只是口头嘉奖。大家当然会觉得不对劲,稍微揣测揣测,心里也就有了底。”

  她当然没有那么高的能量去左右皇帝的决定,皇帝本来也是想提拔徐元的。

  是封仪在里面使了不少力气,往日徐元的嚣张跋扈,还有朝堂对徐国平的恭维,地方军队只认徐将军不认虎符……一封封奏折铺天盖地落到了皇帝的案头上。

  皇帝容不得徐书陵功高震主,自然也容不得再冒出来一个“徐书陵”。

  他正愁着不知如何打压徐家,没想到徐元就撞到了枪口上。论功行赏之前他找了所有这一战的功臣了解战况,没想到徐元一问三不知,反而是孟洲对答如流,摆明了孟洲才是这次战争真正的指挥官。

  按照规矩,孟洲只是个百夫长,纵使现在是徐元的副将,也没有一步提拔到正二品的道理。

  可这次属实是捡了个漏,皇帝想要打压徐家,孟洲没有什么根基,也不涉及党争,更没有牵扯到夺嫡之中,重用也没有什么隐患,于是随手就把做好的官服官印给了孟洲。

  本是个无名小卒,一夜之间就成了正二品的武将,在武将之中仅次于徐国平和时太尉了。

  别说孟洲被馅饼砸得有点懵,就连徐松念都有点懵,长公主的手笔还真是不一般,天时地利人和,最后硬生生直接推出来了一个正二品的武将。

  徐松念把手心里剥好的两颗板栗放在了沈霖的手里,顺势把装着板栗的盘子端走了:“给你的,不能多吃了。”

  “哦。”沈霖撇了撇嘴,表面上很不开心,但是心里却毫不在意,等下要去景和那儿,还有不少好吃的呢。

  作者有话说:

  【孟洲是女扮男装,在揭露之前用的是“他”,这章才开始变成“她”,但是大家好像早就知道了QAQ】感谢在2022-12-02 23:59:34~2022-12-03 23:57:1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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