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康七年, 春。

  江辞卿刚满十五,是在阿娘长辈的庇护和宠爱中长大的孩子,青涩眉眼尽是年少青涩的肆意劲, 及肩的黑发被清风扬起,随意且张扬, 就像瓶刚从冰柜里拿出来橘子汽水。

  昨晚熬夜抓了知了猴, 今早就乐颠颠地往后山村里的长辈家中送。

  村里人不全将自己看做江家家臣,更多时候都只将江辞卿看作顽劣、惹人疼的孩子, 对江辞卿比对自家孩子还要宠溺。

  被随机选中的许凌叔,乐呵呵地接过她递过来的知了猴,处理后又怕她不够吃, 翻出自家小儿子藏起来的存货, 两批混在一块, 将铁锅里的油烧热, 继而噼里啪啦地往下丢。

  许凌家的小儿子捂着被威逼后的耳朵,眼巴巴地蹲在旁边,视线时不时扫过坐在小板凳上、喝着专属牛奶的江小家主,昨晚找知了猴的时候就让她多抓了些, 没想到自己就留下一点也会被老爹惦记上。

  许幺儿一阵郁闷, 可又转念一想,江辞卿每回都会分给他一半,他少她多, 那就是他赚了啊!

  他咽了咽口水, 又开始期盼地瞧着冒着香气的灶台。

  这知了猴多是孩子尝个味,为了江辞卿吃着更有味道, 许凌故意多加了辣椒和麻油, 大力搅拌后拿出一大一小的瓷碗, 铁铲大力一刮,直接将知了猴分成两份,多的那一份往小家主怀里一塞。

  还没等江辞卿开口说谢谢,他就乐呵呵道:“你廖叔今天买了块好肉,让你今天去他家吃。”

  这可不是驱赶、怕江辞卿多吃他家一口饭,而是真心实意地惯着这小孩,生怕自家比旁人差了些,让江辞卿没吃着好菜。

  江辞卿早已习惯,双手捧着大碗,笑眼弯弯地答应了声,边吃边往右边小路走。

  在旁边等待已久的许幺儿赶紧上前,踮着脚往小碗里一看,就剩下了最小的四五个,不仅没占着便宜还亏了不少,小脸顿时一垮。

  许凌才不惯着他,大脚往屁股上一踹:“看什么呢?还不快端到餐桌上,等会要吃的。”

  得,四五个都没有,还要全家分……

  许幺儿心里苦,许幺儿捧着小碗,看着里头金黄焦脆的知了猴,只觉得自己不是亲生的,旋即又听见自己老爹在嘀咕是不是该去买块好肉,阿辞好久没留在自家吃饭了……

  许幺儿叹了口气,确实是亲生的,亲生的才能那么糟蹋,紧接着又开始期盼起来,他爹做的红烧肉可是一绝。

  再看另一边,江辞卿刚走到廖家门口,就被廖嫂子热切地拉着进去,廖叔懂木匠活,平日得闲都在套鼓他的一堆木头,专门为江辞卿刻了带竹叶的小碗还有板凳。

  几个小孩都委屈巴巴地坐在桌子前,江辞卿没来之前,廖叔都不给他们动筷子。

  “怎么现在才来?”廖叔长相沉稳严肃,但看向她时却露出几分温和,哄孩子似的开口。

  江辞卿有些不好意思,举了举手中的小碗,解释道:“刚刚让凌叔给我炸了知了猴。”

  他顿时皱眉,不满道:“许凌那手艺能吃吗?下次来廖叔这里,廖叔给你加点芝麻进去,保准比他炸的香。”

  旁边的廖姨先是拉着她坐下,又道:“你叔说的对,许凌那手艺还是差了些,你看看这碗里的辣椒,一看就是他没炸好,故意多放了辣椒,盖住糊味。”

  “对对对,”廖叔立马笑着应和。

  江辞卿刚坐稳,那小碗立马就多了几块肉,旁边还有特地提前舀汤放凉的一个小碗。

  廖家小女儿拿着筷子,想夹个放在桌面上的知了猴,结果被自家娘亲拍了背,低声斥道:“那是阿辞的,想吃自己抓去。”

  小姑娘嘴一撇,她才不傻呢,等会吃完饭偷偷找阿辞要就行了。

  她与江辞卿一般大,平日里最爱粘着小家主,笑眯眯地挪着板凳,故意往江辞卿那边靠。

  江辞卿胃口不大,又惦记着别个碗里的知了猴,根本吃不完这叠成小山的回锅肉,捧着饭碗时悄悄抬起眼观察,抓住机会,一筷子夹住几片肉,迅速往旁边的小碗里丢。

  廖家小女配合地把碗朝那边递。

  电光火石间,一递一接瞬间完成。

  两个小孩子相视一笑。

  廖家父母也笑,不仅不揭穿他们,还奖励了江辞卿一筷子肉和河蚌。

  就这样,在江辞卿的努力下,在廖家夫妇的鼓励中,江小朋友终于在即将要撑到嗓子眼的时候扒完了饭,还没放下碗就被廖姨抢去,让她吃饱了出去玩就行。

  江辞卿挠了挠头,露出几分不好意思道:“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廖叔很是敷衍,连忙点头:“是是是,我们阿辞长大了,”

  话风一转,又笑道:“等会是去和长杰骑马呢?还是和阿福去河边下竹笼?现在太阳还没落下,赶紧去吧,别黑漆漆、瞧不见路了还在外头玩。”

  江辞卿嘿嘿一笑,乐颠颠地抱着小碗往外头跑。

  廖家那几个小孩见状,也连忙放下碗,急急忙忙跑出家门,跟在小家主后面,吃不完饭也不打紧,当江辞卿的面,阿娘阿爹肯定不会骂他们的。

  就这样你一把知了猴,我一把往嘴里塞,几个嘴角全是辣椒皮的小孩,一路呼朋引伴的,终于走到山间低矮平坦处。

  小树林中栓了几匹小马,都是家长们精挑细选出来的温顺马匹,前头还有一个肤色白净的少年在等待。

  别瞧着面嫩,阿福其实比江辞卿年长了五岁,现在已是一个成功分化的Alpha,见到她们几个小家伙,先是用袖子帮她们清理嘴角,继而将她们一个个抱上小马。

  江辞卿从小骑马,骑术自是了得,不消阿福帮忙,缰绳一挥,那小白马就乖乖巧巧地往前跑。

  此时日近山间,白色弯月已经出现在遥远天边,微风拂动了青嫩杂草,四周的空气里有一份夏日特有闷热气味。

  阿福在后头带着小孩,时不时往前头看一眼,直到……

  只见小白马突然加速,马蹄越来越快,带着一股要逃脱的劲,将所有人都抛到后面。

  “阿辞慢些!”

  “阿辞小心摔了!”

  后面追不上的孩子连忙大喊。

  阿福也吓得赶忙骑马往前追,可拉远的距离怎么可能轻易追上,只能瞧着她的背影逐渐变小变淡。

  江辞卿带着笑,好似听不见他们的喊声,坏心眼地几乎伏在马脖子上,将长鞭不停挥起,呼声从耳边划过,映出落日橙光的眼眸写满了少年人的明朗,那时的她以为自己可以跑赢时间。

  “阿辞,你长大想做什么?”

  将圆未圆的明月挂在高空,如纱的轻薄灰云,淡淡的遮住月光,望不见尽头的田野上面,仿佛笼起一片轻烟,萤火虫偶尔闪耀,朦朦胧胧,如同坠入梦境,小溪流水潺潺,两个面容稚嫩的小孩并排躺在草丛里。

  “阿辞?”得不到回应的狄长杰扭头瞧着她,面容尚未长开,但却已有未来黝黑憨厚的底子。

  双手交叉垫在脑后的江辞卿,当即就翻了个白眼,没好气道:“我长大不当铁匠,当什么?给你吹尺八?”

  “也是……也是,你肯定要当锻刀师嘛,”狄长杰傻乎乎一笑,圆溜溜的眼珠里露出几分尴尬,继而又有些茫然道:“那我做什么啊?”

  “和我一块做铁匠呗,”江辞卿说的理所应当。

  “我也想啊,可是凌叔说我没有天分……”小孩语气惆怅:“你说这铁块就是巴掌大的一块,我怎么就不会敲呢?大家都是一起拿着铁锤敲,就我敲出来的又歪又长还丑。”

  江辞卿斜眼看他:“我和你说了几回了,让你不要着急,慢慢来……”

  话还没有说完就被打断:“我哪里着急了!只是力度稍微重了一点!”

  什么叫力度稍重了些,直接把厚实的铁块一锤敲成两块,连自认为见多识广的凌叔都张大了嘴,表示震惊。

  江辞卿笑着摇头:“孺子不可教也。”

  狄长杰撇了撇嘴:“算了,就当我没有锻刀的天赋,分明我比你早学锻刀两年,但还是不如你,”

  “也不看看我是谁,”江辞卿挑了挑眉,有些嘚瑟。

  “是是是,咱们帝星第一锻刀世家的继承人,锻刀小天才,对了,你是不是要满十六了,凌叔说等到十六就可以正式锻刀,不用整天敲铁块,敲完一块又一块没个尽头。”

  他们这些江家小辈都是从九岁以后开始学习锻打,从刚开始的烧炉烧炭,然后学习锤法,再到后面允许上炉打铁,直到十六岁真正被允许锻刀。

  此间过程不断淘汰没有天赋、不感兴趣的学徒,如今他们这一批小辈里也就只剩下四人。

  狄长杰虽然没有天赋,但胜在有一身力气和恒心,日日天不亮就窝在锻刀房中,日落才肯离开。

  但有时候再怎么努力也比不上天赋,他已学习锻刀九年,却至今没有打出一把像样的长刀……

  今日下午被凌叔叫了出去,两人聊了许久,这才有了现在的迷茫发问。

  “对啊,”提到这事,江辞卿忍不住笑弯了眼,带着些许期盼道:“阿娘说她会亲自教我锻刀。”

  自从娘亲因病去世后,阿娘郁结于心,常常闭门不出,就连亲生女儿江辞卿也不能日日看见她,这一承诺让一向崇拜阿娘的江辞卿开心雀跃了许久。

  “真好啊,要是我阿爹在……”狄长杰突然停顿下来,有些委屈地看着头顶的月亮。

  家主说他们的阿爹被派去做了一件非常非常重要的任务,等任务完成了他们的阿爹就会回来了,可是怎么他都等到分化、等到十八了,阿爹还没有回来。

  江辞卿眼神往旁边一瞥,收敛了之前的无意炫耀,装作无所谓道:“不学锻刀就不学呗,又不是只有锻刀一条路,以后我锻刀,你就当我的贴身护卫,我给你打一把世界上最好最好的长刀,然后我们带上阿福,和李知乐一起去跑商队,走遍东夏北狄南梁,再到蛮荒之地去玩玩!”

  “蛮荒之地?”狄长杰眼睛一亮。

  哪个少年在小时候没做个踏遍山河的梦?

  “对啊,咱们去杀魔兽抢魔核!当大侠去!”如黑曜石的眼瞳润亮,像是天上的星,写满了对未来的憧憬。

  苦闷一天的狄长杰莫名松了气,咧开嘴笑道:“好,到时候我们一块去当大侠!”

  大风刮走少年嬉笑般的承诺,吹散在风中。

  元康七年,夏。

  江家迎来了许久未见的热闹,江家唯一继承人在第一次锻刀中,就展现出远超于普通人的天赋。

  头一回开炉就挑战最复杂的双手长刀,不仅配上了家传的大马士革钢,还完美解决了普遍容易出现的刀身过轻,刀柄超重,导致挥刀会飘的问题。

  要知道的普通学徒在刚起步时都只会选择锻打匕首,一是短小方便,二是时间更短、节省体力。

  就算是眼高手低的莽撞学徒也不会去挑选双手刀,最多挑个两尺长、刀面宽大的牛尾刀,哪怕只敲出个刀胚也能让师傅夸奖半天。

  这双手刀,哪怕是学习锻刀两三年的老学徒也不敢轻易尝试,唯一可惜的便是江辞卿尚未分化,不能用精神力将魔核篆刻入刀身中……

  不过也不打紧,帝星已有提前检测ABO分化的检测标准,江家谨慎,连着检测三次,才真正敢确定江辞卿会分化成Alpha,检测失误的几率本来极小,再加上往前的几辈江家家主都是等级不差的Alpha,故而众人都江辞卿抱有极大自信。

  江辞卿锻刀成功的那一天,带着成箱祝贺礼物的人从山顶排到山脚,再绕着都城一圈。

  更有甚者,已亲自扛着材料和礼物跑到江家,向江辞卿预约铸刀。

  不怪他们着急,江家现任家主因为身体原因,已极少开炉锻刀,一年最多有两把长刀流出在外,好不容易盼到小家主长大,还是个天赋异禀的锻刀师。

  可不把他们乐坏了吗?

  只不过小孩子贪玩,不仅不搭理人家,甚至穿着华贵锦袍,与阿福、狄长杰等人在山中骑马飞驰,眉眼皆是少年得意的骄傲劲,看不懂阿娘眼里的担忧,只知那日她被夸做帝星最耀眼的天才铸刀师,皇室世家皆对她百般夸赞。

  那年江辞卿刚满十六,正是风华正茂少年时,又是期待又是盼望地迎来了自己的分化。

  那日发生的极其突然,江辞卿再怎么回忆,也只能记起那日的天不算晴朗,阴沉沉的云压着群山,时不时传来的雷声好似警告。

  锻刀房依旧低矮沉默,火光映着红土墙,炉里的柱炭炙热逼人,少女将长发绑在脑后,汗水顺着脖颈落下,平日里早已习惯、甚至觉得称手的重锤,突然化作无法抬不起的巨物,随着脱力的五指落下。

  ——啪!!

  地板被砸开,骤然出现一个巴掌大凹坑,石灰与火星一同溅起,汗水滴落在眼前的凹坑里,那是江辞卿失去意识后的最后记忆。

  说起来也是可笑,江家的铸刀天才在自己最爱的锻刀房里,分化成一个史无前例的、最低等级的d级Alpha,甚至说是d级都算安慰她了,连信息素都感受不到的Alpha……

  算什么东西?!

  还不如一开始就是个Beta,不留给她任何希望,也不至于从山顶跌倒谷底,再告诉她,自己是废物一个。

  天才锻刀师?不过是个笑话。

  那是一个干燥到极致的夏天,江辞卿躲在接近四十度的锻刀房里,毫无形象地嚎嚎大哭。

  十六岁的小孩,还没扛起肩上的责任,也没学会如何压抑自己的情绪,只知道曾经的憧憬化作幻梦一场,短暂一碰就已破碎。

  她的梦破了。

  身体不好的阿娘抱了她很久,说了好多个对不起。

  多到江辞卿停下哭声,颤着声安慰对方:“阿娘没事的,不当锻刀师就不当吧,我和知乐去跑商队,我可羡慕她了,才十六就跑遍了整个帝星。”

  阿娘红了眼眶,哑着声道:“可是阿辞……你不能离开南梁。”

  江辞卿不明白,仰着头看她。

  阿娘露出一个极其悲伤的笑容,努力和这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解释:“南梁国君忌惮前朝旧臣,表面大肆封赏安抚,实际在暗地里一直打压着我们,你如果离开都城,就是把自己的性命送到他的手中,”

  她停顿了一下,偏着头好似回忆:“还记得阿娘和你讲过的前朝废帝吗?后头被封为楚湘王的那位,我们都以为没事了,皇帝都换了又换,没想到他们从未放下警惕之心,一场大火将楚湘王府烧得干干净净……”

  “剩下的前朝旧臣也死的死、失踪的失踪,只有一个有作用的江家和从不参与朝政的李家还在。”

  江辞卿睁大覆满水雾的眼睛,看着阿娘眼底映着火炉的光,想要摧毁这一切,却被大风削薄,最后只剩下隐忍的恨意。

  “阿娘没用,只能让你远离都城,远离他们的监视,不暴露身手,可是……梁季他比他父皇祖父还要狠,平庸?呵!他就是个毒蛇,哪怕我们摆出再无害的态度,他也忌惮着,时刻想要把我们咬死害死。”

  “阿娘……”

  江辞卿显得有些不知所措,想起曾经为数不多的回忆,那位皇帝分明和蔼又可亲,还分她吃糕点,每年生辰都给她送来各种礼物,孙姨夸他是最仁慈温和的君主。

  那种人怎么会是毒蛇呢?

  阿娘看懂了她心里的想法,带着粗糙厚茧的手抚摸着她的脑袋,像是小时候给她念故事一般,轻轻摇晃,念到坏角色就要压低声音:“阿卿要小心孙姨。”

  “她可是毒蛇安排到江家的眼睛,”

  这比所有故事里的反派都要吓人,江辞卿嘴皮发白,满是不可置信,孙姨可是看着她长大的长辈!

  阿娘笑了笑,同小时候一样的温柔地笑,看着她被吓坏,死死拽住自己的衣袖,又胆怯又努力地扬起头看着自己:“没事的阿辞,只要阿娘在,她就不会害你。”

  那时的江辞卿并不懂这句话的意思,只以为阿娘厉害,不会让奸细伤害到自己。

  “阿辞还想当锻刀师吗?”她温柔地提起其他,一如以前哄骗小孩去看书骑马的语气。

  “嗯?”江辞卿不明所以地点头。

  “江家藏书阁里其实藏着提升等级的办法……”

  话还没有说完就被急切的小孩打断,慌慌张张地揪住母亲,像是个抓住最后希望的孩子,前头的恐慌都被抛在脑后:“什么办法?!”

  阿娘笑了笑,眼里是江辞卿看不懂的情绪:“这要阿辞自己去找。”

  “为、为什么?”江辞卿不懂,被宠溺惯的小孩已习惯了开口就会得到。

  对方表情不变,温声回答:“这是阿辞与阿娘的赌约,阿娘给你三天时间,三天之内,如果阿辞找到了这个办法,阿娘就想办法帮你提升等级,但是如果找不到,阿辞就答应阿娘做一辈子的普通人。”

  江家藏书阁偌大,从前朝到如今,藏书何止千万,就算江辞卿一目十行也没办法在三天翻完全部。

  可是这是唯一的机会……

  江辞卿不明白阿娘为什么要怎么做,只是颤抖着抬起手:“阿娘,一言为定。”

  阿娘眉眼舒展,也抬手往她小手上一拍:“一言为定。”

  于是江辞卿在藏书阁里待了三天,不眠不休,连喝口水都嫌废时间,站在木梯上的孩子双脚哆嗦,书架从地板顶到屋顶,足足有十个江辞卿那么高。

  她就站在高处捧着书,顾不上礼节,看完的书就往地上丢,散落的纸页是一场下不完的雨,地面尽是雨水。

  直到第三天清晨,她找到了那本被藏起来的书。

  一直守在门口的阿娘只是笑,自从娘亲离世,江辞卿就很少见她笑了,可这几天她经常对着江辞卿笑,温柔得像春天的湖水泛起涟漪。

  “阿娘……”

  江辞卿不知道自己是对是错,这赌约应该输还是赢,只凭着本心攥紧那张纸,像小时候做了噩梦又不敢去打扰母亲们,光着脚站在门口不敢敲门。

  阿娘笑得温柔,像是已离世的娘亲,轻声道:“是阿辞赢了。”

  江辞卿的心莫名的颤了颤。

  第二日,

  江家传出消息,江家继承人江辞卿在分化期间,信息素混乱导致恶疾突发,性命垂危,江家家主封锁宅院,不得任何人进出,而本人亲自守在江辞卿床边照料。

  再然后,十一出现在蛮荒之地。

  曾经骑马锻刀的天才少女,变成了阶下白衣乐伶,手中尺八凄凉婉转,头一回献曲,就引起了蛮荒之地主人的注意,在宴会之中,当着众人的面,亲自踏阶而下,单手抬起自己平日里最厌恶的Alpha的下颚,似笑非笑地夸赞:“比起人,这尺八还是逊色了些。”

  众人皆鼓掌大笑,江辞卿也笑,粼粼波光在黑曜石上渲染开。

  曾经傲骨被自己一寸寸折断,江辞卿从未想过自己会成为现在的这番模样,曾笑过宫中美人争宠,也许过要像母亲们一样一世一双人的愿望,到最后摒弃原则,步步算计。

  直到最后被标记的那一刻,江辞卿试探着拥住对方,床边的窗敞开着,那晚的月光好亮,照得她眼前虚晃模糊,看不清自己本心。

  ——家主危,速归。

  “十一?你站在门口做什么?”屋里的人疑惑地发问。

  眼帘眨动,所有情绪都被压在心底,江辞卿将那张不知如何送来的纸条捏在掌心,笑道:“外头下雪了,我想看看。”

  “雪有什么好看的?你背上的伤还没好,快点回来别着凉了,”分明是关心人的话,从里头那位的口中说出来,偏生带着一股不可置疑的命令味。

  江辞卿也不在意,摇了摇头笑着走了进去。

  屋檐下的铃铛被雪冲撞,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

  元康七年,冬

  荒蛮之地的女王许浮生,突然发了疯似的寻找一个名叫十一的仆从,悬赏的赏金从千金到四阶魔核,到最后只要有十一的线索就能得到万金的奖励。

  江辞卿还记得那年的冬天很冷,雪没过膝盖,身后的追兵一串连着一串,她在雪里埋了好久才敢爬出来,拼了命地往家的方向跑。

  可惜,还是太晚了。

  被冻得青紫,完全瞧不出个人样的江辞卿跪在雪中,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两座坟包,一座是幼时她哭嚎着捧着土,一把一把地往下撒的娘亲,一座是她连最后一面都没见着的阿娘。

  脑海中浮现出曾经的温馨,娘亲出身普通却爱笑、最擅尺八,阿娘总是笑她做事稀里糊涂。

  比如在江辞卿哭闹的时候试图用尺八哄她,可尺八声凄凉哀怨,小江辞卿不但没止住,反倒被吓得越发大哭,气得阿娘在旁边哭笑不得。

  江辞卿百天抓周时,不出意料地举起了特制的小锤,乐得许凌他们纷纷大笑喝彩。

  可娘亲却觉得不满意,把小一号的尺八往江辞卿空着的手里塞,边嚷嚷着:“你江家要继承人,我白氏尺八难道就断绝了?”

  阿娘无奈,问她怎么办才好。

  娘亲满脸理所当然:我生的孩子当然是要和我学东西,以后尺八为主,锻刀为辅。

  阿娘说:那我锻刀第一的江家传承怎么办?

  娘亲横她一眼,斥道:你要江家继承人,你就自己生去。

  气得阿娘直跳脚,又拿她没办法。

  后头还是阿娘妥协了,让她先学尺八,等到九岁以后再锻铁。

  往日的温馨如指尖温度快速褪去。

  江辞卿用力扒开雪层,使劲扣着面前的冻土,将带着水汽的红泥撒在土堆上,一声声念着:“阿娘,阿娘,阿辞回来了。”

  被冰雪刮过的嗓子扯着不成调的音,像是生了铁锈的二胡发出尖锐刺耳的声。

  “阿娘!你怎么不理我?”

  “阿娘我输了……”

  “我不赌了,我要留下来陪你,”

  “阿娘我错了……”

  江辞卿抬手捂住脸,剩下的话已说不出,只能发出如同小兽般呜咽的哀声,可这一次没有人会抱着她、安慰她了,这世上再也没有一个和她血脉相连的人了。

  这一年的冬天,是她见过的最冷的冬天。

  “阿辞,家主她等了你很久,她实在是扛不住了……”站在身后的许凌低声开口。

  “你离开后,家主就下令封锁江家,让和你身形差不多的廖家小女装作是你,日日躺在床上装病,而家主则一步不离地守在房间中,不允许任何人进来。”

  “孙姨是十几年前装作孤女,惹得夫人怜惜带入府中的,我们派人去查过她所言的故乡查过,所言皆为一致,而那老家伙又懂得隐忍,家主和我们试探了几年才放下戒心……”

  “她成为夫人的贴身仆从后,依旧蛰伏不发,直到夫人怀孕……”

  “梁季容不下江家,可他又动不了江家,只能用下毒的手段,企图让江家绝后,幸好夫人命大……可也在那时落下了病根,早早离世。”

  “夫人出事后,家主从蛛丝马迹中查到孙姨身上,她本想动手,却顾及着您,”

  “除去了一个已暴露的奸细,就会有人想方设法地再往里面塞人,下一次或许就不是一个,您还小,即便日日放在眼前盯着,也少不了可乘之机,索性忍恨将那老东西留下。”

  弯下的脊骨几乎要将衣袍戳破,匍匐在雪中的Alpha一动不动,好似已和坟中的枯骨一同死去。

  “家主知道孙姨在饭菜中下了毒,可她没办法阻止,只能让你日日在村子里待着……”

  “分化也是他们动了手脚……按理来说江家的Alpha不可能会是那么低等级的,而且夫人她等级也不差。”

  “家主本来想着也好,您成为一个普通人,梁季也放得下心,可她始终是不舍得……”

  “你走之后,梁季就急了,以为您顺利分化成高等级的Alpha,催促着那老东西给您和家主下药。”

  许凌停在这里,沉默了片刻才开口,隐去了其中细节,不忍心再刺激她,只道:“廖家小女儿也没了……埋在你们曾经骑马的地方,若是空闲,可以去看一眼。”

  还记得那个小女孩,常常走在自己的左边,一伸手就是一大把知了猴,腮帮子塞得满满的,乐呵呵得夸赞还是凌叔的手艺好。

  她好像也分化成了一个Alpha,还笑着说要当自己的贴身护卫。

  江辞卿已说不出话来,像个破抽风机在抽噎,黑瞳掺了血丝,不知道流出的是血还是泪,接连不断地往下落。

  是她害了她们,若不是她的任性和私心,阿娘还能再活几年,都是她……

  那廖家小姑娘那么怕苦,喝药的时候该多委屈啊。

  娘亲离开前,还拉着自己的手,拜托她照顾阿娘,可她什么都没做好,还害得阿娘吃了那么多苦。

  如果不是她闹着要离开,如果她没有分化成Alpha,如果她没有出生……

  这一切都是她的错。

  原来书上说的心绞痛是真的,她以前还以为是作者夸大,没想到是真的疼,像是块抹布被死死拧紧,全身都泛起酥痒且无力的疼。

  江辞卿疼的直不起声,只能额头抵着地面,十指扣进雪泥交杂,脊背越发弯曲,膝盖已没了自觉,想起小时候被阿娘罚跪,娘亲总会偷偷给她塞上护膝,嚷嚷着小孩子身子弱,你罚什么不好要罚跪。

  可是她现在都跪在娘亲的面前了,娘亲都不肯理她,不肯和她说话。

  她低喃祈求:“阿娘,我错了,阿辞什么都不要了,就当一辈子的普通人,阿娘你回来。”

  那天的风雪好大,江辞卿生了很严重的一场病,醒来后就变成现在体弱多病、信息素混乱的江家新家主。

  ————

  元康十年,秋。

  江辞卿自上回腺体受伤后,就一直卧床不起,闭门不出已有一月有余。

  夏走秋凉,山中一望无际的林木都光秃,老树阴郁地站着,让褐色的苔类植物掩住身上的皱纹,饶是江家山中的常绿竹林也显出几分凄凉。

  身形单薄的Alpha半躺在床褥之中,如翅的眼帘低垂,衣袍宽松往下落,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只觉得有些萧索病弱。

  旁边的阿福端着已喝完的汤药,在旁边等待了半天后,终于忍不住轻声唤道:“家主?”

  她才从恍惚中挣脱,缓缓开口问道:“秋猎是什么时候?”

  “后天,”他立马接上,眼底闪过一丝纠结复杂。

  这秋猎乃是南梁最盛大的节日之一,为庆祝南梁从马背上夺得天下,也提醒子孙后代不能忘记武艺,每年初秋都会由皇家领头,在皇家园林中组织秋天里的第一场围猎,无论皇子、世家、贵族在此节日中无一缺席,尤其是刚成年的Alpha,都盼着能在这里头一展风采,扬名南梁。

  不过江辞卿今年身体虚弱,本不打算参加,还没来得及向皇帝递去请假的折子,就被皇宫派来的人堵在门口。

  国君传来口令:若是江家家主旧伤未愈,可乘马车参加围猎。

  直接断了江辞卿不想参加的念头,那位的意思很明显,不允许江家在这种时刻不给他面子,哪怕坐马车也得给他滚到猎场上去。

  不知道是发生了什么,惹得那位突然发了疯病,难道那老东西又递了什么消息出去?

  江辞卿思绪变幻,没有第一时间开口。

  “家主?”阿福眉头紧锁,忍不住露出几分焦虑。

  细数南梁百年上下,哪有Alpha乘马车去秋猎?这不是明摆着让人耻笑他们江家吗?

  “那就去吧,”江辞卿摇了摇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后颈的纱布依旧裹得严实,瞧不出里头的情形,只能看着她苍白的面色判断,这伤尚未好全。

  “那我去准备马车,”阿福一咬牙,去就去吧,江家这些年受到的委屈还少吗?只要能让家主舒服些,面子算什么东西!

  马车上的被褥垫厚些,再点上一个小火炉……

  “不,不用准备马车,”江辞卿却开口拒绝。

  “家主?您的伤……”阿福顿时面露难色。

  “怎么?你也被那些身体虚弱的谣言洗脑了,认为我肩不能扛,手不能提?”江辞卿扯出一抹笑意,开着玩笑道。

  “别忘了,我以前骑马可比你还好,你们追都追不上我。”

  “可您的伤?”

  “好得差不多了,再说了,就算不好也比你骑得快,”江辞卿挑了挑眉梢,像极了曾经那个不羁的小家主。

  阿福怔怔地瞧着,又突然笑起来:“那可不一定,等您秋猎回来,咱们再去后山比一场。”

  “好啊,到时候就当着你属下的面狠狠超过你,让你丢大脸!”

  “哟,属下就等着您给我丢大脸,”阿福笑得满不在乎。

  江辞卿也笑,笑着望向窗外的蓝天。

  春去秋来,已有三年啦,阿娘。

  就当我做错了吧,反正我这辈子总是在犯错,只要能为您报仇就好了……

  指尖抚过后颈,时有时无的酒香缠绕上指间,Alpha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眼前一片恍惚。

  作者有话说:

  滴,小江主线任务启动

  还差两百,要不评论发红包吧,我实在码不动了,昨晚码到凌晨【哭泣】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看到我请叫我多喝水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一杯温开水 30瓶;是阿琅啊 6瓶;开_、猫猫树 2瓶;朵拉在洗碗、墨言勿轩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