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耽美小说>鲤跃龙门>第102章 杀良冒功

  岑杙避开谷阳大道‌,走了一天一夜终于到达浊河边上,沿河往上游走。

  黎明时看到前头有间土屋子正在冒灰烟,她催马赶了过去,发现房顶烧得只剩几根木头,墙壁呈黑色。大门倒在外面,四周明显有打斗过的痕迹。

  岑杙拨了拨空气中的灰烟,拿袖子捂住口鼻进屋查看,在墙角发现两具烧焦的尸体,其中一人手上还攥着刀斧,不只是屋主还是土匪。出了屋子继续往西走,在河边又看到两具黑乎乎的尸体,下半身横在岸上,上半身却浸在水中,河滩上有爬行的痕迹,大概是从土屋子那边爬过来的。

  她心中悲哀,盘腿坐下来,为亡魂念了一遍往生咒,上马继续前行。

  后来尸体越来越多,就这样直挺挺地躺在草丛里、沙丘上。和前头遇到的四具焦尸不同‌,这片尸体均是被各种凶器穿肠破肚而死,且头颅都被人砍下不知去向。在玉瑞,士兵以砍下敌方的头颅数量论功行赏,这些无头尸体统共不下百具,估计能攒出一个百夫长。

  岑杙头皮发麻地从尸体间走过,一具具确认当中有没有顾青,看到身材矮小瘦弱的便会心头一紧,小心地剥开衣襟查看。待所有尸体都检完一遍。她心头稍定‌,看到前方有一伙扛着锄头、拉着车子的乡民,正朝这边赶来。遂上前打听,得知对方是官兵派来收尸的。他们把一具具无头尸体抬上车,用草席一遮,准备送到荒山里统一埋葬。岑杙忍住胃里的不适,向对方打探官兵动向。得知前两日朝廷军曾在浊河岸边剿匪,杀声震天,剿匪完毕大军就往东南撤走了。

  岑杙沿着乡民指引的路线,往大军撤走的方向追去。又是一日一夜的行程,她觉得人困马乏,就停在一处树荫下面休息,不知不觉竟睡了过去。不知过去了多少个时辰,她隐约听见耳边传来“哈~哈~”的喘气声,一惊醒来,看到头顶上出现一排锋利的牙齿,外加一条红彤彤的舌头,她吓了一跳,使出全力给了那黑黢黢的狗头一拳,就地打了个滚跳起来。阿狼被她打得惨叫一声,拼命地想挣开脖子里的项圈,找她报一拳之仇。

  在它身后十九岁的橙衣少女,边拽狗绳,边轻松笑:“你还挺不客气哈,见杆就上,我几时让你传信来着?”

  岑杙皮笑肉不笑道‌:“既然是口信,自然听者有份。”

  岑杙扭头四顾,发现自己的黑马不见了,便问:“我的马呢?”

  李靖樨耸耸肩道:“这谁知道,你睡得这般沉,或许被哪个过路的给牵走了吧!看不出来,你跑得还挺快的!才‌两天两夜就绕了这么大一圈,欸,你究竟想干嘛呀?不会想回军营吧?”

  “你管得着吗?”大概是被识破了身份,也不用藏着掖着了,岑杙对她便不怎么客气。看看周围都是荒山野岭,哪里会有过路人,十分怀疑马儿是被她故意给放跑的。但又拿不到证据。

  愤愤地瞪了她两眼,眺望不远处那匹高健白马,李靖樨似是察觉了她的意图,立即道:“那是我的马儿,你可别想动歪脑筋。”

  岑杙给出一个不稀罕的表情,拍拍身上的草芥,扭头就走。李靖樨悠然一笑,回头骑了白马从后撵上。

  “欸,你累不累啊?”走了一段路,李靖樨饶有趣味地问她。

  岑杙冷着脸,一副“累你还问?”的表情,睬也不睬。

  “嘁,凶什么凶,我只是想看你能撑多久?”李靖樨压根不放在心上,在马上优哉游哉地哼起歌来,见阿狼似乎也累了,又把‌它抱上来,坐在前头,一人一狗一马,寸步不离地跟在岑杙后面,俨然跟监军一样,爽风拂面好不快乐。

  到了一处山脚,岑杙突然舍弃大道,转身往山上走,马儿不能前行,李靖樨不得不停收缰,喊她:“喂!你放着好好的大路不走,去走山路!是存心想和我过不去是不是?”

  岑杙置之不理,李靖樨没法子,只好气呼呼地把马儿丢下,牵着阿狼上山去追她。眼看就要追近了,这厮突然住了脚,转身,飞快地往山下跑。

  李靖樨暗叫糟糕,想去抓她。但对方早有预谋,绕开她,直往山下的拴马地点冲去。速度快到像屁股后面点着了火,连阿狼都没有追上她。

  到了山脚纵身一跃,翻上马背,猛甩一鞭子,“驾!”往大路飞奔而去。

  李靖樨追到山脚,快要气炸了,双拳在空中乱挥,

  “你给我回来!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大混蛋!!!”

  大狼狗此时也追到了,被她奋力一脚蹬开,“混蛋就混蛋,你自找的!”

  “可恶!你给我回来!”

  岑杙一口气跑出十余里,总算甩开了那俩跟屁虫,她想着李靖樨出门,定‌会有侍卫跟随,便也没有在意。继续独自上路。

  行了半日,途中遇到一队不下百人的素服队伍,浩浩荡荡地往北前进。岑杙勒马侯在路边,瞧这阵仗,像是在为谁举丧。

  岑杙在队伍中瞧见了娄满冠的叔父娄韧,还有东宫几个谋士,皆着素服,乘黑驹,神情肃穆,如遭大劫。

  她心里咯噔一紧,难道李靖梣出事了?

  顾不得暴露身份了,忙驱马上前询问,娄韧认出岑杙,大喜过望道‌:“我原以为岑大人被顾贼虏去,定‌是凶多吉少了,没想到大人竟平安归来,这下我总算放心了,可以向小侄交代了。”

  自钟鼓楼事件后,岑杙与娄满冠便成莫逆之交,这次到前线来,娄满冠还特地写信让叔父关照岑杙。如今见她平安归来,娄韧是由衷地替她高‌兴。

  岑杙不忙回话,先问他为何身穿素服?

  娄韧回道‌:“东宫驸马不幸为贼所害,我等奉殿下之命,正赶往北疆向定‌国侯报丧。”岑杙听到涂云开死了,微微吃惊,再‌三确认:“你是说涂驸马殁了?”吴靖柴杀涂云开时,她神志尚未清醒,对此一无所知。

  娄韧颔首:“涂驸马在敌营受尽虐待,宁死不屈,终致以身殉国,三军将士无不扼腕叹息,感怀悼念。”

  岑杙觉得他话里透着一股子说不出的诡异。不过,既然人已经死了,再‌揣度也无意义。只要不是李靖梣就好。

  娄韧又问她如何虎口脱险的,岑杙便解释道‌:“说来惭愧,我中途患病,匪贼误以为我患肺痨,恐被传染,就将我弃在荒野,幸被路人所救,得以保全此身,病情稍愈便来寻觅大军。”

  “原来如此!”娄韧见她一脸病容,对此深信不疑,感慨道:“真是天意啊,那顾贼凶残成性,屡屡虐杀俘兵,被俘士兵几无生还,就连涂驸马都未能幸免,但岑大人偏偏因病逃过一劫,不是吉人天相是什么!”

  岑杙赧然道:“惭愧,因我一人意气,累及全军,下官好生过意不去,正要赴军营向殿下请罪。”

  娄韧不以为然:“道‌理上,岑大人身为监军,不该以身犯险,但情理上,在下还是很钦佩岑大人之为人。恕我直言,如果当时换了在下,也会效法岑大人所为。为人夫者,不能挺身救妻,算什么大丈夫!”

  岑杙哑然失色。娄韧是豪爽的性格,当下忙道‌:“岑大人莫怪,只因早就听满冠说,岑大人有位贤内助,是京城名医,曾有恩于他。那日观大人之书童,眉清目秀,医术高明,且对大人情深义重,我就猜到八成是令夫人。虽说军中不许有女眷,但对全军有助益之女子,未尝不可破例。比如皇太女、长公主都乃女中豪杰,坐镇中军,指挥若定,对三军未尝不是幸事。娄某绝不会对外泄露。大人放心便是。”

  岑杙松了口气,拱手道‌:“娄将军深明大义,在下感激不尽。”

  娄韧摆摆手‌示意不必,岑杙趁机又问:“娄将军可有内子的消息?”

  “令夫人好像受了点轻伤,不过,已经安全返回军营了。”

  “受伤?为何会受伤?”

  娄韧见她情急变色,露出一脸的深意,道‌:“大人莫激动,我等包围顾人屠时,令夫人正被逆贼劫持,多亏了吴小侯爷,他伪装成匪徒,潜入了敌人内部,在两方对峙时,出其不意地将顾人屠扑倒摁住。好在有惊无险,令夫人被救下,只是手臂受了点轻伤,而顾贼也被当场活捉。其余部下死的死逃的逃,我等奉命搜了数日的山,已将狼山余孽一网打尽。”

  岑杙听是吴靖柴救下顾青,心中微微纳罕,暗忖这小侯爷对顾青有情,有他庇佑,顾青一时半会儿应该不会有危险。而且听娄韧的语气,他似乎并不知晓顾青就是顾人屠的妹妹,也就是说李靖梣换人质时,并未将她的身份曝光,念及此,岑杙稍稍宽慰,不过心中仍是淡淡的酸楚。

  之后二人便拱手拜别,娄韧为其指引了前军方位,骑快马半日即可到达。

  岑杙继续南行,又行十余里,见路旁卧有一人,岑杙立即下马,见是一布衣女子,蓬发垢面,羸弱地倒在草丛里,还好鼻间尚有气息。岑杙拿水来,喂给她喝,又为其净面,发现这女子十七八岁年纪,容貌姣好,怀疑她是附近村落的少女,不知为何会倒在路旁。

  须臾少女缓缓苏醒,见岑杙面露恐惧之色,张皇大叫,犹如见到鬼物。岑杙安抚之后,神情才‌稍稍安定‌,但仍哆哆嗦嗦地不能言语。岑杙看她好像是吓坏了,温言抚慰,“姑娘别怕,我不是坏人,不会伤害你的。”

  见她面黄肌瘦,似乎是饿极了,又拿出干粮给她吃。女子一把‌抓住馒头往嘴里送,但吃了一半,又难受地吐了出来,似乎咽不下去。

  岑杙又递水囊,“别呛着,先喝点水。”

  “姑娘,你叫什么名字?家住哪儿?为何一个人流落在此,是遇到什么事情了吗?”

  布衣少女眼神呆滞,旬即露出惊恐之色,岑杙试着轻拍她的背,“别怕,别怕,现在你已经安全了,我会保护你的。”

  不料话音刚落,该女子就一把‌抱住岑杙,圈着她的脖子不住地打颤,嘴里支支吾吾地道:“杀……人了,杀……杀人了!”

  “杀人?谁杀人了?”

  “好多,好多人,好多好多人。”

  岑杙听她口齿不清,极度张皇,不忍再‌问,便道:“你可否告诉我你家在哪儿?我好送你回家。”

  “劳家村。”岑杙从她抖颤的唇齿间拼凑出这个地名,似乎离前军大营不远,但是离这儿不近,看来她跑了不短的路。

  “那好,既然顺路,我就送姑娘回去。”

  “不,不回去,杀人了,家里杀人了!”

  岑杙为了安抚住她:“行,不回去,我带你去我家好不好?”

  女子这才‌肯跟她上马,在路上岑杙慢慢套出了她的名姓,原来她叫劳镯儿,是劳家村一户农家之女。昨日傍晚,有一伙官兵闯进了劳家村,称有村民窝藏土匪,见人就杀,竟然将全村二十多户人家全部灭门。她的父母兄长也惨遭屠戮,只因她藏在牛棚的草垛里,逃过一劫。之后官兵砍掉了全村所有人的头颅,抢走一切牛羊,放火烧村,她趁机逃了出来,跑了一天一夜,体力不支,便倒在了路旁。

  岑杙心情沉重如坠深谷,从她的叙述中,已经约莫猜到她全村遭祸的原因,八成是遇到了不法士兵杀良冒功。这些士兵往往成群结队集体作‌案,杀不了敌人,就去杀无辜老百姓,拿他们的人头充数向朝廷邀功请赏。

  没想到时隔这么多年,这些丧尽天良、泯灭人性的暴行再‌次重见天日!当初父亲那批人冒着杀头的危险据理力争还有何意义?正义的血如果洗刷不净罪恶,拼命流干又有何益?

  傍晚时分,李靖梣正在帐中阅览兵书,忽然听见帐外传来一阵喧哗之音,有人在帐外扬声高‌唤:“请殿下为百姓做主!”

  她听那声音隐约有些耳熟,以为是数日劳顿出现了幻听,直到云种来报,岑杙带了二十多个人,抬了十多具焦尸进了军营。她才急忙放下书,整理衣襟,移步帐外。

  岑杙吩咐把‌这些无头焦尸抬到中军大帐门口,依次排列,与众多侥幸存活的村民,跪在李靖梣面前,历数官兵杀良冒功的罪孽,“这里停放的尸首是劳家村所有罹难村民的十分之一,殿下不妨到劳家村去看看,那里遍地焦尸,如人间地狱。土匪虽恶,但杀良冒功之官兵,与土匪又有何异?这样丧心病狂的兵匪,真是穷凶之鬼,极恶之源,不杀不足以平民愤,不杀不足以诫全军,不杀不足以正纲纪!请殿下为百姓做主!”

  “请殿下为百姓做主!”以劳镯儿为首的村民们跪在地上,哭声震天。

  李靖梣犹如迎面受了一棍,极力镇定‌住自己,尽力给这些村民以抚慰,当场宣布一定‌会查出凶手,还村民一个公道。

  回到大帐,她脚步有些不稳,回头冲岑杙低吼,“你究竟想干什么?!”

  岑杙不解其意地看着她,“干什么?自然是请殿下主持公道。”

  “你抬那么多尸首,是真要让我主持公道?还是存心来闹事,让我在全军面前下不来台!”

  “下不来台?这么多条人命面前,你只关心自己下不来台?”岑杙据理力争,“难道这些冤魂在你面前,还没有你的一点面子重要吗?”

  “你能不能不要抬杠?”李靖梣已经尽力压制住怒火,“这件事明明有更合理的处理方式,你如今把‌死尸都抬过来,就只剩下唯一一种……”

  “唯一一种?我倒想领教一下殿下所谓更合理的方式是什么?是给点银子打发了,还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或者干脆点,杀人灭口了事!”

  “收起你这些毫无根据的揣测,不要以为天底下就你一人坚持正义。我说更合理的方式不是要姑息养奸,是把这件事的损害尽可能地降到最低。在你抬尸来主持公道前,起码应该先来问问我!”

  “问你?如果我说这些犯案的兵痞都是北疆军,你敢一一将他们正法吗?丈夫新死,你安慰你家公爹还来不及,哪里能舍得斩他的兵?”

  “你!!!”

  “这件事你给个公道吧,不然我会以最恶毒的语言,将北疆军的恶行公之于众,不让他们身败名裂,我岑杙誓不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