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元朗后来多次到杏花峪去,许初给他留下的痕迹太少,那是他为数不多能够找到的念想。
他刚一回到枕霞山庄,就去了许初先前住过的房间,傅效跟在他身后小心翼翼,不明白自家庄主为何面沉如水。
“房间收拾过了?”
“常有人擦拭洒扫,别的一概未动。”
陆元朗不语。这房间干净整洁得像没有住过人一样,任凭怎么寻找也找不到半点许初的踪迹。
他什么都没留下,他没有打算回来。
傅效见陆元朗并未动怒,这才稍稍放心。顾瞻的房间陆元朗一直不让人改动,一切都是那年那人走时的样子,连一笔一纸也未曾动过。傅效知道他庄主这性子,许初这房间陆元朗虽未交代过,傅效也一直叮嘱着,不敢让人弄乱了。
出来时陆元朗指指顾瞻的房间:
“收拾了吧。”
傅效试探问到:“做什么用?”
做什么用?陆元朗也不知道。曾经他父母健在,兄弟二人,还有顾铎一家、焦提龙一家住在这里,几进院落、东西厢房住满了人,现在故交零落,只剩了他自己。别说这间房屋没有用处,他常常觉得自己的床榻都太空大了。
“照例打扫。”
陆元朗知道,他此生已注定如此,强拉扯着过去不放不过是徒增伤感。他不再是无忧无虑的公子,不再是仗剑走马的少年,当年的青葱秀苗长成了盘虬的苍木,再怎么也不会变回去了。
即使他将故人都拴在身边又能如何?故人也已面目全非。
他的这些年如同一场刻舟求剑,不过是想在故人身上找到过去,却让他忽略了同行的人。
许初曾经送过他一把扇子,陆元朗着人拿了出来,扇骨紧凑,折痕锋利,展开时噼啪有声。
他记得那时许初将其拿出来,他满心欢喜以为是许初亲手绘的扇面,不料打开看时乃是画工所作,当时他心中怅然,却未曾表露。
陆元朗向来以为自己是个敏锐的人,却不想原是如此迟钝。
“元朗——”
池一清进来已经有一会儿了,就坐在对面看着他把玩扇子。这场面池一清熟悉,不过是换了一把扇子。
“你是什么时候看出来的?”
池一清想了想。他记不起第一次出言劝陆元朗留下许初是什么时候了,但是他很早就看出陆元朗对这位许先生不同凡人。
陆元朗并没有指望池一清回答。不唯池一清,宋星弁极少跟他和许初相处,也一样看出了端倪,真就只有他自己蒙在鼓里。
“元朗……要不要找个大夫看看?”
池一清早就听说陆元朗回来后不思饮食,却每夜醉酒,今天看到陆元朗的鬓边竟已生出了白发。
“我没事。”
陆元朗知道自己身体不好,每日练剑都能感觉到速度不如从前,他不是不急,只是觉得没人能治得了自己的病罢了。
就在两个多月前,武林大会上他还觉神清气爽,身轻如风,潇洒快意,他想自己的身体是没有问题的,病的是心。
他那多时不曾感到寒冷的心如今每日疼痛,喝醉时也不曾安稳,只是感觉更加迟钝遥远罢了,那已经是他难得的休息时间了。
“元朗,洪洞寺着人来请你,说你捐资的佛像已经快要完工,准备下月请到寺中并开光,空音方丈请你去看呢。”
“你替我去吧。”
池一清不解,他以为陆元朗花了这么大价钱做的善事,一定是非常上心的。难道是求的姻缘没有实现,丧失了信心?
“对了……酉郎有什么消息吗?”
“他族人容不下他,他已经带着夫人离开豫州东去了,”陆元朗叹了口气,“一清啊,我已经将人都撤了,今后他有什么事你会比我先知道的。”
“啊?你不管他了?”
池一清十分诧异,他自然希望陆元朗放下对顾瞻的执念,可是以他对陆元朗的了解,即使只是寻常兄弟,陆元朗也不会不管顾瞻的死活,到底在豫州发生了什么事,让他们闹得这样僵了?
“他身上有枕霞山庄的符信,他若愿意,各处分舵都会帮他。”
池一清听懂了。陆元朗已经从顾瞻的坑里爬了出来,现在掉进了许初的坑,这个坑看起来似乎比先前的还深些。
陆元朗脸颊都削瘦了下去,头发也不像从前梳得蓬松水滑,其中的几缕白发格外刺眼。
“你若无事还是去洪洞寺看看吧,左右就当散心。我再打听打听哪有好的医家,就是调理调理也好,我看你也苦夏呢。”
陆元朗不答。
“元朗……你一定要保重身体啊——我可想跟着你干一百年呢。”
池一清是真的关心他,陆元朗知道,他扯出一抹不屑的笑来说到:
“放心吧,这么大个摊子,我怎么会轻易死呢。”
对方听了面色更差,陆元朗赶紧道:“哎,我去就是了。”
那天他又是带着瑞达去的。从豫州回来后他把瑞达、瑞进都安排到了自己身边,这个瑞达格外知情懂事,一日陆元朗听到他跟瑞进半夜窃窃私语,瑞达直言“咱们都沾了许先生的光”。
到了洪洞寺跟前下马,二人便往里走。瑞达忽然冲路旁一人喊到:“你看什么呢?”
那个人陆元朗有些眼熟。这地方他不常来,稍一思索就想起来了,春天他跟许初一起前来,这个人曾拦住他俩要钱。
“这位官人我见过!”那人又点头哈腰地凑了上来,瑞达要阻拦,被陆元朗制止了。
“你记得我?”
“记得!小人最会看面相,凡是看过的过目不忘啊!”
“你叫什么名字?”
“小人冯宝。怎么,您那位同伴今天没来?”
陆元朗心中讶异,没想到这些人倒真有些本领。
“你既见过我,可还记得上次是怎么相的?”
“记得!怎么不记得!上次小人定是告诉您心中所求今年必能实现,我说的对吧?”
“你知道我求的是什么?”
“那不知道,只是见您面相知道您是个有福的。”
陆元朗心想,他奉的那把姻缘锁是许愿顾瞻能有一段好姻缘,如今顾瞻娶妻,倒也未尝不准,他本想过些日子等有了顾瞻的准确回信再来还愿呢。
“那上次我那位同伴,你是怎么相的?”
“他也是个有福的!这一生有求皆应啊!”
陆元朗一哂,原来还是胡说八道。
他让瑞达给了冯宝两串钱就要走,冯宝追着问他:“怎么?难道小的说得不准?”
陆元朗不愿跟他废话,许初临死时的心境他不想再体会了。
“官人加些钱,小的细细地拆给你听嘛。”
“我只问你,我何时能跟那位同伴相见?”
“这个看手相最好。”
陆元朗又给了他一块碎银,就伸出手给冯宝看。
“唔……也不过今年之内了。”
终究是信口谰言罢了。陆元朗又觉得无趣,他一向不信这种人,今日不知怎么被他绊住了。
可走开没多久,陆元朗忽而骇然地想到:难道他是要去地下跟许初相见?!
他身体是大不如前,但尚未想过死亡竟然如此之近。不管那人所说是真是假,他必须要做出些安排才能放心了。
陆元朗回去后连忙找池一清商议。
“王扬海?!怎么,这么快就要——”
“此人凶残野蛮,是北地一害,又向来视枕霞山庄为眼中钉,若不除了他,蓟州永无宁日。”
“这是自然,只是我还以为要再等等时机,毕竟他风头正盛。”
“这次武林大会期间,云州半点动静也无,我猜他也去了豫州。他这人从不自己出手,却对各家各派武功了如指掌,这是最可怕的。我回蓟州已经多时,他还没有动作,我总担心他正筹谋着什么举动。不管怎样,我们要加紧准备,以防到时不及。”
“这确实,他连叶潜这样的高手都能羁縻,手段就可见一斑了,”池一清道,“那交给哪些人办,元朗想必有主意了?”
“给张养晦叫回来。”
池一清心中讶然。他知道陆元朗一向看重张养晦,因此将他放在外面,一来是让他历练历练,二来让他远离山庄中的各种纠葛,好保身远祸。如今将他叫来,这意味太明显了。
“元朗……此时动手若是凶险,不如还是再等等?”池一清语气已显慌乱,他在陆元朗脸上看到了一种视死如归的沉静,“万一一击不成,反而损了士气?也……伤了山庄的威名?”
陆元朗眼神坚定如冰。张养晦在如今众人之中是很不错,但据他看也就仅只守成罢了,如果他对付不了王扬海,后人更没有指望。
如果他今年真的会死,他希望至少能完成此事。
池一清慌了片刻找回些思绪,又开口劝他:“元朗,左右你继位还没多久,有这样的雄心也不急在一时,照现在的样子练下去,再过几年咱们把握更大。你近来身体不好,也不妨好好将养将养。”
陆元朗看看窗外,枕霞山庄巍峨森严。
“一清啊……你的心思我明白,可是这一番事业不能无人献祭。”
池一清以为他指的是王扬海的人头,不料陆元朗忽而转过头来直视他道:“我早就被选中做了这只血牲。”
“元朗——”池一清喉头哽咽,陆图南是怎么培养长子的他也有所耳闻。但是陆元朗这么好的人,他怎么忍心见其去死呢?
“你这是干什么,我只说加紧准备,又没说立刻举事。留着眼泪,几十年后到我坟前去哭吧。”
陆元朗的笑容也难解池一清的沉重,忽然有人报信,说有事禀报大总管。
池一清出去听了,回来讲给陆元朗,他觉得这事情来得好,正可以转移一下陆元朗的目光,或许他会调整想法。
“元朗还记得年初时有土匪的事吧?他们还能耐了呢,现在到处烧杀抢掠,掘坟破屋。才一天功夫,就从绝壁山杀到了松树沟,也不知从哪弄来的马。”
“松树沟往东是杏花峪吧?!”
“是啊,怎么?”
“让沙浪淘点人!我先出发。”
陆元朗立刻起身收拾东西,他绝不能让许初的故地被土匪糟践,何况这伙人还有掘坟的劣迹,余逸人的尸骨他定要替许初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