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东宫幕僚见她先是在言语中辱及驸马,又自抬身份压人,皆气得牙根疼。但她确实是朝廷派来的监军,且有向皇帝的临事密奏权,这点不忌惮也不行,只能隐忍不发。
岑杙不屑地摔了袖子,又向李靖梣自辩道:“殿下容禀,臣当晚确实接触过顾人屠,也确实曾质问过他一些话,还朝他丢过一个东西,不过,绝对不是什么青玉,而是随手捡的一块石头。臣想任何一个有血性的人,听了他说的那些混账话也不会吝啬丢他一块石头。”
“哦?他说了什么?”
于是她便把昨晚与顾人屠的对话内容挑了一部分出来,重点放在那“千人屠”的事迹上面。众人皆闻之色变,寒气阵阵。
“殿下明鉴,臣有何理由去给一个罪大恶极之人送青玉?给他下毒就更胡扯了,他本就是一个将死之人,即便臣想让他死,又何必自己亲自动手,无端授人以柄,臣自认还没蠢到那种地步。请殿下莫要听信小人谗言,还臣一个清白。”
虽然她说得振振有词,但李靖梣却是不信的。青玉佩总不能凭空出现,而她的嫌疑的确最大。且她并不像自己宣称的那样没有送玉的理由。别人不知就里,她却是晓得的。那青玉八成是替人转送。
但现在她也只能装聋作哑,问在场所有人,“那么你们到底有没有人亲眼看见岑大人送青玉呢?”
“这……”众人面面相觑,其中一人道:“昨晚夜色太黑,营里突然开始抓人,又吵又乱,臣等确实没有留意到。”
“臣可以替岑大人作证,那顾人屠是死于自杀,和任何人无关。”
这时,一个年轻人掀帐走了进来,却是小侯爷吴靖柴,岑杙略微有些吃惊。他走到李靖梣面前,道:“殿下,臣知道顾人屠中的剧毒从何而来。”
“从何而来?”
他手中捏着一颗褪了色的佛珠,在众人面前展示了一下,立即有人认出,这颗佛珠和顾人屠腹中的那十五颗是一样的。
“殿下请看,玄机就在这里。”他竟然伸出另一只手,轻巧地把佛珠给掰开了,那佛珠竟然是空心的。
“臣和顾人屠交手时,曾留意过他手腕上的佛珠,总共有十六颗,但是臣方才在帐外听军医说,他肚子里只找到十五颗佛珠。臣就疑心,那另一颗佛珠去哪儿了呢?总不能凭空消失了吧?臣就去他帐子里找,果然在地上找到了这两半佛珠。”
众人纷纷恍悟:“难道他把剧毒藏在了这颗佛珠里?”
“正是,臣刚才让军医检验过,这佛珠里残存的粉末,确认是曼陀罗无疑。”
“原来如此,难怪查不到是谁给他的毒,原来是他自带的。”
李靖梣不相信吴靖柴会这么巧地赶来,替岑杙作证。联想到岑杙对小庄的耳语,猜到多半是她所为。事实也正是如此,当岑杙听到军医说从顾人屠腹中找出十五颗佛珠时,心中便产生了疑虑,因为那条佛珠她见过,上面共有珠子十六颗,便立即猜到缺少的那一颗佛珠可能是破案的关键,于是悄悄叮嘱小庄,让他去找寻这颗佛珠的下落。没想到的是,吴靖柴会站出来帮她解围。她猜测多半和顾青有关。这样倒也好,由他这个中立人士出来作证,她就更难洗脱嫌疑。
李靖梣看着场下的人,神情却丝毫高兴不起来。顾人屠一死,她想借助顾人屠口供,打击裴家的计划就流产了,对东宫绝非是好事。幕僚们察言观色,看出了李靖梣的意难平,纷纷又嗟叹起来。
当众人接二连三告退以后,吴靖柴突然凑到李靖梣耳边,神秘兮兮道:“皇姐,有人想要见你。”
岑杙刚出营帐,就碰上一个纤细弱小的身影,却是书童打扮的顾青。当即心弦一紧,手心紧张的直冒冷汗。
“你来这里做什么?”
顾青却不答,掀开帘子就进了大帐。岑杙一看,也忙跟进去。但皇太女却下了逐客令,“岑大人,是想留下来和孤共商机要?”话里警告的意味明显。
岑杙无奈,只好拱了拱手,挤眉弄眼地退出了大帐。可惜顾青一直低着头不肯与她对视,她这一番辛苦又都白费了。
看着对面那纤弱的身影,李靖梣疑惑,“你有什么事要密奏本宫?”
顾青抬起头来,从怀中掏出一块叠成四方形的白布,上面沾着斑斑点点的殷红,像是一封血书。她双手捧着那白布,做出呈递给李靖梣的姿势。
李靖梣接过白布展开,见果然是一份血书,上面用殷红的字迹写道:“吾已将与裴演往来密件埋藏,地点唯吾妹所知,望皇太女殿下能信守诺言,莫要与她为难。人屠顾山绝笔。”
顾青又从袖口里抽出一张纸,交给李靖梣,李靖梣接过一看,上面又用清秀的小字写了:“郁青山勺子岭顶峰有块巨石,状似蟾蜍,日中时蟾蜍投影于地,头部往下纵深至腰,可得一木匣,匣中便是埋藏之物。”
李靖梣阅毕,心中不由一喜,这正是自己千辛万苦想要得到的,有了这些证据,足以将裴家连根拔起。她将纸收了起来,看向顾青的目光也缓和了许多。
顾青比划道:“这是逃亡路上家兄交给我的,让我等他死后交给殿下。”
李靖梣因问:“这么说,顾人屠的剧毒可是你给他的?”
顾青摇了摇头。
“那便是他事先早有准备了。”李靖梣虽然对顾人屠欣赏不起来,但对他最后的布置和对死的坦然倒是刮目相看。这个决定对于他来说无疑是最明智的,就他所犯的罪孽,一旦进入司法审判,受到的将是比凌迟还要残酷的惩罚,死,反而是一种解脱。
顾青抬起手来,似乎要比划什么,但不知为何又颓然放了下去。
“你想说什么?”
顾青咬了咬唇,脸露哀凄之色,手语道:“殿下能否准许民女再见兄长最后一面?”
李靖梣有些为难:“不是我不让你见。只是你哥哥是中毒而死,尸体并不好看,而且军医为了检验死因,已经将其剖开肠胃,你想看就要做好心理准备。”
顾青眼中骤然聚起一汪水色,一低头就从眼眶中砸落,“请殿下恩准。”
李靖梣心中嗟叹,命运像开了个玩笑般,将这一对亲兄妹,一个引向至善,一个引向至恶。也许只有死亡,才能让他们殊途同归。
“好吧!”引她到屏障后,顾青看着那全身蒙着白布的尸体,颤抖着走过去,跪在尸榻前,掀开白布一角,眼泪啪嗒一声,落在了喑哑的白布上。
李靖梣不忍见这样的场面,用袖掩着鼻子,先出了屏障。
过了大约有半柱香的时间,顾青两眼红红,终于从屏障后走出,看到的是李靖梣在烛前焚烧血书的场面,微微愣神。
李靖梣目中有丝坚毅,看着那血书烧成灰烬,回头对顾青凛然道:“有些话虽然说出来会让你不舒服,但我不得不提前讲明,因为这非常非常重要,关系到很多人的性命。从今以后,你最好装作和顾人屠素不相识、无论他接下来被戮尸也好,被千万人唾骂也好,都和你无关。否则,事情一旦败露,本宫非但保不住你,也保不住岑杙。你肯定也不想她被你连累,落得个万劫不复的下场,是不是?”
顾青知道最后一句才是她想强调的,其实,即便她不说自己也会如此做,当下便用力地颔了颔首。
岑杙在外面等了很久,见顾青出来,也不管别人的眼光,先拉她回营帐,问:“你都说了什么?没把那玉佩的事招出来吧?”
顾青摇了摇头,岑杙劫后重生般喘了口气。却又好奇她和李靖梣究竟说了什么?
正在这时,她听到帐外一阵喧哗,有人大声嚷着:“殿下,二公主回来了!”
李靖梣刚好从帐中出来,“在哪儿?”
“刚进了辕门,部下们正用担架把她抬到大帐来。”
“担架?她受伤了吗?”
“没有,二公主是一个人过来的,貌似走了很远的路,累得走不动了!”
李靖梣一听什么也顾不得了,连忙朝辕门跑去,老远就看见了坐在担架上被众人抬着的那个像小乞丐似的妹妹,她脚边还趴了只同样惨不忍睹的狗,顿时心疼得不得了。
一行人经过岑杙营帐的时候,不巧被岑监军看到了这惨烈的一幕,登时脖子一紧,感觉有点不太妙。现在跑还来得及吗?
大帐里,李靖梣一边用热毛巾帮李靖樨擦脸,一边听她一喘一喘地哭诉自己这一天一夜的悲惨遭遇。
“她把我的马抢走了,害我和阿狼一天一夜只能在山里跋涉,又累又饿,脚都走烂了,差点就再也见不到姐姐了。”
李靖梣眼睛红红的,一边安慰她,一边帮她脱下鞋袜,竟然在她脚掌上看到了一个巨大的泛白的水泡。李靖樨对着脚泡又是一哭,指着这“罪证”跟姐姐痛诉岑杙的无道恶行。
李靖梣又是气愤又是心疼,待把她哄睡后,立马把岑杙叫过来,询问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岑杙知道这口锅是免不了了,便把事情全盘托出,辩称自己也没想到李靖樨会沦落到这个地步,以为她出来总得带上一两个侍卫,谁成想她竟会单独行动。那意思是也不能全赖她一个人。
李靖梣快气死了,“你问都不问,就认为是她偷了你的马儿。又把她一个人丢在深山里,万一她遇到土匪了,该怎么办?”
岑杙赶忙赔礼道:“是是是,都是我不对,我错了,等她醒来,我亲自跟她磕头赔罪总行了吧?”
“磕头就不必了,但是必须要赔罪。她是我唯一的亲妹妹,你就不能对她好一点吗,为什么不能把她当家人看待?”
“行,我发誓,以后一定把她当家人,当亲妹妹看待!你能把这狗拉走吗?别让它虎视眈眈对着我了。”
到了晚上,岑杙果然来道歉。李靖樨在痛骂了她一番后,心里的那口恶气总算出了一半。竟然坐着担架去军营里遛狗了。
岑杙:“……”
这什么没心没肺的二世祖啊?抬着担架去遛狗,她这不是吃饱撑的吗?
“你不明白?”李靖梣似笑非笑。
“我不明白。”岑杙实在不明白这二世祖的脑回路。
“算了,你那么笨,不明白就不明白吧。”李靖梣心情舒畅了许多,说起话来都有一股慵懒闲适的味道。
“我……哪里笨了?”岑杙颇不服气。
“你还不笨吗?”李靖梣掀了掀眼皮,睨着她:“就说今天,大夫都说了那块玉不是致死顾人屠的主因,你还在那儿丢石头,丢石头!不知所谓!再也没见过你这么笨的了。”
岑杙一脸懵,“我……我不说丢石头,我能说啥?总不能承认那玉是我丢的吧。”
李靖梣摇摇头,一副“夏虫不可语冰”的神情,低头翻阅公文。岑杙觉得智商被鄙视了,不服气道:“那你说,我该怎么做?”
李靖梣连眼皮也未抬:“如果我是你,我会承认那块玉就是我的。”
岑杙眨了眨眼,不解道:“为什么?这不是惹祸上身吗?”
“惹什么祸?上什么身?说了玉佩不是致死的主因,就算承认又能如何?”
“可是,这不等于承认和他私相授受了吗?”
“授什么授?你之前不是已经有言,听了犯人的狂言悖语,怒气填膺,忍不住朝他丢石头。与其还要低头弯腰捡石头,为什么不直接拿玉佩打他!”
岑杙惊呆了:“拿玉佩打?这……我还真没想过,一般人,应该舍不得丢玉佩吧!”
“可你不是一般人啊,你家财万贯,随手拽下块玉佩打他又能怎样?何况那块玉质地并非佳品,丢了能值几个钱?总比你现捡石头去砸他,最后玉的来历解释不清楚要强吧?幸好昨晚许多巧合让士兵分了心,否则若有一人看见你手上明明拿的是玉,却非要说是石头,我看你怎么下台!”
“呃……”岑杙当时一心想的是,赶紧和那块玉佩撇清关系,倒也没有顾虑这么多。现在经李靖梣一点拨,不禁后怕连连。再寻思她的办法,确实技高一筹。
她不禁一拍大腿道:“是啊,我怎么没有想到呢?如果我用玉去丢他,更能显示我当时实在气急。哎呀,我确实是笨!麻烦来时,我只想到要躲避它,却从未想过要将它化为我用,还是你聪明!你怎么能想出这么好的办法?”
李靖梣看着她倾慕的眼神,反倒不好意思了,“是你自己笨,看谁都聪明。”
“哪有?明明是你太聪明了,才显得我笨。”
岑杙深深着迷地看着皇太女,愈发觉得自己真是捡了个宝。过了一会儿,她又想起来一件事,“对了,你知道廖世深吗?原来他就是谋害铜锣的内奸,难怪小丫头一点防备都没有。”
“嗯,我收到的消息了,之前便猜是他。”
“唉,真是人心难测,之前他明明对铜锣挺好的,没想到下手这么狠。”
“之前他效忠的是我,之后他效忠的是别人,岂能一样?他不是第一个背叛东宫的人,也不是最后一个,谭太傅去职之后,这样的人会越来越多,这一点其实早在意料之中。”
岑杙点了点头,“那你把他处置了吗?我回军营这么久一直没见到他。”
“没有,我留着他还有别的用处。”
“别的用处?”岑杙眨巴眨巴眼,突然恍悟,她这是要把麻烦“转为我用”,不由好奇:“做什么用?”
“以后再给你揭晓。”
在狼山盘桓小半个月,李靖梣终于决定拔营启程。
特地留了一部分人马在此帮劳家村重建家园,大部队则立即拔营回京。
启程之日,顾青身边多带了一个人,岑杙一看是先前被自己救下的劳镯儿,“她这是……?”
顾青手语道:“镯儿姑娘的亲人都死了,已经无家可归,我想把她收留在身边,教她学些医术,将来有个一技之长,也好养活自己。”
“原来如此。”岑杙欣然道:“那就让镯儿姑娘随我们一起回京吧。”
因为狼山的山匪已经被清剿干净,所以大军可以放心地通过狼山夹道。
来去不仅方向迥异,心境也全然不同。白日的狼山群峰竞秀,千山耸翠。峭崖壁立,冠入云端。没有了世俗的戾气,那狼头峰也自带一股独拔超群,钟灵毓秀的气度。
午间驻扎时,岑杙站在车头眺望群山,发现道旁的崖壁上站了一人,迎风高瞩,立崖远瞻,“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
她心情激动,忙跳下车,兴致勃勃地往崖上攀去。
到了崖巅,视角一新,风景便又迥丽。见那人独立云端、横扫群山的豪迈气象,笑着走过去,“站这么高,不怕晒吗?”
李靖梣回过头来,看见岑杙,眼前一亮,立即招手,“过来看这狼山夹道!”
岑杙笑着去瞧。这狼山夹道从远处看其实就是一个大峡谷,由狼山正北起始,深入狼山腹地,中间经过几道大的弯,总体往南延伸,整条峡谷长大约二十里,就像一条蜿蜒前行的巨蛇。崖壁或高或低,高者壁立千仞,矮者只有人高。
“看出个什么来了吗?”李靖梣似乎很兴奋。
岑杙疑惑,“什么?”
“我曾经在世祖朝的全舆地图上看到过这样一条河,它长约两千多公里,由小京都为起点,经过建康,往北纵深三千里,直达北都平阳县,将瑞江至浊河之间的水系全部贯通。这条河是人工开凿的运河,而狼山就是这条河的必经之地。我查阅古今资料,巡河期间又实地考察,找到了很多世祖要开凿此河的证据。但不知为何只开凿了北面一小段就停工了,此后再也没有开凿过。”
岑杙惊讶道:“你是说,这狼山夹道很可能就是世祖时人工开凿的,那条运河流经的河道。”
“如果我判断没错的话,应该是的。”
李靖梣手忽然激动地抖了起来,“如果有这样一条纵贯南北的河出现,那么玉瑞由北往南的粮食、商贸便可直接走水运,年年下来不知要节省多少人力物力。对于漕运、地理都有重大影响。”
岑杙似乎明白了她激动的原因,“你不会是想把这条运河开通吧?”
李靖梣一脸神往道:“为什么不呢?古人云,不谋万世者,不足谋一时,不谋全局者,不足谋一域。如果将来我有幸执掌乾坤,有生之年定要开凿此河,为玉瑞谋万世福利。”
“那可是个大工程!”
岑杙赞叹着,心不知不觉被眼前这个拥有远见卓识、宏图大志的女子折服。她站在高高的山峰上,脚下是山,心中是山,灿烂得让人移不开眼。
从崖壁上下来,继续赶路,七天七夜行军,终于到达建康城外的赤阑桥。
皇帝李平泓亲自出城三十里迎接,就像出送时一样,给足了气派。岑杙想,这大概是因为涂云开的死。本来皇帝想借涂云开之事,打压一下北疆的气焰,谁成想涂云开这一死,朝中局势骤变。他不得不迅速转变立场,大力抚恤涂家。并且把迟到多年的关于敕封李州煊皇长孙的旨意隆重下达,正式承认他皇帝长孙的身份,以安抚手握二十万大军、雄踞边关的涂远山。
大概连涂云开自己也没想到,有朝一日他会成为涂家第一个破格封王的。不过,这都是十日之后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