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耽美小说>鲤跃龙门>第9章 意外顿生

  行宫庭院。

  今晚夜色很好,光是月光就可以把琴弦照亮。云栽迫不及待地帮花卿把桌椅琴案摆弄停当,就像在路府时那样,瞪大了眼睛静静等她弹曲。但花卿只是旁若无人的调试琴弦。

  直到李靖梣更衣出来,见众人均已落座,独留中间一席等着她。稍感欠意,从容入座后不由剜了小丫头一眼,位子摆的过于靠前,这是要同对方下棋吗?不过她也未再往后挪,就像对待那些可有可没有的事情一样,因为不上心,所以不在意。

  琴声响起,和路府时稍有不同,声音更加宛转悠扬,甚至有些勾魂摄魄。

  云栽捧着下巴一边听曲一边欣赏花卿沉静的容颜,觉得她弹琴的时候看起来更美了,全身都笼罩在一层柔光里,脸上流动着一种天然的、纯粹的令人眩晕的美丽。

  云种小将军则闭着眼睛一心用耳倾听,脸上少见的轻松、愉悦和享受。

  暮家兄妹听曲向来只重音好不好听,至于曲中真意往往不求甚解。因此这二人都没注意到此刻盘桓于殿下心头的慌乱。

  这是一曲《凤求凰》,常用在才子向佳人求爱的场合。与今夜的主题似乎并不契合。但她弹得无所顾忌,像一个处心积虑的猎人,在精心编织她的陷阱。

  李靖梣仿佛被拖进一个深不见底的深渊,被一双看不见的眼睛盯着,在里面慌乱徘徊,无所遁形。

  她的眼睛是矛,她的躲闪是盾。她暗暗心惊却引而不发,她蓄谋已久却坦然平静。

  单以琴艺论,她的确兼备了玉瑞数一数二的高超技能,但在情感上,却像一个初出茅庐的稚子,只会一味冲撞,急切地向对方表明心意,却不自觉也将自己的弱点曝露了出去。

  数回合的交锋后,她渐渐丧了失地,变得小心翼翼、如履薄冰。

  皇太女也掌握了致胜的秘诀,在对方频频顾来的青眼中,绝不给予丝毫回应。

  一曲终了,云栽问:“花姐姐,这首曲子叫什么名字,比宴上那首还要好听!”

  花卿暗暗呼了一口气,抿嘴道:“此曲名为《凰求凰》,为上古送别名篇。”

  “黄球黄?是什么球?怎么以前没有听过?”

  李靖梣听她明目张胆地篡改曲意,简直胆大妄为。目光瞬间冷冽,站起身来,“我累了,不再奉陪。明日车马备齐后,你到书房来找我。”最后一句是对云种说的,却刻意加重了“车马备齐”几字的分量,使人快要忘却的离愁别绪,再次翻涌上来,难免又是一番感伤。

  花卿尽可能地埋低了头,不教人看出她此刻的卑微,待那脚步声走远,终究不可见地在睫上垂了两滴露水。

  许是那琴声太醉人了,等云栽爬进帐中时忽然想起来忘了追问花卿和路大官人的关系,可惜那时夜已经深沉,她辗转了一会儿,觉得其实已有了答案,便坦然入睡。

  只是没想到这一夜过后,她们每个人的行程,再次被意外打乱了。

  李靖梣沉默地坐在书房中,脸上是可见的凌厉。

  昨晚路大官人被人揭发曾以不法手段侵占良田,还闹出了两条人命。这件事被当时的县令强压下来了,被人检举后,立时在康阳县引起轩然大波。

  不出所料,事发后原本计划北运的粮食纷纷停摆,已登仓的粮食也被搬下来偷往回运。李靖梣不得不派兵守住已经到位的粮食,但那些尚未登仓的,都返回了各大粮商的仓库。

  眼看几个月的筹粮成果付诸东流,从未经历如此挫败的皇太女忧心如焚!

  幕僚很快查出了检举者的身份,不出所料,正是被他奚落了一整晚的杜大官人之子。想起他当晚招摇的醉态,李靖梣连冷笑都懒得冷笑了。

  顾冕一针见血道:“表面看是杜家不堪受辱伺机报复,实际上要想在短时间收齐证据,打路某人一个措手不及,绝非易事。背后一定有人做局。他们的目标并非是路柴生,而是冲着殿下而来。”

  “做局?谁有那么大的胆子敢做殿下的局?”云种咬牙道,恨不揪出此人,当场大卸八块。

  “是啊,谁有这么大胆子敢给殿下做局?”顾冕明知故问道:“做局之人深谙江南粮商界种种纠葛,且对殿下行程了如指掌,必在京城以及江南都有势力。这样的人在朝中一个巴掌便数的过来,查一查那杜大官人最近和谁交往甚密,一切便都明了。”

  李靖梣不由暗暗心惊。

  云种:“事已至此,该如何破局?”

  顾冕深深看了李靖梣一眼:“现在,摆在殿下面前的有两条路。其一,动用东宫所有力量,不惜一切代价保住路柴生,保住他就是保住得来不易的筹粮成果。其二,和路柴生彻底划清界限,对外声明路柴生倒台是他自己本身的不干净。但是这样一来,江南粮商界必是人人自危,没人再敢趟这趟浑水。殿下数月以来的筹粮计划也会东流。”

  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李靖梣,这几个月来她夙兴夜寐,就是为了能及早把粮食运回北方,解决朝廷眼下的燃眉之急。两者相权,保住路柴生似乎是最有利的。

  李靖梣目光沉了又沉,终于抚案道:“但凡是其他任何事情,孤都可以替他摆平。但是人命关天,岂可一意姑息。倘以此立我东宫门户,将来有何面目立足于世!”

  顾冕似乎早有预料,道:“殿下既然已经有了决断,便要坚持到底,不可稍作犹豫。”

  李靖梣道:“放心,重用路柴生是我的过失,孤宁愿回京请罪,也断然不会受其裹挟。”

  “殿下有此决心,那么亡羊补牢,犹未晚矣。”

  李靖梣眼睛一亮,“莫非顾先生已有妙计?”

  顾冕笑道:“不知算不算妙计。殿下一开始重用路柴生筹粮,虽说用人失当,但大方向上是没错的。这江南粮商界原本是一滩死水,让人无处着手,如今路柴生倒台,就好比一枚石子投进湖中,不管是何人所投,想要再维持原本的平静可就难了。”

  “先生的意思是……”

  “将计就计,引蛇出洞。”

  十七岁的皇太女第一次在政务上栽这么大跟头,自然十分不爽。据说她亲自旁听了路大官人的案子,责令县府重判。虽然顾冕提醒她,大可不必如此迁怒,东宫正在江南招揽人才,如此打压一个旧人,怕是要让那些有心投靠者望而却步了。但皇太女却坚信唯有如此,方能肃清东宫门楣,杜绝路柴生这样的蛀虫滋生。二人为此在堂上多次发生口角,顾冕一气之下,竟然抱病返京了。康阳商界听闻此事,纷纷感叹,这皇太女毕竟还是太年轻了……

  这日李靖梣正在书房练字,练得是临行前谭太傅叮嘱她的那句话:“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经过路柴生一案,愈发深以为然。

  这时云种进来递了张拜帖,李靖梣并未停笔,只是问:

  “是何人?”

  “来人自称是阜丰米粮的掌柜,包四娘。”

  李靖梣闻言略有疑惑,搁了笔,换了身衣服,便往堂上接见。

  打量着阶下那位约莫二十出头,着浅绿深衣,身材样貌都在中段的女子,惊讶于她彼时的年轻和与年龄并不相称的沉定。据她有限的情报所知,她是江南粮商界的第四号人物,也是前五号人物中,唯一一位女粮商。

  因为是女人,又常年深居简出,她有足够的理由不去参与皇太女的应酬,自然也没有介入上一次的筹粮事宜。但是,李靖梣仿佛记得在路府的宴席上见过这位女掌柜,当时还以为是哪府的女眷,没有在意。

  “包掌柜,突然造访本宫,所为何事?”

  “民女斗胆自荐,做筹粮大会的主持,为殿下分忧解难。”来人如此直言袒露此行的目的,倒是在李靖梣意料之外。

  “为了表示民女的诚意,阜丰米粮愿捐粮三十万担,以解殿下燃眉之急。”

  李靖梣难掩吃惊,三十万担粮食绝不是小数目,想不到这位年纪轻轻的女掌柜会有如此魄力。但是她仍有怀疑:“包掌柜为何愿意慷慨解囊?”

  她微微笑道:“民女常闻‘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民女不才,自幼只习得经商一道,原本只想护住这份家业,熟料商场厮杀亦有杀红眼的时候,民女为求自保,便想寻一个安身立命之所,故此想和殿下做长久的生意。”

  来人倒也坦白,直言想抱东宫这棵大树。只是有了路大官人前车之鉴,李靖梣并不想随便为自己招揽麻烦。

  包四娘似乎知道她在忧虑什么,果断道:“殿下放心,民女家世清白,祖上世代为商,家中还存有世祖皇帝当年钦赐‘济世为怀’牌匾,虽然家道数度中落,但从未敢忘记祖宗遗训。先帝元年,曾祖父一家从京城迁来康阳,此后便一直在此经商。传至父辈已无兄弟,民女原有三位兄弟,可惜均早逝,只剩民女一人继承家业。民女不才,接手阜丰米粮十年有余,规模虽不及先父当年,但所经手生意全都清清白白,自问不曾堕过包氏门风,将来也不会给殿下添麻烦。”

  她目光坦然沉静,直视着身处高位的李靖梣,没有因位卑而生怯,浑身散发着一股深闺女子所鲜有的张扬和自信。

  李靖梣面上虽不表,心中却有了决断。

  “你很坦白,也很有诚意。听说江南的粮商个个都拿本宫当奇货可居,恨不得一哄而上。包掌柜为何直至此刻才出手?”

  包四娘抿了抿嘴,这才流露出了一丝女儿家的矜持:“实不相瞒,之前并非民女不想出手,只是有比民女更合适的人。即便民女想投靠殿下,殿下也未必能看得见我。民女其实对殿下早已仰慕许久,能为殿下效力,是民女的无上荣耀,此是民女的肺腑之言。”

  她的目光忽然变得热烈和真挚,攒动着一种类似遇到知己的兴奋与感恩,倒跟许多投靠在她东宫门下,因为仕途得到保障激动不能自已的贤卿差不多了。

  李靖梣笑了笑,“既然包掌柜都如此说了,孤焉有不成全之理。包掌柜的诚意本宫收下了,孤也可以给包掌柜一句实心的话,只要孤还认定你是东宫的人,将来有东宫在一日,便会保你包氏一门无虞。当然,前提是你也不要辜负本宫对你的信任。”

  真是奇怪,一件原本很棘手的事情,因为一个人出现这么容易就解决了,皇太女非但没有一丝轻松,反而跟踩在棉花似的,隐隐觉得心里不够踏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