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入屋内, 见到里头情景,江辞卿莫名松了口气。

  或许很不该,毕竟这人还趴在床褥中, 以一种十分不舒服的姿势侧着头,伤口感染引起的烧在脸上留下潮红, 额间冒着细密的汗水, 眼眸紧紧闭着,透着股狼狈的脆弱感。

  前回被骗了一次, 江辞卿多了个心眼,站在伸手够不着的床边等了一会,确定许浮生没有耐心装那么久后才彻底放下心。

  仆从很是贴心, 早早在屋里头准备了热水和毛巾, 好似就等着江辞卿来伺候一般

  江辞卿伸手往铁盆里探了一下, 是恰到好处的温热。

  旋即, 水声响起、浸透的毛巾被拧干,轻轻擦拭去黏腻汗珠,向来被人伺候着的江家主,照顾起对方却格外细心妥帖。

  起码让陷入昏睡的许浮生稍稍松开眉头, 好似舒适了些。

  既已退烧, 就不能再用温水反复擦拭,雨水带来的春寒常从缝隙中溜入屋内,本就虚弱的人哪耐得住这样的冰凉, 别今晚发烧, 明晚就生了寒病。

  没事可做的江辞卿又坐回木椅上,视线环绕一周, 刻意只留下一盏暖和黄灯努力照亮房间, 不似寻常贵族世家的极尽奢华, 许浮生一向不喜欢住在大房间里,摆设追求简洁大气,最好能一眼看尽里外。

  江辞卿曾疑惑问过。

  许浮生很是坦然地回答:这样就没有可以让人躲藏的地方。

  言外之意便是防止别人刺杀。

  眼下也阻碍了江辞卿想要转移注意力的心思。

  还以为被时间掩埋得很好的往事,就这样轻易地被人掀起,不曾褪色过,如同布满小刺的藤蔓萌了芽,继而争先恐后地延长枝干。

  她努力偏移思绪,甚至用埋怨许浮生非要自己过来、自己却昏睡过去的事,来压住自己心里头泛起的海浪。

  可哪有那么容易,清楚若不是自个愿意,她一躺在病床上、不知多久才能痊愈的人,怎么可能为难到自己,咸涩又充满腐蚀性的海水涨潮似的将她淹没。

  其实许浮生也没做错什么。

  是她先心怀不轨地接近对方,为达成目的使出各种手段,自然付出什么代价都是应该的,毕竟她已获得她所谋求的东西,就不应该在这里矫情些什么。

  可能是反反复复地折腾,让腺体出了问题,才使她成这幅模样,江辞卿把罪名归到标记上面。

  但仍就没有好过一些。

  被细雨打湿的白袍响起摩擦的窸窣,家教极严的小家主弯下脊背,贴近了床上的人,因姿势的缘故,细长脖颈扯开束缚的衣领,青痕如同宣纸上晕染开的淡淡一笔。

  分明应该更轻松些的人,反倒觉得难受,像是那个藏在床下的项圈又一次回到脖颈上,将她牢牢捆住。

  眼前闪过曾经的画面,装作恭敬的人表面低着头,暗地里却偷偷抬起眼看向她脖颈,黄铜铃铛随着走动丁零当啷地响。

  江辞卿原以为自己是不在意的,可以坦然戴着它、走过庭院大街,直到后头回想时,才发现自己牢牢记住了每一个戏谑、不屑的眼神。

  曾经想骑马执刀踏遍三国一地的肆意少年,十六岁被人牵走了马、折断了刀,又在许浮生这儿断了脊背。

  已离开的易感期让江辞卿再也无法做出稀里糊涂一顿哭的傻事,她抿紧嘴角,一直望着床上的人。

  时至今日都分不清许浮生将自己看做什么?

  唯一一个得了她全部信任却背叛她的Alpha?

  还是一个逃跑被主人惩罚后、抓回的小狗?

  曾经的争取让她失去阿娘,后头的江辞卿只会把所有事情压在心底,顶级世家的继承人,骨子里却刻满怯弱,若不是许浮生三番两次地找到她,她不会生出歹念、翻墙而入。

  总是不敢出声问,许浮生不说她就假装不在意,实际偷偷寻着蛛丝马迹,拼凑出完整拼图,若不是确定许浮生确实是站在她这边的,她又岂敢在那个溪流中伸出手,若不是先得知许浮生记得往事,与她同一个目的,她又怎敢在对方面前大哭。

  许浮生说的明晚遥遥无期,她就只会等着,结果对方直接受了伤被抗回来,已经猜到谋划者的江辞卿理解她,也怨她一点消息都不露,甚至还在白日来了那么一遭。

  许是真的信息素混乱,又被人掀起往日回忆,乱七八糟的东西翻涌着地往身上压。

  江辞卿眨了眨眼,像往日那样收敛神色,企图恢复清冽疏离的模样。

  也不是这大夫熬得是什么安神药,让这人以这种难受的姿势趴着,还睡得极沉,润泽的红唇微微张开,纱布包裹着圆润肩头。

  江辞卿避开眼,眼神又落在系在对方手腕上的红绳上,好一个厚脸皮,白日才她手中夺走,晚上就明晃晃地戴在手上,生怕她看不见似的,还伸出被褥外。

  大抵懂了许浮生的感受,虽然她明白这红绳只是一小孩开心时、顺手送给她的回礼,没什么特别的意思,可依旧看着碍眼,毕竟这东西有着极其特殊的含义,总归不是自己去求来送给对方的,肯定会膈应几分。

  直勾勾地盯了半天,最后还是偷偷打算摘下来。

  绳子只编了个简单活结,很是松垮,不然也不会让许浮生轻易夺了去。

  江辞卿低垂着头,小心翼翼地扯着那个结,微微用力往两边拉,直到贴在手腕上的绳子扩长,她再慢慢往外挪。

  屋外静悄悄的,没有不长眼的东西敢打扰,细长雨丝如同层层迷雾,朦胧世间万物。

  怕吵醒这人,江辞卿动作极轻,好似做贼般往一点点挪出,熬过手掌最宽长的地方,她顿时松了口气,刚想继续低头,就听见有人幽幽开口。

  “阿辞很舍不得这个绳子?”

  心虚的人被吓得一激灵,猛的扭头望向另一边。

  那人掀开眼帘,漂亮的桃花眼似笑非笑地觑着她,也不知道看了多久。

  江辞卿不经吓,从白日就可以看出来这人胆子极小,一边被吓得心脏乱跳,一边慌张望向外头,恨不得在脸上写下偷情两字。

  现在也是,放大的瞳孔让本就漆黑的眼眸越发呆愣,像是被人吓到的猫会瞪大眼睛。

  许浮生微微抽回手,红绳顺势挪回原位,让对方小心翼翼半天的努力白费。

  “你、你什么时候醒的?”江辞卿差点咬到舌头,又慌又尴尬地冒出一句。

  “阿辞是嫌我醒得太早了吗?”那人语调平常,依旧是那千回百转绕着弯的调调,像是勾栏里头的最妩媚多情的戏子。

  “没、不是,”意识到对方已生气的江辞卿连忙收回手,稍稳下心神才敢开口解释:“这是别人送我的。”

  “哦~”尾调刻意延长,狭长的桃花眼半眯,不仅没有被哄好,还有越发加重的趋势。

  江辞卿脑袋终于灵光了些,赶紧补充:“是个五六岁的小孩,”

  许浮生面色稍缓,轻啧了声又道,意味深长道:“阿辞很受小孩喜欢啊?”

  送红绳的、送花的,她没瞧见的还有几个?

  不得对方解释,她又笑吟吟继续:“那给这个小朋友的回礼是什么呢?是贴身戴着的玉佩还是阿辞亲手打制的平安锁?”

  当真心眼子极小,什么都记在心里头,时不时冒出一句来吓人。

  江辞卿顿时哭笑不得,一惊一笑挥散了之前的沉郁,只道:“几个红包罢了。”

  提到红包便想到冬天,许浮生停顿了一下,心虚地掠过这个话题,又道:“那我的呢?”

  没见过那么嚣张的人,自己还没送什么就开始要回礼。

  可能是刚回忆了往事,脑子里多些不正常的东西,江辞卿眼神恍惚一瞬,语气掺了屋外的夜色,变得晦涩沙哑:“你确定要吗?”

  许浮生挑了挑眉,意思明显。

  江辞卿扯了扯嘴角,漆黑眼眸如同掀不起波澜的潭水,语气很是郑重,没有开玩笑:“我倒是挺想亲手打制一副镣铐送给主人的。”

  许浮生注意到了这个许久未出现的称呼,也察觉到了对方语气里头的抑郁,眉头微微皱起,却因为不知发生了什么而无法提问。

  气氛莫名压抑下去,不远处传来风吹响木门的声音,又重又刺耳,不知是那个马虎的家伙忘了关上门。

  “去洗漱,”许浮生开口,声音淡淡的,没有说同意还是拒绝。

  “啊?”江辞卿有些愣。

  许浮生只好再重复一遍:“去洗漱,然后回来上床睡觉。”

  “哦、哦哦,”好似之前凶巴巴威胁的人不是她,又缩到那个乖训的壳子里头,老老实实按照对方的话来。

  两人不是头一回经历这事,江辞卿替她挡伤的那一次也是在后背,只是角色发生调换,故而也不算迷茫无措,甚至有些熟练,江辞卿自个洗漱完,又端来清水、帮对方简单擦洗了一遍,继而脱衣上床。

  旁边的暖灯未熄,怕晚上出了什么问题不能及时注意到。

  许浮生趴了一天难免不适,身下床褥再柔软也受不了,江辞卿便平躺到她旁边,然后让对方微微起身,斜靠在自己身上,许浮生顿时舒了口气,虽说没好到哪里去,但总归是舒服了些。

  江辞卿则一直紧绷着脸,从刚开始就注意着对方的伤口,直到现在才松懈,低低问了句:“疼吗?”

  半趴在她怀里的许浮生不搭话,甚至没形象地翻了个白眼,能不疼吗?

  笨拙的少女顿时没了话,只能揽住对方的腰肢,尽量让对方舒服些。

  许浮生向来会享受,甚至越发往江辞卿身上挪,也不管对方舒不舒服,托高等级Omega的好处,下午换过一回纱布后就不再冒血,眼下伤口如同千百只蚂蚱乱爬,应是开始愈合了。

  “说吧,”她靠着对方怀里,终于有心思开口,语气是松懈后的慵懒,像只躺舒服的猫,对仆人轻轻喵了一声。

  “嗯?”直板板躺在旁边的人有些疑惑,早已将之前的事掀过。

  许浮生只好给予提示,之前不觉得,现在重复才觉得有些好笑,饶有趣味地开口:“镣铐啊,江大人放下厥词后转头就忘记了?”

  削瘦的身体顿时僵硬住,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危险的东西,那时候情绪上头,根本没怎么考虑就脱口而出,现在才觉得有些羞耻。

  是想将对方束缚在自己身边吗?

  江辞卿无意识地舔了舔嘴唇,竟很是心动的认真思考起要用哪种钢材。

  看得许浮生好气又好笑,这人知不知道自己的龌龊心思都要摆在脸上了。

  因伤病,Omega没有在后颈贴上阻断贴,故而龙舌兰的浓香幽然泌出,好似在蛊惑Alpha继续思考下去一般。

  对方好歹是个Omega,链子不能弄太粗大,密银结实又好看,除了废时间些没有任何缺点……

  江辞卿越想越认真,直到被肩头的刺疼唤回思绪,不由冷嘶一声。

  扭头看去被无视半天的Omega直接动口,咬下一个实实在在的牙印,半点没留情,片刻就出现青紫。

  “疼,”见对方没停下的意思,江辞卿忍不住求饶似的喊了一声,知道对方心眼子小,若自己不出声,估计咬出血都不会松口。

  听到话音落下,Omega才施施然地松开嘴,即便在这种弱势的情况下,也依旧要掌握主动权,看向江辞卿的桃花眼笑意盈盈:“江大人很心动?”

  再心动也不敢。

  江辞卿讪笑两声,虚伪地掩饰:“不敢不敢。”

  许浮生啧啧两声,也不说是同意还是拒绝,反而觑了对方一眼,才懒懒道:“说吧,受什么委屈了?”

  江辞卿闪过一丝慌乱,不明白平常能隐藏很好的情绪,怎么在许浮生这里就不管用了。

  Omega知她在想什么,没有卖关子的心思,直接说了声:“傻狗。”

  “眼睛都红了。”

  江辞卿很爱哭,却很少显露出来,常常是自个偷偷红了眼眶,然后一眨眼就没了水光,她刚醒来就瞧见了,只是那时候的江辞卿还在狗狗祟祟抓着红绳,她哪有心思去琢磨对方哭什么。

  “说,”许浮生见这人闷着事想躲避,当即就吐出一个字,一如既往地霸道,无端令人想起护崽子的老母鸡,隐藏在恨铁不成钢表情下面的是心疼。

  江辞卿却踟蹰。

  这事怎么说?

  哪有Alpha那么斤斤计较,偷偷把之前的事全部记住,然后别人根本没故意招惹她,她就偷偷掀开小本本,开始自己委屈。

  江辞卿觉得有些丢人了,紧抿着嘴角想装听不见,可她却忘记了Omega有法子治她,微微亮出白牙,Alpha脖颈一缩,顿时就老实了。

  “刚刚有人叫我十一,”大抵是觉得难以说出口,江辞卿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觉得自己矫情。

  屋里骤然寂静,只剩下温热的呼吸声交缠在一块,江辞卿觉得难耐,不禁偏头躲开。

  “是我错了,忘记提前嘱咐他们改口,”打破沉默的是许浮生温柔下来的声音,熟练地找到对方握起来的拳头,然后轻轻将曲起指节掰开,继而钻入指间,十指相扣。

  “我……不是……这不怪你,”江辞卿怔了一下,突然不知道该怎么说,好似从那一天开始,某人就学会了低头认错,她有些不知所措,觉得这事应该是自己的问题,而不是许浮生。

  掌心传来温凉的温度,江辞卿想逃却被攥得更紧。

  “这不是你的错,是我过不去,”

  “是我老是纠结于过去,”她稳下语气补充。

  回应的是对方的一个轻飘飘的吻,堵住了所有口是心非的解释。

  夜雨漫长,不曾停歇,已经被挡住几天晚上的弯月扯开薄云,自顾自地冒出头往下看,龙舌兰与竹香缠缠绵绵地交缠到一块,带着股黏糊腻人的劲。

  江辞卿又想哭了,和对方相比,她更像个敏感无措的Omega,被人撬开唇齿,舀出竹蜜,占领湿热的方寸空间。

  浓郁的夜色不断浸入房间,将昏黄灯光挤压,越发瞧不出里头情形,在半明半暗的空间里,只听见一下下的破碎水声,比雨落声更加清晰动人。

  有人低声开口:“做吗?”

  忽然一阵布料拉扯声响起,那噼里啪啦响了一晚上的扰民门响终于停了,守在屋外的护卫到了换班时间,互相说了几句后就踏水离开。

  许浮生靠着对方,感受着对方剧烈的心跳声,几乎要从胸膛里跳出,像是在做坏事的小孩。

  作者有话说:

  哎呀,没写完。

  可怜小许受伤了还要哄老婆,

  别想,没车,那么禽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