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引素听见了水声。像是从楚山下的楚海中涌来的远浪,和风声混在一起。
那水声越来越近,是灌进耳朵里的雨水。他像是颗蜷缩的种子,在泥土下被雨水叫醒。
然而不是。
那雨水在碰触他,拍着他的脸。张引素艰难地恢复意识,他感觉自己像是被网兜着,慢慢拖出泥土。
暴雨还在下,他从那个血肉模糊的坑里被硬生生拖出来,胸口的伤还在淌血——那一剑刺在他心口的紫雷花钱上,剑尖被卡偏一寸,偏离心脉,没有留下致命伤。
虽然如此,失血还是让他意识恍惚,整个人在暴雨中失去温度。拖他出来的黑色细肢也很虚弱,伏在地上蠕动。
是柳鸷救了他。
可是污秽要离开柳府,需要一些特殊的办法,没有张引素的协助,它是怎么出来的?
他的眼睛勉强看清,那团黑影被拉成了很长很长的细条,是从柳府的方向延伸过来的——它把柳府当原点,朝着他遇袭的方向拼命把自己拉长了。
还好地点离柳府不远,它感知到了他遇险,能伸细肢过来救人。要是再远一点,张引素就真的活活被闷死了。
它正想说什么,可是看见那个埋人的坑,僵了很久没有出声。污秽从来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此刻,柳鸷却对这个坑表现出了恐惧。
它让柳鸷想起了某种感觉,一种很久远的绝望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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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衣和阿泛今夜住在驿馆,打算明日一早启程回楚山。
阿泛弹了片刻八角琴,那琴弦有些旧了,该换弦调音了。
两人在室中听外面的雨声,略说了会儿话。春衣还是那样,嘴上不明说,心里担心张引素哪天把人要回去。
阿泛笑了:公子在楚山时,先生也没少“关照”他呀。
春衣:那肯定要“关照”啊——他家世好,比我不知好多少倍。一进赦威道就奔着掌门之位去了,就好像掌门之位没理由不给他似的。
春衣:后来师尊把位置传给了我。奉雪就下山了。
阿泛:先生是师兄,理所应当。
春衣:赦威道没有一定传位给大弟子的说法。
所以,连他也不明白,当年为何不是张引素,而是自己成了掌门,继而成为国师,从一个无名孤儿一步登天。
阿泛:先生既然不明白,何不直接去问前掌门?
春衣望着茫茫雨夜。师尊交托掌门之位后,便云游四方,再无踪迹。他就算想问,也难以追问了。
阿泛:我当时被赶出张府,四处流落。公子为了找我,画了一张我的像,托许多人在城内寻找。
春衣起初不答。过了片刻,他忽然起身,去回廊另一头的书房取笔墨。
阿泛以为他要画师父的像,托人找寻:先生还记得师父的模样?
春衣:我不画他。画你。
他走了出去。屋内一时静了。
阿泛微微叹息,拉起纸门,坐在门边卸下旧琴弦,为八角琴换弦。
突然一道惊雷劈亮夜空,纸门外映出一个黑色人影。阿泛坐着,他站着,两者仅有一纸之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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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引素勉强替自己止血,袖中的柳鸷在给他指路。它能从雨夜里追寻到那些黑衣人的行迹,一路跟着,就能知道他们是谁派来的。
柳鸷:该不会是你主子吧?
张引素没力气说话——李镛要灭他,哪还需要这样暗暗动手,随便找个借口就拖出去砍了。
柳鸷:你师兄!对不对!那个阴阳怪气的家伙!
张引素:他哪会直接杀我,只会让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柳鸷:……你的仇家怎么都那么恐怖啊?
张引素:这都为谁结的仇啊?
柳鸷尖笑:我呀我呀我我我!
他们一路追踪,居然越来越接近柳府,很快柳鸷就不需要凭借张引素,能够自行行动了。
一种不安的预感充斥着——莫非,那些黑衣人今晚的目标不止一个?他们袭击了张引素,接着就前往了柳府?
忽然,柳鸷感应到,那些人停在了柳府后门口。
府里的老管家在后门,正将门打开。两人以为他有危险,直接冲了过去——然后,就撞见管家给那些人钱的场面。
管家也没想到柳公子和已死的张公子会同时出现,目瞪口呆站在那;他只能回头看向回廊,征询主人的意思。
灯火通明的回廊上,穿着丧服的柳丞相看着这边,眼神惊异。张引素已明白了,袭击者是他安排的。
柳鸷未必知道家里发生的一切。管家是常年跟随丞相的,主仆之间只需只言片语便能定下计划,它就算听见了,也不会想到是什么意思。
柳丞相指向张引素。那些袭击者立刻转向他,打算再杀一次。
张引素也不客气,抓过“柳鸷”挡在身前:……为何?
柳丞相:我知道你是御皇的人,知道你和春衣来柳家查什么。我原来不想管你们的……
柳丞相:可是南佛死了,死得太蹊跷了。你和她的死脱不了干系,我也无心去查到底有何干系了,你也好、春衣国师也好,都给南佛陪葬吧。
——不只是张引素,他还安排了一组杀手,去驿馆袭击春衣。
他正思索,柳鸷已经按捺不住了:爹,姐姐没死。
柳丞相不明白这话的意思。但张引素沿着这句话说了下去:柳公子知道南佛小姐不想等待指婚入宫,于是弄了异药,造出假死的假象,等御皇放弃指婚后再让她复苏。
柳丞相的神色已经很难说清楚到底是什么情绪了,死死瞪着柳鸷,欲言又止数次。
接着,老人昏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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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角琴躺在地上,断了一片琴柱。
春衣回来时,就见地上躺了个人,脖子上缠着一根旧琴弦,已经气绝;边上还坐着个人,慢条斯理梳理新的琴弦。
春衣:……这……莫非我的师弟终于对我忍无可忍,打算下杀手?
阿泛略笑:公子若有这杀伐决断的魄力,先生怕是没法轻松当掌门的。
春衣看那被阿泛勒死的人:也是,若是他下的杀手,肯定冲着我来,不会和你撞上。
阿泛:我去唤仵作来,查验此人身份?
春衣:不用,不重要。来,我把笔墨取来了,咱们来画像。
暴雨停了。夜空微微有了月色。
侍卫拖走尸体,两人坐在打扫干净的回廊上,真的开始画起像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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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深的夜里,李镛去看了被幽禁的李眠。
那人愈发消瘦憔悴,倚靠在窗口,怔怔看着夜雨初停。
起初谁也没说话。过了许久,李镛的声音忽然响起:柳乌病死了。
李眠想了一会儿,勉强想起柳乌是谁。
——丞相之女,曾经名满天下的才女柳南佛啊……
李眠:你与她,还有杨家的那个孩子……小时候一起玩。
李镛:起初时常一起玩。后来你知道了,就不许他们来陪吾了。
李眠:因为你有很多要学的东西。
李镛:不,是吾喜欢什么,你就不给吾什么。
稍稍明亮的月色下,李眠转过头,黯淡的眼眸含着苦笑。
李眠:你是这样想的?所以那么恨我。
李镛:你不许吾有喜欢的人,喜欢的东西。不许吾做你规定之外的事,不许说多余的话,不许笑……
李眠:是。
李镛:吾恨透了你。等吾发现能反击之后,就立刻忍不住了。
李眠又不再看他,用指间划着窗边的灰。
李眠:那为何不杀了我?罪名很好找,我也并非两袖清风的。
寂静再度贯穿冷宫。夜风婆娑树声,抖落一地的残雨。
李镛:……因为吾发现,你是对的。
说完这句话,他便打算起身离开;就在步出宫门前,李眠叫住了他。
李眠:你原打算如何?为了不壮大丞相的势力,你不能娶柳乌;若想娶柳乌,就先要给丞相找个罪名,削弱他的势力。
李镛:……柳乌已经死了。
李眠:对,所以你也不打算削弱丞相了?
李镛:柳乌,已经,死了。
李眠:所以丞相被保住了。万一,丞相杀女而自保呢?
李镛:……他对亡妻留下的子女感情深厚,不至于此。
李眠:虎毒也食子。但他若没有那么毒,也许,柳乌的死只是个表象。
李眠:你,见到她的尸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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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戟和丞相站在柳乌的“尸体”前,愕然看着她恢复了呼吸。
柳乌死后,哥哥杨关才准许他来奔丧。夜里刚到柳府,就被丞相单独带去停灵的屋子——柳乌的尸身在那,旁边还站着柳鸷和张引素。
在几人反复告诫他“绝不能把待会儿看见的事说出去”之后,丞相把他带到女儿面前。接着,柳乌“死”而复生。
张引素:若想保全柳府、成全将军和小姐,这是唯一的办法。
柳丞相看着杨戟,素来圆滑的人,此刻也说不出话。他才知道,女儿和杨家的二公子有私情。
张引素:此事只有一次机会——借助出殡之名,送南佛小姐出城,与将军去外地,从此隐姓埋名。
张引素:杨将军愿意放掉军功荣辱,改换身份吗?
杨戟沉默颔首。
张引素:那么,丞相愿意成全吗?
这才是关键,倘若父亲不肯成全,这个计划就无法成功。
烛火下,老人看着女儿渐渐恢复血色的脸,看了许久。
柳丞相:我就算拼了命,也会送她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