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辞卿在李府这一住就是几日, 当真美人怀里忘却人间事,等到要上朝的许浮生将黏糊的她一把推开,才知道今夕是何年。
眼下正是白兰花盛开的季节, 满树的浓绿点缀着月白花朵,沁人心脾的清香染尽府邸。
两个闲散人索性搬了摇椅往树荫下一躺, 很是潇洒。
咿呀的摇椅摇晃声中掺杂着几段零碎对话, 更长的是悠然自得的沉默。
“矿场那边已经开采了,这回我可下了血本, 买了好些炸药过去……”
“能快就快,我这边已准备好了,只等矿石过来。”
“行, ”
“东西我先给你一批。”
“哟, 江家主大方啊, 盔甲、刀具、枪都有?”
穿着衬衫的江辞卿懒得再开口, 自顾自地摇着摇椅,孙姨喊不回她,却也不敢真的哭天喊地把她怎么样,明面上还是装得十分贴心, 派人送来她惯用的物件。
只是江辞卿仗着不出门便开始变得懒散, 不是不喜欢旧楚的衣物,只是实在繁琐的很。
单从她经常因被火烧头发而直接剪去这点看,就知道她平日里是个嫌麻烦的家化。
对于她而言, 还是简单的衣服方便些, 锻铁的时候袖子一挽,就开始噼噼啪啪往下头敲, 可长袍却要提前换成简单的短打。
穿多了还会被孙姨念叨说她不讲究礼法, 和外头的莽夫似的。
大概如今的帝星, 也就江辞卿一个人还要讲究什么旧时代的礼仪了吧。
清风拂来,纤长的花瓣随之飘下,像是一场日光灿烂下的绵绵细雨,落在被黑发半遮半掩的眉眼间、凹下去的锁骨洼里、白衬衫的衣角,转眼就被这雨淋透,打碎了身上的光斑。
轻得几乎听不见的叹息声被风打散,江辞卿抢在对方询问前开口:“你那未婚妻呢?那么好的景色,她不过来倒是可惜了。”
说来也奇怪,她待在李府那么久却从来没见过这人,像是被李知乐藏起来似的。
这想法出现得突然,可江辞卿却莫名感到有几分合理,眉梢一挑,又问道:“当真要金屋藏娇?成亲那天才舍得给大家看一眼?”
“李知乐你什么时候变得那么霸道了?”很是调侃的语气。
旁边穿着白裙的李知乐没有回答,阳光将镜片反得一片白芒,看不清神情,反而开口道:“你觉得这院子怎么样?”
“挺好的?”江辞卿顺着她的话说,疑惑不解。
“那你媳妇有钱买下来不?”
这话比江辞卿的想法还要跳跃,像青蛙跳荷叶,人家一步步往前,她们则直接蹦到了另一条河里去。
江辞卿没说话,扭头诧异地瞧着她。
李知乐反而露出思考很久的模样:“她不喜欢这种院子,更喜欢城堡,我就是从城堡里把她偷回来的。”
那个她是指谁,不言而喻。
江辞卿紧拧着眉头,搞不懂有人怎么可以把绑架说的那么坦然:“这可是你家的祖宅。”
“祖宅就不能卖了?”
李知乐性格凉薄,连血脉相连的兄弟姐妹都能赶走,怎么可能会在乎一个普通宅院。
“也不是不行……”
江辞卿被说服,反正她江家的宅子早就被卖了,若是现在让江辞卿去寻,说不定连大致方位都找不到。
“我看这个院子最搭你,你就撒撒娇让女王大人给你买了,以后你生气翻墙出宫,还有个地方可以住,”
李知乐摸着下巴,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这离皇宫也近,方便她出来哄你。”
江辞卿听得眉头直跳,当即骂了声:“你乱想些什么?!”
她怎么可能会因为生气而翻墙出去。
李知乐斜瞥她一眼,意味深长地开口:“以前觉得不可能,但现在觉得也不是不会发生。”
想着那夜江辞卿闹着要许浮生的模样,又想起已离世的江闻道,也是个没了媳妇就活不下的痴情种,以她来看,对方在后面不是没有更迂回的方式避开,只是心死后选择了最极端的方式。
她看着江辞卿,一脸你就是痴情怨种的模样。
让江辞卿无语地撇了撇嘴,彻底没了说话的心思。
暖风继续吹,本以为是悠闲的午后,却无奈被人打破。
半注香后,
皇宫里突然来了人,要唤江辞卿进宫,幸好李知乐机灵,寻了借口拦住宫里人,不让他们瞧见守旧的江家家主在她家里换上了新式衣物,继而,江辞卿匆匆回屋换了赤色麒麟官服。
人才刚走出,就瞧见一脸焦急的宫人迎了上来,开口就道:“殿下,陛下急召。”
江辞卿收敛慌张神色,恢复了平日里的冷清,听见皇帝上朝上到一半就开始唤她,露出几分诧异情绪,这可前所未有过,上朝到一半突然召人进宫,甚至可以说是荒唐。
那人却没有解释,很是着急地侧身请江辞卿出门。
江辞卿微微皱眉,与侧边的李知乐对视一眼,继而大步跨出,片刻便到看见大门前,有人拽着几匹快马等候。
江辞卿因身体虚弱,平日里都是乘马车出行的事,几乎是人尽皆知,现在居然要紧急到让她骑马了?
“辛苦殿下了,”那人只说了这样一句,继而让人牵来里头最好的一匹,亲自扶着江辞卿上马。
“驾!”
长鞭划破虚空,马蹄踏过砖石,赤色衣角在空中扬起,风扬起略长的发丝,将耳畔的月白花瓣吹落。
偌大的皇宫依旧肃静压抑,江辞卿跟在对方身后,才绕过几道宫墙,片刻就听见略带嘈杂的对话声。
今日早朝竟比以往早了一半退朝。
江辞卿看着三五聚在一起往外走出的那些人,个个都是面带怒容,甚至已不顾还在皇宫之中就开始骂骂咧咧起来,完全忘记了平日里的架子。
发生了什么?
她心里疑惑更重。
绕过大殿,再往里头走一些,就是江辞卿曾在此处等候过老皇帝苏醒的寝宫,很新式的建筑,像是在雕梁画柱里塞了头奇形怪状的城堡,像是潜伏在里头的怪兽,格格不入。
之前的那人只停在门口,江辞卿被更高级别的仆从领了进去。
房间里头弥漫着股浓郁药味,彩色玻璃总有特别的能力,将日光反射阴沉的光晕,然后逼停在墙壁边缘,加之断断续续的咳嗽声。
江辞卿竟感受到暮气沉沉之感,春天并没有在这里留下足迹,只有寒冬停留。
有人打开雕花贴金的大门,露出里头那头半躺着华丽大床上、病弱萎靡的老虎。
“陛下,”走到面前江辞卿屈身行礼,却没有得到回复,那苍老阴翳的眼神一直落在她身上,好似在打量着、又好似在思索。
江辞卿就这样一动不动的抬手站着,仍由对方打量。
低垂的视线落在旁边的椅凳上,无端想起已离开都城的楚、夏两家家主,他们是坐在这里,一遍遍保证会将南梁的脸面保全下来吗?
或者……
是一起跪着哀求,希望能唤醒梁季一丝的护犊之心。
不知过了多久,梁季才拍了拍旁边的凳子,开口喊道:“过来坐。”
江辞卿自然要遵从,等坐上去刚打算谢主隆恩,就被打断。
“和伯伯客气什么?”强行温和下去的语气,江辞卿幼时入宫,他就是摆出这样一副宽厚长辈的模样,丝毫没有皇帝的架子,甚至让江辞卿喊他伯伯、给她准备糕点、从不在她面前自称朕。
江辞卿那会真以为他是个很好的皇帝。
“听说你在李家住着?”很是关心的语气,如长辈般的关切。
江辞卿稍显硬朗的眉眼柔和下去,眼眸清澈干净,再加之很是白皙的肤色,莫名显得稚气,挠了挠后脑勺,羞赧又尴尬地开口:“是辞卿贪玩了,忘了这几日是什么时候,只能留在知乐家里休息几日。”
什么时候没有说,梁季也清楚,只当小孩面薄,说不出发情期的这些话来。
他微微点头,即便躺在厚实的被褥里,也要穿着棉质的深色长袍,越发将他衬得瘦弱,好似就剩下了撑不起的皮囊和骨架子。
“你身子骨差,还是得多注意些,别人家再怎么样也比不上自家舒服,平日里也多喝些补药,别以为身体好一些就开始胡闹,”他低声嘱咐。
“辞卿晓得的,”
两人一问一答,场面很是温馨,梁季好似全让忘记了自己为什么会被气得躺在这张床上,为何会让人快马将江辞卿带来,依旧不紧不慢地关心起对方。
话风一转就换了一个话题,梁季突然又关心起江辞卿的婚事,询问道:“你年纪也不小了,可有看上的Omega?若是合适,伯伯便下旨给你赐婚。”
旁边的江辞卿一怔,漆黑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可她好似又想到什么,眼帘一闪,便又恢复了之前的模样,只道:“不曾。”
这起伏情绪,皆落在梁季眼中,看着眼前这个小Alpha燃起希望又瞬间掐灭的模样,作为罪魁祸首的他怎么可能不知道是为什么。
江辞卿喜欢上楚家小姐,却被嫌弃的事早就着南梁传开了。
甚至之前江辞卿动手揍人的事,他也了解得清清楚楚,在楚家教训那青阳太守时,他甚至稍稍出了点力。
爱而不得才是最令人放心的。
若是一直没有,总担心她会突然遇到心上人,若是有,又得担心江家会有下一代。
梁季很满意自己的这一步棋,恰恰好保持着最危险的那个中心点,将他的谋划最大化地发挥出来。
只不过生性多疑的人还得再试探一次,故而开口问道:“没有?我听下人们说你和楚家那丫头颇为亲近,若是喜欢的话……”
江辞卿露出一丝慌乱神色,连忙解释道:“我和她只是寻常朋友罢了,坊间就爱传这些子虚乌有的事。”
梁季将信将疑地点了点头。
结果就换来江辞卿更慌张的辩解,大抵就是只是见过几面的朋友,并没有什么事,最后还掩饰般低垂下眼,覆在膝盖上的手微微使力,掐住膝盖。
一副口是心非的模样。
梁季却信了,反而又突兀问道:“那辞卿觉得浮生这人如何?”
曲起的指节发白,在膝盖处留下深陷月牙痕迹,江辞卿先是松了口气又凝固住,露出一丝嫌恶,反问道:“许浮生?”
好似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
梁季反倒笑起来:“怎么?看不上?”
“不是……”她下意识反驳,又抬眼瞥了梁季一眼,泄了气般坦白:“我和她不大对付。”
老皇帝一副看着小孩胡闹的模样,眼神稍稍扫过门口,那仆从朝他点头,他收回眼神、笑着反问:“不大对付?有矛盾?”
“也不算……”江辞卿低着头,有些为难:“就是……就是不怎么喜欢她罢了。”
“那朕想给你们赐婚呢?”
江辞卿猛然一震,抬眼看去。
床上那人唇边带笑,表情一如方才,好似顺口那么一说,又好像有几分郑重。
膝盖被捏出红痕,那布料更满是褶皱。
“陛下!”她大喊出声,整个人的抗拒地后撤一些:“她那人!她那人……”
“粗鄙之地出来的野蛮人,整日放浪形骸游离在权贵之间,都不知道是个Omega还是Alpha?!”她终于挤出了实话,句句都是抗拒,打心眼底瞧不起这人。
说来也是,生在安稳南梁的矜贵世家子,怎么可能喜欢上一个四处漂泊、时刻处于生死边缘的得过且过的浪荡Omega,明月怎么可能印在污水里,即便那水洼曾经清澈过。
梁季笑了笑,语气不重地斥道:“说什么胡话?浮生可是楚湘王子嗣,只不过是被盗匪掳去,受了好些苦头。”
江辞卿撇了撇嘴,别开眼神不说话。
“行了行了,你看得上谁再跟伯伯说,对了,安穆那小子性子太急躁,你有空过去多教教他……”
江辞卿还没理解出他的意思,门口却传来敲门声,仆从低声恭敬道:“陛下,浮生殿下求见。”
方才说了坏话的江辞卿骤然绷紧脊背,扭头看去。
她口中的浪荡Omega朝着她盈盈一笑,上挑的眼角越显风情万种,让人酥了骨头、软了腿,跌到那艳妩的眼波里。
江辞卿没有例外,幸好还坐在椅凳上,不然已经跪了下去。
“行了,你先回去吧,”老皇帝挥了挥手,方才急吼吼叫人回来,居然几句话就要对方离开。
可江辞卿只能称是,起身路过某个Omega身旁时,只听见冷哼一声,那酝酿很久的冷汗,唰的一下就流了满背、染湿了衣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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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皇宫内出来后,已是中午时分,炽热日光席卷而来,将衣袍的湿痕抹去,只留下难耐的黏腻。
方才出门得急,阿福等人都未能及时跟上,结果还没有半个时辰就又出了宫……
故而极其罕见的、江辞卿独自走在站大街上,眼神略显飘忽,脑子反反复复播放着方才与老皇帝的对话,一字一句地分析琢磨,生怕自己露出一丝漏洞。
直到全部确定无误后,才稍稍松了口气,琢磨起今日对话的含义,前面倒是好猜,不过就是他自己身子骨不行了,也想把江辞卿拉过去陪葬,明面上不好动手,暗地里却被江辞卿避开,自然着急嘱咐。
后头那个楚家也不难理解,可再后面的话……
江辞卿拧紧眉头,脚步一转,朝着最热闹的街市走,挤入人流之中,便听见纷纷议论,个个同之前那些个官员一样的怒容骂语,说那东夏痴心妄想!竟然以边城为要挟,要让皇帝将许浮生嫁到东夏和亲,逼得陛下当场晕倒过去,现在还没有消息……
身穿金线麒麟纹红袍的黑发少女,在繁华街道中、热情拥挤的人群里,骤然冷了脸,平日本就清冽疏离的眉眼好似覆了层冰一般,令人望而生畏。
不由地、来往的人开始有意避开她,硬生生在挨肩擦背的地方形成了一片大约有半米的空旷区域。
陷入思索的人并未在意,漫无目的地往走,听着众人的交谈时,好似在探听如今南梁对此的态度。
怪不得突然提出让自己娶许浮生,论身份地位年龄,眼下最合适的只有她一人,而江辞卿又与对方不对付,这不正好合了老皇帝的意?
一个已出家的公主怎么可能再另嫁他人。
让她快马加鞭过来,想必他必然是动过心……
只是后面为何会变了主意……
甚至故意引导自己说了那些话,让许浮生听见,不仅不撮合,甚至有故意使坏的心思,让她们加重矛盾。
又想起最后那一句话,他点明了自己知道江家违背以往规矩,支持五皇子了,却说了鼓励的话,好似让江辞卿多帮帮他争权夺位似的。
她眉眼一凝,又听见旁边说起陛下病重在床上,让三皇女代执政的消息。
她扯了扯嘴角。
这梁季到了这种时候,还在玩他的权衡之道呢?!
这人陷入思考,没有方向感地乱走,等到抬眼回神,往前看去,熟悉又陌生的巷子。
脑海里浮现那古灵精怪的秦允儿,还有上次那巷子里对峙……
眼帘颤了颤,向来清澈的眼眸闪过一丝恍惚。
既来了就去瞧瞧那小家伙吧,江辞卿如是想着。
又想起她和许浮生一起吃糖葫芦的模样,刚刚得罪了某个Omega,自然要买些东西赔罪。
对了,
说来也奇怪,那天她明明将给秦允儿打制的手镯放到床边,结果不知怎的,突然就找不到了,也不知道丢到了哪里去……
她挠了挠头,若是等会知道这小家伙,还得废些力气哄哄,保证下次一定会给她带过来。
风扬起红袍,人已走入清凉巷子中。
作者有话说:
实在不行了,太困了,昨晚失眠,今天昏昏沉沉,然后还发生了一些不开心的事,唉,愧对黎猛1为了鼓励我,疯狂发的二十条长语音,我明天一定努力!!!π_π
最近虎口疼,买了个键盘用,对着手机敲的噼里啪啦响,一看字数没两百,笑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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