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过后, 春天就来得快了。

  暖阳如纱落下,及膝的积雪化作水流涌向小河沟,清凉干净的溪流带着旧年的枯叶一同流向远处, 竹纹马车碾过红泥路,晃荡着往都城里去。

  此次入城乃是皇帝召见, 虽然还没过生辰, 但在帝星人眼中,年过了就是长一岁, 劳烦皇帝惦记着她,在大年初一的早晨就下旨给她封了王位,派人送上朝服印章后, 又交代她身体羸弱、不适合劳累折腾, 那些繁琐仪式就省了。

  这正得江辞卿的意, 收下那些东西后就当真没了动静, 又在山中窝了两月,才因被皇帝召见而出门。

  马车在宫门口,江辞卿踩着青砖,不慌不忙地朝里头走去。

  ——铛!铛!铛!

  沉闷的钟声响起, 响声贯彻整个皇宫, 穿着规整严肃的朝臣纷纷走出大殿,与各自的同僚聚在一块,边谈边笑着踏下白玉长阶。

  被特例准许上朝的许浮生在前些日子遭受了不小的冲击, 一群迂腐老臣扯着没有Omega上朝的先例, 和皇帝抗争了半个月,最后看着皇帝、大皇子等人态度坚决才停止。

  眼下她与三位继承人平齐走下台阶, 看似平和的表面, 实则暗潮汹涌。

  谁都想将这助力拉到自己阵营, 一旦有一人出现在许浮生身边,其他两人立马贴上,于是南梁大臣们在这段时间老是看见以往见不到的稀罕场面,向来不对付的三兄弟聚在一块谈笑,显得离奇又玄幻。

  许浮生抬了抬眼,随意说了两句话接过之前的话茬,另一边的五皇子赶忙出言插上一句,这话题便顺利地继续往下。

  她强压住心中的烦闷,眸光流转,装作不经意地往远处瞥去,却不料瞧见一道逆着人流的熟悉身影,视线骤然停滞。

  很少见这人穿那么鲜艳的衣服,一身红底麒麟金纹的圆领宽袍,不但不落俗还显得越发白皙干净,因病消瘦不少的五官轮廓更加凌厉清晰,如同黑曜石似的眼眸漆黑清亮,少了曾经的稚气,脊背挺直宛如一棵立在石缝中的翠竹。

  分明才几个月不见,却感觉长大抽长了不少。

  围在旁边的人注意到她的目光,也跟着看过去。

  一直温和含笑的大皇子怔了怔,继而才道:“辞卿的头发又长回来了啊。”

  许浮生目光上移,这才瞧见这人的头发长了不少,即便梳成高马尾,发尾也至脖颈,随着走动而左右摇晃。

  “是啊,”旁边的三皇女接了一句,继而带着开玩笑的口吻道:“也不知道这次能留几天。”

  旁边的人顿时笑起来。

  只有许浮生听不懂,带着疑问看向对方。

  梁安尘连忙笑着解释:“锻刀要弯腰靠近火炉,头发一长就往下落、一落就容易被炸起来火星飘到,头发又易燃,辞卿又是个刀痴,一旦投入心神就难注意到别的,回回烧到脖子耳朵才反应过来。”

  五皇子接话:“上一回直接烧到了耳朵后面,如果你早些回来,还能瞧见她被烧得狗啃似的头发。”

  众人皆笑,显然见过不少回。

  许浮生恍然地点了点头,这一谈一说,再转眼过去已无了那红袍身影。

  心底莫名泛起怅然,话题转到江辞卿身上就没停住,三位皇子和身边的幕僚你一句我一句地聊起来。

  “江匠师冬天的那场大病怕是伤到底子,看起来清瘦了许多。”

  旁边的大皇子跟着感慨了句:“我府中医师在去年时给辞卿把过脉,说她这身子骨实在太差,先天不足后天没补上,经不起什么折腾。”

  许浮生不知摆出什么表情,暗自说了句都是骗你们的,她身体好着呢,可又想起方才的一瞥,确实是单薄了许多,她又默默将话收回。

  一行人脚步不停,径直出了宫门,许浮生在一路上听了不少关于江辞卿的事,说来好笑,这是她标记过的Alpha,理应是这世界最了解她的人,却在此刻通过别人的闲谈,逐渐勾勒出一个完全不同于她记忆中的江辞卿。

  一个恪守旧礼,表面温润却和谁都不亲近的Alpha,一心沉浸在锻刀里、无心娶亲且身体虚弱的天才匠师。

  许浮生有心推翻,却不得不承认江辞卿确实是个活在框架里头的人,每回都是她主动拉扯,这人才肯挪动半分,古板又迂腐。

  最重要的是在外人眼中,江辞卿不懂音律,更没见过她吹起尺八,记忆中的那抹枯树握竹的白色身影,逐渐变得模糊起来。

  连许浮生自己都生出几分怀疑,她所认识的江辞卿和别人眼里的江辞卿,真的是一个人吗?

  等后已久的仆人拉开车门,许浮生坐到小轿车里,额头抵着车窗看向街道。

  冬日的酷冷还未彻底散去,即便出了大太阳,空气中还是凝着股刺骨的寒意,故而街道上的人影稀疏,只有少数小贩抱着手、蹲在摊子面前。

  也不知道那人穿得那么薄会不会着凉。

  许浮生眼神飘忽,心思又落到某人身上。

  这确实是一场蓄谋已久的报复,恨意从江辞卿突然消失的那一夜延长到三年后,不但没有因为时间的流逝而消减,反倒越发深厚刻骨。

  因在蛮荒之地的经历,许浮生很少会选相信别人,时刻警惕着、紧紧绷着那根弦提防着身边的每一个人,虽然很累但却因此活到现在。

  信任江辞卿不是意外,起初确实是因为对方有着自己熟悉的黑发黑瞳,而有意放过屡次过界的人。

  可再近一步全靠江辞卿通过一层层考验,直到最后被追杀一个月时,江辞卿的不离不弃与舍身相救,她才愿意放下彻底戒备、去标记一个以前从来没有想过,完全料想不出会发生的Alpha。

  时刻提防的刺猬低下了头,扒光了身上的刺,第一次将后背留给别人。

  说来可笑,十一消失的那天晚上,她第一反应竟是她被谁劫去了,亲自带着兵掀翻一座座奢华府邸,把自己平常重用的手下都绑起来、一一盘问,直到天明才敢相信,她被她唯一信任的人背叛了。

  抓捕十一的命令下达了一次又一次,悬赏的赏金一天比一天高,稍有消息,她都带兵快马加鞭地赶过去,下了决心要将这人抓回去,把最折磨人的刑罚用在她身上,逼着她说出背叛自己的理由。

  许浮生甚至随身带了条铁链,发誓只要找到十一,就把铁链拴在她脚腕,时时刻刻都不能离开自己视线外。

  可惜江辞卿留下的踪迹并不多,就像带着她在山林中逃亡的那次一样,她总是能隐藏得很好,最有收获的一次线索是一对乡下母女提供的,说这人曾在夜晚敲门而入,留下一笔钱财。

  许浮生望着她们、仔细辨认才想起来,眼前这对母女与之前十一的室友眉眼有几分相似之处。

  江辞卿甚至不怕暴露身份,也要给刺杀自己的人的家人留下一笔钱财。

  又想起那个审讯室里,那人乖驯听话的那一声汪,许浮生的心脏被剜了个口子,尖锐的风雪齐刷刷往里头灌,冷得她手脚发凉,动弹不得。

  当初你刺向对方的刀,是假意屈服、想往另一个人身上捅吧?

  看着丢在村子不远处、被搜查回来的项圈,许浮生扯了扯嘴角,恨意如藤蔓生长,转眼便缠绕至全身。

  你对不相干的人都能如此惦记,为何就不能多对我温柔半点,非要在我最畅意的时刻,狠狠将我抛下。

  哪怕收到那柄六阶魔核所制的长刀也不曾削薄半分恨意,只觉得这人在撇清一切,不想再与她有半点关系。

  三年后的提前送上项圈是收取利息,当舞会上见到江辞卿,她甚至有一种猫抓到老鼠的快意。

  可老鼠并不配合,只用一句许小姐、听不懂就将自己打发。

  为什么有人做错事却可以那么坦然,好似世家小姐突生好奇,屈尊纡贵地往污浊泥潭里伸了伸脚,玩够就拿布擦干净,转身回去继续做她矜贵、受人尊敬的江家家主。

  逗老鼠的趣味在对方的淡然面对下失去兴致,Omega不再满足于对方只有□□上的疼痛,很有耐心地放下一个个绳套,等着Alpha一一踏入。

  可圈套里岂能没有诱饵,为了让猎物放下戒备,只能用许浮生的真心放入其中,以真心换真心才是难以逃脱的捕猎方式,唯一的缺点是捕猎者到最后也难分清真情还是假意。

  许浮生也给过她机会,数次的提问,只要这人能够给出答案或者是对曾经背叛的解释,她或许就会这样停下,沉沦在满是欺骗隐瞒的陷阱中。

  可这人保持沉默,选择不答。

  直到最后许浮生也快分不清自己丢进去了几分真心,天平逐渐往另一边倾斜,积攒、无法消融的恨意却扯着四肢让她继续。

  直到屋檐下的那一次对视,许浮生没生出什么报复过后的快活,反倒有一种一切终于结束的厌倦。

  自小身处危险之地的人学不会温柔包容,只知对方得罪了她,她就要捅一刀回去,即便两人一块伤痕累累也不在乎。

  轿车路过平安街,那百年糕点店只有寥寥几人在等待,许浮生突然馋起了桂花糕,从那一晚过后就再没吃过,命人停车后,自己往店铺走。

  店铺老板是个眉眼温婉带笑的中年妇女,看着许浮生从轿车上下来就知道她身份不俗,本想小心伺候着,没想到对方提出那么个为难人的要求,只能苦着脸道:“您早两个月来的话,说不定还有,这都三月份了,那还有什么桂花糕啊!”

  许浮生怔了怔,终于有了几分时间流逝的实感。

  已经三月份了啊……

  “店里刚做了一批青团、桃花酥,平日买的人也多,您要不要试一试?”见许浮生不说话,她又试探着问了一句。

  许浮生回过神,表情恹恹地回道:“都来一份吧,”

  “好嘞,”那店家答应了一声,继而手脚利索地给她装上。

  许浮生抽空回头看去,身后稀疏的几个身影,没一个让她感到眼熟。

  也是,

  江辞卿这人本就不爱吃甜的,怎么会再派人过来排队,又不是什么钱多撒了玩的纨绔。

  递上银钱,许浮生拿着牛皮纸包裹的糕点重新回到车上,漆黑车身映着两旁飞驶的街景。

  不愧是能开百年的老糕点店,青团软糯粘牙却不觉得腻味,许浮生吃了一口就放到一边。

  寒风刮过街头巷尾,站在小摊前的小贩缩了缩脖子,感慨着今年春天来得可真晚,冬雪都化了还那么冷。

  作者有话说:

  小许性格就是这种,几次提到光天化日就知道她心眼小,换个角度就是小江骗色骗标记骗信任,然后跑路,小许不恨死她才怪,现在就算是两不相欠了,两个人都平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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