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杙心里有不详的预感,她把清莲方丈外出讲经和此次事件联系了起来。似乎这股邪风是直冲栖霞寺而来的。如果真如她所料,现在寺内空虚,无人主持大局,正是敌人下手的好时机。那么此刻回寺无异于自投罗网,所以,她才坚持一定要下山来。实则是认定寺里会出事。
“血气越来越浓了!”石艾忽然道。
岑杙额上的青筋在突突直跳,她知道这意味着死伤越来越多,可能另一方在遇伏后抵死反抗,双方正在贴身肉搏。
“不行,我得上山看看!”岑杙实在放心不下师父,安排石艾护送樱柔和外婆下山,自己欲往山上探听消息。樱柔沉思了一会儿,道:“如果是这样的话,不如让石艾和你一起。我们这边暂时没有危险。你带上石艾会方便很多。”
熟料双方都不同意,岑杙不愿意樱柔身边无人可护,石艾也不愿意去护旁人。局面就僵持了,这时山道上下来一个灰衣小僧,岑杙认出对方是清莲方丈的师弟清云大师的徒孙真悟小和尚,在清云大师身边负责照顾起居的。连忙把他叫住,“真悟小师父,你怎么下山来了?寺里头如何?”其实从看到他的那刻起,岑杙已经约莫猜到寺中无事发生了,稍稍安了下心。
真悟也认出她就是那位给寺里捐了许多布施财的岑大人,心中感念她的善行,合掌在胸前朝她行了个佛礼,“岑施主,小僧奉清云师祖命来接一位女施主上山,走到半道上也没有发现人影,敢问岑施主可曾见过?”
岑杙好奇了,“是怎样一位女施主?”
“小僧也不清楚,只知道这位女施主原本今日要上山向清云师祖讨教祈雨事。但是过了时辰仍旧未到,方才起了阵大风,清云师祖担心对方迷了路,就派了清松小师叔祖去后山接应,又派小僧来前门山道上接应。岑施主既然没瞧见,小僧就再往前路看看,不打扰岑施主了,这就告辞!”
岑杙一愣,女施主?祈雨?连清松都出动了?
寺里能指使他的人本就不多,而能让清字辈僧人出山门接应的人,玉瑞能有几个?
高辈分的清松去的是后山,低辈份小僧来的是前门,从清云大师的安排来看,显然对方最有可能的来路是后山,这真悟小和尚只是来查漏补缺,以防万一的。
后山的路少有人通行,但岑杙知道,那里离皇室的枕霞宫最近,如果从枕霞宫而来,走后山显然要比前门方便。
祈雨?有谁会特地上山来讨教祈雨之事?
种种迹象都指向了一个令她心惊肉跳的结点。
但是怎么可能呢?
岑杙心跳得飞快,她自北疆归来后,无论是肉|体还是精神上,都处于避世索居的状态。对朝中发生的翻天覆地事一概不知,一概不问,一概震惊和糊涂。实在想不出如今还会有谁对她不利。
那卖货郎逐步凶险的面容和她臆想中血流漂杵的情景在脑海中不断放映,她强逼自己镇定下来,想理出个头绪,却半分也不能。才短短封关一个月,她就失去了对朝局的判断力。
这时所有人都听到了一声沉闷的砸地声,在不远处的树林中出现。紧接着是一阵犹如车轱辘失控往下疾滚的“碌碌”声,带着石块往下飞驰,不知撞上了什么东西,瞬间戛然而止。岑杙的心脏也跟着那撞击声颤了两颤,突然拔腿往声源处奔去。众人见她一跃跳下山道,眨眼间已奔出凉亭数丈之远,纷纷跟着追了下去。
离源头愈近,那股血腥气便愈发浓厚,岑杙爬上了一处断岩坡,先在地上看到一滩浓黑的血,还在滴答滴答的飞溅,她猛然抬头,就见一个黑衣男子折腰挂在一棵突出石岩的老松树上,身体呈扭曲的反弓状,手脚倒垂在肩下,如一滩肉泥乌云,往下下着鲜血。
这画面实在太过心悸,岑杙双腿一软,险些跌坐在地。随后赶到的石艾、樱柔等人见此情景,也悚然惊惧。岑杙回神后,一个激灵爬起来,和石艾一起高举着双手,把那人从树上卸了下来。他显然是从上面的陡坡上滚下来的,那陡坡有一段乱石嶙峋,突出的尖棱如刀子一样,足以划破人的皮肉。要不是这棵松树阻挡,等他滚到断坡下面去,真真就摔成一滩肉泥了。
但即便如此,众人将他放下来时,看到他腹部致命的血窟窿,以及肩臂上的大小十余处伤口,心跟着沉了下去。
岑杙看清了他的脸,后背顿时一片冰凉。
他还在喘息,喉咙一滚一滚的,涌出的血水将半张脸颊和脖颈全都染红了。岑杙心底茫慌一片,拼命帮他按住血口,“越将军,你坚持住,越将军……”
但是根本捂不住,滚烫的液体从指缝间争相涌出,烫得她那支刚刚恢复知觉的手打起颤来。
越中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被血水堵住。
樱柔道:“他有话要说,快把他头扶起来。”
岑杙依言照做,听他呛出了一嘴的血,呜呜道:“殿……殿下……后山……呕!……云……种!救……救……”
岑杙眼前朦胧一片,“我知道,你是想说,殿下在后山遇伏,让我去找云种求救是不是?你放心,殿下会没事的,我马上送你去找大夫!”
但他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两下,就一动不动了。
岑杙听到一声带着悲悯的“南无阿弥陀佛”,喉咙哽住,手无力地覆上他的眼睛。她抬起头来,泪眼朦胧中看见真悟小和尚披了满身金光站在高处,晃了下神,才辨出他是背对着骄阳。
岑杙似乎抓住了什么,把人平放下来,对真悟道:“小师父你能帮我下山办件事吗?”
真悟责无旁贷道:“岑施主请讲。”
岑杙从越中腰间摸出一道东宫的腰牌,递给真悟道:“帮我到南城步军统领衙门捎个口信,给暮云种将军。就说:黄鱼落网,速派虾兵来救。”
小和尚接过腰牌,心领神会地合掌道:“岑施主放心!小僧一定帮忙带到。”
岑杙随后对樱柔道:“樱柔,你和石艾护送外婆上山去吧!”
“那你呢?”
“我要去后山。”
樱柔神情复杂地看着她,如果那血气来自后山的话,风飘到这里起码要小半个时辰,或许一切早已经尘埃落定。她转过头,突然叫住真悟小师父,“小师父,麻烦你到了亭中帮我告诉外婆一声,让她先回寺里等我,我很快回来。”随后很理智地对岑杙道:“后山那么大,想找人没那么容易,带上我和石艾会对你有帮助。”
岑杙低着头没敢看她,她内心深处渴望她能同去,因为她去意味着石艾也会去,石艾的嗅觉超出常人,能够帮她更快地找到李靖梣。但她又不愿把这份危险强加在无关的人身上。这种矛盾又胆怯的心理,令她连回答好和不好都没有勇气。
樱柔一眼看穿她的心思,道:“阿诤,即便不是爱人,我们也是朋友。为朋友两肋插刀,是每个蓝阙人都会做的事情。你不必自责。”
岑杙眸中一阵酸楚,终于抬起头来,直视她的眼睛,“可我希望你去,又不希望你去。”
樱柔笑了,“我知道。你能坦白告诉我,这就很好。走吧,不要再耽搁了,从这儿绕到后山还有好长一段路呢。”
石艾不情愿地带头,三人往后山爬去。爬到一处山间小道,岑杙又遇到了一具尸体,穿着很简陋的山民衣服,但一看他那握刀的姿势,明显就是练家子。他的周围有搏斗的痕迹,刀身全被血染红了,脖子上有处横切的致命伤,脚下半步位置还有一摊明显不属于他的干涸血迹。岑杙几乎可以想象出那个画面,当这人把刀捅入对手腹部时,也被人一剑划开了脖颈。他脚底血泊往外还有一串滴滴答答溅落的血迹,一直延伸到山坡下,正好和越中的来路一致。
岑杙立即意识到越中腹部的伤便是和此人搏斗所致。越中的武艺虽未达师哥、顾人屠那一境界,更不似向暝那般已臻化境。但在玉瑞也算一流的好手。从周围洒血的现场,以及他的遍体鳞伤来看,当时的打斗一定异常激烈。但此人除了脖颈上的致命伤之外,身上竟无一处外伤。说明此人在临死之前一直牢牢压制越中,武艺之高,可以想见。
她不知道在当时局面不利的情况下,越中凭借怎样的智慧和勇气成功麻痹了敌人,忍着腹部的剧痛一招将其毙命。也许,只有在刀穿过腹部的那一刻,他才获得了唯一和那人近身的机会。
“真是条好汉!我是说你那位朋友,”石艾一改之前冷言冷语的态度,怕她误会,连声解释,“从这里到亭子起码有二里地!他忍痛走过去,竟然才倒下。”这在她的认知中只有身心皆如坚硬如铁的汉子才能做到,心中油然生出一股敬佩。
岑杙弹下两滴无用的眼泪珠子,夺下那人手中的刀,握在自己掌中,继续往后山走。这伙人来势汹汹,明显是奔着斩尽杀绝来的,手段极其凶残。连李靖梣近身的侍卫都惨遭毒手,她本人又焉得保全?她心中已经做好了可能要面对一切的准备。
“樱柔,现在回去还来得及!”
“来不及了,”樱柔慈悲地直视着她,“我们蓝阙人向来不会贪生怕死,更不会见死不救!”
到后山时,石艾终于摸到了那股血气的来源。在那条青石铺就的小道上,每隔一箭地,就横陈着两三条男子尸首,俱都穿着和越中类似的黑衣,显然是东宫侍卫。而越往上,尸体越多,到了一处两侧都是茂密灌木丛的狭道,尸首堆积达到了十几具,显然是敌人的主要伏击点。岑杙刚要下去就被石艾摁住,她往上指了指,发现百步之外的槐树杈上,一左一右盘踞了两个人,正警惕地环视着四周。他们身背斗笠,完全是山民打扮,但是那姿势就跟搜寻猎物的秃鹫一样,随时等着敌人上钩。
三人立即趴低身子,隐藏在灌木丛后。
“这是好消息,说明他们还未得手,不然这些人早就撤离了。”樱柔道。
岑杙心里紧张地要命,目光在山道上一遍遍搜索着,生怕有个意外。除了尸首外,山道上还散落着许多折断的树枝,甚至是斗笠。暗想,或许是方才那阵大风,让敌人的伏击遇到了挫折,也让李靖梣捕获了一线生机。
正思索着,脖子突然被什么东西击中,疼得她咝了一声,手往后一摸,才发现是一枚小石子。回头惊疑不定地扫了一眼,目光突然被那大石块上面的椭圆形“小石块”吸引。如果不是那小石块太过圆润,上面还有十二个整齐排列的戒疤,凭它和大石块相近的颜色,差点就把它真当成小石块了。
石块后面伸出一只手,往旁边指了个方向,那里是一处山凹,周围有岩石阻挡。正好可以挡住树上人的视线。岑杙拍了拍樱柔和石艾的肩膀,悄悄寻摸过去。不久,那“小石块”也滚了进来,双方四目相对,均是一喜,“小师叔!”
清松灰头土脸的,一脸狼狈相,看着岑杙几乎眼泪汪汪。甭提有多委屈了。
双方不忙诉苦,先把信息一交换,才知道清松也是后到的。他奉清云师兄命来后山接人,就看到山道上的尸首,已经死去多时,意识到发生了变故,调头就要往寺里报信,不料那树上忽然跳下来两个高手,对他穷追猛打。对方武艺很高,他双拳难敌四手,只好狼狈逃窜。幸好他熟悉栖霞山的地形,跑进一处荆棘林里,才把人甩开。之后又摸上山来,想绕道回寺里报信,发觉上山的路径全被那些人卡死了,正在思忖对策时,看见了岑杙三人。还好她们没有轻举妄动,不然,就要像那些尸首一样,横陈山野了。
“他们到底有多少人?”岑杙问。
“我偷偷摸摸的估计,光是树上就有不下十人,还有不少正在附近搜山,全都是一等一的高手。要不是我跑得快,险些就要见佛祖了。”
“小师叔,你猜我在山上碰见了谁?”
“谁?”
“小师婶!”
“她在哪?”
“我把她藏在我最近发现的一处山洞里,那山洞前有两块巨石,中间有条狭缝,如果不是有一回我抓兔子,兔子从狭缝中钻进去突然就不见了,我费了好些力气才跟着爬进去,否则根本就发现不了那巨石后面有个山洞。”
“山洞在哪里?”
“就在此处往山下五百步,有一处荆棘林,穿过荆棘林,再往东南五百步,有一堆乱石岩。最底下就是那两块大石。那狭缝很窄,你和苏姑姑的身材,应该能钻进去,但这位石姑姑就未必了。”石艾是女子中少有的身材高大的类型,比一般成年男子还要壮硕,清松这些年虽然有所长成,但还是精瘦猴的模样,比她还是要差一些的。根据自己的身材做出如上判断。石艾闻言不由翻了个白眼。
岑杙却因为听到李靖梣暂时安全,宛如复生般,长吁了一口气。忽听“扑、扑”得两声,有什么东西接连落了地。
“他们下树了,肯定是发现了什么。小师叔,我帮你引开他们,你一定要救出小师婶。”说完他从山凹处爬将出去,在灌木丛中冒出个头,沿着山林快速往下狂奔。果然,那下树的二人发现了他,立即拔腿追去。等那三人离开视线后,岑杙和樱柔石艾按照清松之前的指引,往那乱石岩悄然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