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耽美小说>当年寒色远>第99章

  又是一个雨天。

  淅淅沥沥, 并不吵闹,那雨丝绵密轻柔,顺着斜风飞落, 像极了绣娘手中的绣花针。

  幽幽长廊下,正有雪衣女子立在廊边观雨。

  零星雨沫沾染发丝,更添清冷之意, 白发披散肩头, 快要与那身净到极致的衣裙融为一体。

  美景,美人,然这画面却是透露出一股莫名的沉重。

  “小庄主,弟子回来了。”

  听到声音, 越初寒侧首看去,问询:“如何了?”

  弟子答:“已将常管家安然送回幕城老宅, 江师兄的后事也都办妥当了,如您吩咐的,并未向外昭告实情, 为江师兄留了个身后清名。”

  越初寒应了一声:“盛安城那边呢?”

  弟子摸出一封书信来,递给她道:“南地的情况渐入佳境, 张堂主一个人忙不过来,颜掌教与赵姑娘都决定继续留在那边帮衬, 这书信, 是赵姑娘托人寄回来的。”

  “开挖河道进行得怎么样了?”

  “一切顺利, 灵山水库也早已恢复如初, 小庄主不必担心。”

  越初寒点头:“辛苦了。”

  弟子颔首,即刻退下。

  目光久久停留在那封书信之上,却是迟迟没能打开。

  须臾,有年轻公子自廊角行来。

  一眼便瞥见她手上拿着的信封, 裴陆道:“看了?”

  越初寒摇头:“未曾。”

  两人都沉默下来。

  良久,裴陆才伸手将信封取了过去:“我来罢。”

  信纸展开,工整漂亮的字体映入眼帘,其上的内容也尽数收于眼底。

  看清那字迹和信上所写,裴陆心头一沉,叹气道:“那位邬长老所言,果然不假。”

  饶是有所准备,但亲眼所见,仍是免不了感到失望。

  “初寒?”

  裴陆忧心忡忡:“这可如何是好?”

  仿佛下了什么决心一般,越初寒眉头紧蹙:“先按兵不动,等我。”

  裴陆再次将书信交还给她,神情凝重:“去罢。”

  越初寒接过信封塞进怀里,转身离去。

  一路行到熟悉的清雅小院,她站在纷乱雨丝中,看着正对面那扇紧闭的木门。

  雪白的身影静静站着,许久都未能动身。

  有弟子自身后行来,俯身道:“小庄主怎么淋着雨不进去?”

  心绪复杂不堪,越初寒侧目看了看她:“拿的什么?”

  弟子道:“该给大小姐换药了。”

  越初寒伸出手:“我来,你先退下。”

  说罢,她端着药盘朝前走去,推门而入。

  窗户都开着,屋子里光线还算可观,最里边的床榻上,只穿着亵衣的女子正闭眼休憩。

  人还没睡着,听到动静,她便缓缓睁开了双眼。

  面上露出欣喜,柳舒舒立即捂着腹部坐了起来,戏谑道:“出关这么久了就来看过我一次,今个儿才又想起我来了?”

  越初寒将药盘搁在一旁,看着她:“可有好转?”

  脸色仍是有些差,但那张脸上的笑意却是一如往初的明媚,柳舒舒粲然道:“好多了,毒也早就解了,这点伤算什么。”

  越初寒在她身侧坐下:“我来给你换药。”

  柳舒舒挑起眉毛:“你?”

  越初寒没看她:“我怎么?”

  柳舒舒打量她一遍,觉得稀奇:“你何时会主动关心人了?从小就是个呆子,只会口头客套两句,倒是没见过你亲自照顾过谁。”

  “你在碧云山庄受了伤,我自然有义务照顾,”越初寒说着,抬了抬下巴,“衣裳脱了。”

  柳舒舒有点错愣:“脱……衣裳?”

  越初寒看着她:“不脱衣裳怎么换药?”

  人就坐在一侧,距离很近,甚至可以闻到她的发间散发着阵阵清香,柳舒舒没来由感到拘束,竟是破天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那你先转过去。”

  瞧见她罕见的赫然模样,越初寒的眉皱得更紧了。

  柳舒舒奇怪:“你愣着干什么,转过去啊。”

  越初寒却是不动:“都是女子,怕什么。”

  万万没想到能从这人嘴里听到这种话,柳舒舒颇为意外:“你今日吃错药了?”她顿了顿,才又想起来,“我这伤口在腹部,衣裳掀起来即可,你干什么让我全脱了?”

  越初寒便又行到梳妆台端了盆水过来,道:“你这几日没沐过浴,我替你简单擦擦,脱了罢。”

  察觉到她的神情比之过往要冷清几分,柳舒舒心下疑惑,但也依言褪去了衣衫。

  亵衣自肩头滑落,露出光洁的后背,可以看见腰上还缠着一圈绷带。

  而在那左边的肩胛骨附近,则有一块不大不小的紫红色胎记,好似一片晕染于白纸之上的墨迹。

  越初寒看了那胎记两眼,十分自然地拧干了毛巾替柳舒舒擦起背来。

  “认识这么久了,倒是不知道你身上还有胎记。”

  柳舒舒扭过头看了一眼:“我自己都看不着,还是小的时候奶娘告诉我的。”

  “没听你提起过。”

  “一个胎记而已,有什么好说?总不能大肆宣扬给人听罢。”

  越初寒收回手,盯着她的背影道:“我方才收到了一封赵姑娘传来的书信。”

  柳舒舒头也不抬:“哦,写了什么?”

  “信上写着,让绮桑在七星阁偷书,还让赵姑娘千万不要带她回盛安城。”

  柳舒舒一愣,侧目看着她:“这么说来,绮桑没说谎?”

  越初寒点头:“是有人故意用我的笔迹伪造书信,假传消息,让我们对她生疑。”

  柳舒舒恍然大悟:“难怪。”

  言毕,两人都没了言语。

  许久,才听越初寒低沉道:“为什么?”

  听见这句莫名其妙的疑问,柳舒舒面露不解:“什么?”

  眸光变得暗沉,越初寒捏紧了手心,问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神情有一瞬的凝滞,柳舒舒很快反应过来:“你怀疑是我做的手脚?”

  将那封书信扔到她面前,越初寒起身站了起来,脸色生寒:“这信上的字迹,是你所写。”

  柳舒舒将那书信拆开扫了一遍,哼笑一声:“会模仿你笔迹的人,可不止我一个。”

  “但能模仿到如此境界的,唯你一人,”越初寒沉声道,“绮桑已然失忆,她已不记得从前会模仿我的字迹,裴陆不用说,他的字我一眼便能瞧出来,只有你写出来的字可以做到真假难辨。”

  柳舒舒二话不说便将那信纸丢了,愠怒道:“就凭这么封书信你居然怀疑我?那你又怎么知道,会不会是绮桑故意搞的小伎俩?她失忆是不假,但她如今还能不能模仿你的笔迹可是未知。”

  “书信是飞雪居亲卫所传,绮桑那时身在别处,如何能够号令你的手下?”

  “她与孟青关系匪浅,借孟青之手促成此事又有何难。”

  “的确不难,但孟青为何要让绮桑在七星阁偷书?这分明对七星阁乃是不利之事,显然是有人不想她回来,便以此为借口拖延时间,让她继续待在七星阁。”

  柳舒舒横眉道:“你问我我问谁?司空见惯的手段罢了,她孟青要做什么谁能猜得着?”

  人证有赵愁眠,物证有书信,这二者加起来都可以证明假传消息的人是她,何况当初提出要试探的绮桑的人也是她,事实已然摆在眼前,她还在狡辩。

  心中有无法控制的怒火和失望,越初寒诘问道:“事到如今,你还要将过错推到绮桑身上?”

  柳舒舒并不慌乱,反而冷笑道:“我和她无冤无仇,冤枉她做什么?”

  越初寒竭力维持着冷静:“父亲并非她所杀,紫金关一事也并非是她泄密,而今这书信上的笔迹清清楚楚是出自你手,我倒也想问问,你既然与她无冤无仇,又为何要故意设下此等计策对付她?”

  柳舒舒顿了顿,动作利落地将衣裳穿好,直视她道:“越伯伯被害当日,说她形迹可疑的人是你,我因此才会对她产生怀疑故而试探,你说我对付她,越初寒,死的可是你父亲,我有什么理由对付她!”

  便见越初寒又自怀中取出一件物什朝她丢去:“那你再看看这东西,可还眼熟?”

  柳舒舒低头一看,神色明显一怔。

  那是一个小巧精致的香囊。

  “绮桑向来不擅长女红,她做的香囊绝无可能是这般模样,”越初寒道,“会做香囊,又能托她帮忙,还能威胁江轩和模仿我的字迹,偌大一个碧云山庄,除了你,我找不出第二个人。”

  眸光忽闪,柳舒舒盯着那香囊看了几眼,不屑:“庄里女弟子那么多,会做香囊的人数不胜数,和绮桑交好的人也是难以计算,威胁得了江轩的人也并非只有我才可以,至于模仿你的字迹,我说了,绮桑到底忘没忘可还不一定。”

  说到此处,她也起身离开床榻,顺手将外衣披好,面无表情道:“你说的这些,我的确都能做到,但你别忘了,除了我还有一个裴陆,他照样也能谋划出这些事来,你凭什么就断定是我?”

  越初寒目光灼灼道:“就凭你不是真的柳舒舒。”

  听她此言,柳舒舒表情一僵,诧异道:“不是真的我?你是不是脑子被门夹了,说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眉目不善,越初寒按压着怒火:“你背后的胎记,是假的。”

  柳舒舒眼神莫测,睨着她:“假的?你先前亲眼所见,还能有假?”

  越初寒凑近她几步,寒声道:“你可知,紫金关当晚邬玉龙和我说了什么。”

  柳舒舒后退一步:“说了什么?”

  越初寒道:“他让我回庄后留心观察你。”

  柳舒舒回望着她,神色逐渐阴冷下来。

  “前两日在安定城会面,他告诉我真正的柳舒舒身上根本就没有什么胎记,”越初寒忽地伸手将她手腕扣住,眸光冰冷,“紫金关那夜的童稚旧事,他是刻意说给你听的,目的便是为了试探你,这些天以来,我一直祈祷这不是真的,可方才见到你背上的胎记,我再是不愿信也不得不信了!”

  话音一落,她眼疾手快地将柳舒舒刚穿好的衣衫又一次扯开,真气凝聚于掌心,触到那肩胛骨的肌肤之上,很快,便见那团紫红色的胎记眨眼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即便心中已经认定,可眼见那胎记消散,心里还是止不住地一凉。

  相识多年,又是指腹为婚,虽不曾对她产生情意,却是真心将她看做至交好友,可谁知一朝梦碎,眼前的人竟然会是一个彻彻底底的谎言和骗局!

  周身透出凛冽的寒凉,那双浅淡的茶色眼眸神情复杂无比,越初寒咬牙道:“为什么!”

  身份已被拆穿,种种假象也都撕破,真情浮出水面,可柳舒舒却是难以置信的平静。

  她还是保持着一贯的傲然姿态,毫不畏惧道:“为什么?我也想知道为什么。”

  越初寒紧紧擒着她,脸色极差:“灰衣人,是你。”

  柳舒舒也不反抗,只是静静站着:“是我。”

  听到她承认,越初寒终是忍不住释放出了杀机:“让绮桑送我香囊,并且将我拉进那间弟子房的人是你,而躲在房内趁机投毒的人也是你。”

  “是。”

  “书信是你写的,孟青事到临头突然弃城,可见她并不知晓有人埋伏,当晚阻拦援兵命令七星阁弟子围剿我们的人还是你。”

  “不错。”

  所有的疑点都已解开,她也亲口给了答覆,越初寒死死盯着她,一时间竟没了言语。

  柳舒舒反而比她镇定,见状倒是反问起来:“还有别的事,想知道么?我都可以告诉你。”

  “何事——”

  便听柳舒舒道:“长龙关绮桑被劫,你赶去相救,是我安排的。”

  她轻笑一声,骤然间像是变了个人似的:“焚天寨是我命人打着孟青的名号灭的,之后我派人告诉那络腮胡,当晚可以劫持绮桑威胁孟青,待你现身后,我便吩咐手下杀了过去,如此一来,你便能顺理成章将绮桑带回来,这是我与孟青事先商量好的。”

  “之后你们前往浮玉岛,也是我让江轩假装清理岛上的炸、药,其实一个也没销毁,所以浮玉岛最终还是沉了。”

  “南地的毒,亦是我派人下的,恭龄从一开始就是孟青的人,渡海关才是七星阁真正想要的地方,一个浮玉岛没了无关紧要,我原想着,一步一步来瓦解东境,可没想到孟青竟会为了绮桑那丫头甘心舍弃紫金关那等宝地,所以我才设下埋伏,只是不料半道上又杀出来一个雪域三千宗横插一脚,听你说他试探我,看来他是真的认识以前的柳舒舒了,算我败了一筹。”

  一字一句缓缓道来,平淡如斯,明明是在坦言罪行,可她却是说得如此云淡风轻,仿佛是在讲述别人身上发生的故事。

  越听越心惊,不自觉加大了手上的力道,掐的那只手腕发青,越初寒眼神似刀,切齿道:“你究竟是谁!”

  面容忽地泛起一丝苦笑,柳舒舒垂了垂眸,语气怅然:“我是谁?”手腕被死死钳住,可她却仿佛感受不到疼痛似的,“面具戴久了,我也快忘了我是谁了。”

  越初寒冷冷地看着她:“你杀了真正的柳舒舒,潜伏东境多年,又能号令七星阁弟子,你的身份一定非同寻常,孟青和你又是什么关系!”

  “我和她没什么关系,真要说起来如今倒还成了仇人,”神情有难以控制的恍惚,柳舒舒白着脸,“若非有仇,我何至于煞费苦心杀了越长风?你要真想知道,就去问问你的好父亲,当年可有做过什么亏心事。”

  越初寒已是忍无可忍:“西境恶贼,杀人还要编造理由!”

  毫不避讳她透出来的杀意,像是认了命,柳舒舒涩然一笑:“杀人的确需要编造理由,这还得感激你父亲教会了我。”

  “休要废话,你到底为何要对父亲下手!”

  柳舒舒沉默一阵,正要作答,身子忽地摇晃两下,不等越初寒反应,她已昏昏沉沉朝地面倒去。

  越初寒条件反应要将她扶一扶,回过神来便又顿住了。

  “说清楚!”

  柳舒舒倒在她腿边,气息紊乱,闻言朝那墙边的衣柜看了一眼:“柜子里有个盒子,你拿出来,一看便知。”

  越初寒当即抬腿行去。

  柜门打开,里头整齐摆放着各式衣物,翻找两下却是并未见得有什么盒子。

  心下一凛,她倏地回头看去,便见方才还虚弱的柳舒舒,此刻竟是身轻如燕地夺门逃了出去!

  神情冷得无以复加,越初寒顺手抽出长剑,飞快冲出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