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耽美小说>鲤跃龙门>第326章 一叶障目

  一开始推不动,岑杙有些着急,冷静了一下,开始按照和上一道圆门相反的方向,用力旋转十字舵,果然,门被转动了。她屏着呼吸转了两圈,将其掀开托到了一边去。头顶出现一个圆洞,似乎能从圆洞里看到照进来的湛蓝月光。她的心忽然突突跳起来。将卡在爬梯上的双腿抽出来,手脚并用,紧张地往上爬。

  在她向上攀爬的这段时间里,她想过,接下来可能发生的场景。她想,不管发生什么,她都会顺其自然。毕竟连老天都在安排,让她顺利地通到这里,来到她所认为的李靖梣的房间。就像先前经历了很多次那样,矛盾可以暂时搁置,事情总归可以找到圆满的解决方法。

  然而这一次,她并没有被幸运垂青。包四娘找到她的时候,见她垂首坐在李靖梣白天呆过的房间里,手里攥着一把钥匙,盯着地板发怔。窗户是打开的,可以看见雨后江心涣散的月影。

  包四娘遗憾道:“陛下已经走了,好像京里发生了一点事情,急着赶回去处理‌。白天走陆路要比水路快一些。”

  “我知道。”她还是维持着那个姿势,一动不动。现在已经是丑寅交界,斜照进来的月光在她裸|露的手臂上洒了一层冰冰凉的灰蓝。

  包四娘将臂弯里的斗篷展开,从后面披在她的身上,给她系着颈间的带子。

  “这是陛下给你的。她看你穿的少,让我把斗篷留给你。幸好,你还‌没有离开,不然就赶不及给你了。”

  岑杙低头怔怔地望着斗篷,慢慢地吐出两个字,“湿了。”

  “啊?”包四娘楞了一下。

  “边角湿了。”她弯腰去够脚踝处的小角,湿哒哒的能捏出水来,“不过没事,晾干就好。”说完自顾自地拧干,又将小角上的褶皱细心地抹平,小心翼翼地盖在脚踝上。

  包四娘不忍细看,借口窗台有风,起身去把窗户关上。只留了一盏青灯在房里,似慨似叹道:“这场雨过后,怕是要入秋了。”

  岑杙闻言下意识地裹紧斗篷,棉布的衬里细腻地熨贴着每一寸肌肤,就像一个高攀不起的怀抱,暂时遏制了寂寞往百骸里延伸。

  包四娘犹豫了很久,直到腹稿打完,才下定决心地开口,

  “秦大哥,陛下临行时留了些话‌给你,因为时间紧,来不及当面说,就让我转述给你。”

  岑杙“哦”了一声,知道不是什么好话,否则她也不至于如此吞吞吐吐。

  “你说吧,我听着。”

  “这些都是陛下的原话‌,你听了千万不要伤心。”包四娘虽然想尽力挽回些什么,但在岑杙听来,她那些好心肠的过滤,就跟她敲过的警钟一样,是她作为朋友仁至义尽的善良。有些事情她不在局中,其实使不上多大力气。但对岑杙来说,光是这份善意就足够了。她了解李靖梣的秉性,在那种情况下绝对不可能对她和风细雨地说出那些话‌。

  因此,她交代的内容,可能是这样的,比包四娘过滤过的,难听一百倍——

  “你就照我的原话‌,一字不落地告诉她:你不要觉得你现在做得一切就很高尚,这世‌上本来就不存在绝对的公平和正义。如果你连这个都否认,我怀疑你当初的状元是怎么考上来的?我也怀疑你在龙门三年的政绩是否真的毫无水分?我还‌怀疑你凭什么能在人才济济的朝廷中枢如鱼得水!因为你是这样一个光明磊落,至诚无私的青年!(她不可能夸赞自己是个‘光明磊落,至诚无私的青年’,只能是反讽)”

  “还‌有你带的那四百个土匪,你想把他们改造成安分守己的老百姓。我不知道你是过于天真,还‌是什么(可能是愚蠢),过惯了杀人饮血的人,你和他们共患难容易,共富贵难。你那个庄子不稳定性太高,迟早有一天会因为某些不确定的事件土崩瓦解,庄毁人散,不信,咱们就走着瞧(拭目以待)。”

  岑杙完全相信,李靖梣没有直接打击她的庄子,不是因为什么情分,而是不屑插手。她本来就是这样不会浪费精力在无意义事情上的人。

  包四娘忧心忡忡道:“秦大哥,坦白说,我很认同陛下的某些观点,这个世界本就是不公平的,只要有人的地方就会有争权夺利。而陛下穷尽精力所做的一切就是为了使它往更公平处靠近。陛下已经在尽力弥补前人所造成的裂痕,不能因为她现在还没有补好,就否定她之前所做的所有努力。她为你做的远远比你看到的要多的多。”

  包四娘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是触到岑杙怔忡的神情,便没有再说下去。

  她没有权利去置喙她们之间的是是非非,诚然她始终坚持站在岑杙这一边,但是看到李靖梣为了维持这样一个偌大的国家,京城灾区两地奔走,哪怕星夜兼程也在所不惜,这样的人实在让人难以挑出她的不好来。

  她没有经历过岑杙年幼时家破人亡的遭遇,可能“父触钟,母殉死”的悲惨过往,一直在时时刻刻提醒她,和某些人某些事有不共戴天的深仇。她带着这根敏感的神经和李靖梣相爱,注定了会遭遇折磨,动荡,还‌有一些鲜为人知的挑战。包家是世代做粮食生意的,某种程度上做到了粮通天下,她打小就知道,一旦某个地方出现动荡,粮道就会受影响,而一旦粮路不通,整个天下都会受到影响。爱情何尝不是这样牵一发而动全身。

  爱在和平期的确可以温吞如水,在动荡期也会有横波怒浪,关键是通还‌是不通?就她所见所感,二人之所以有今天的南辕北辙,不是她们之间存在天然殊途,而是双方的心被堵塞了。一叶障目,泰山都不可见,何况近在咫尺的爱人呢?

  江风晃了下桅杆,发出很强的一声“咯吱”声。

  岑杙懵了一下,像是忽然从游离的状态回神,稳了稳心绪,“你接着说,还‌有其他的吗?我经受的住。”

  包四娘略显无奈和为难,岑杙开解道:“你不必担心,直说就是。她是不是和我分手了?前面的话‌都是劝我好自为之的?”

  包四娘连忙摇摇头,“那倒没有。不过,的确已经很危险了。”

  她叹了口气,“陛下说,她对你真的很失望。十年前如此,十年后也是如此。她在你心里,永远是被放弃的那一个。既然如此,她也不在乎……放弃你……”

  岑杙沉默。虽然早已有了心理‌准备,但想是一回事,听到又是另一回事。

  “就这些了吗?”

  “就这些了。”包四娘同情地望着她。

  岑杙勉力维持着笑容,“其实,这也没什么。这样的阵仗我见得多了。她不是还送了我斗篷么,放心吧,我做完了自己该做的事情,就会回去。现在我想睡一会了。马上就天亮了。明天还‌得快点赶回去。”说罢,把斗篷往身上一盖,就势躺下,进入睡眠。包四娘不知道是不是该庆幸,这个时候她又开始神经大条了。

  次日一大早,她倒是精神奕奕地醒来,要下船往回赶,包四娘早已让人为她准备了马匹,不无担心道:“你这一天一夜未归,不知道庄子里会不会有事?”

  岑杙耸耸肩,“如果连一天一夜都撑不下去,那这个庄子散了也好。”

  包四娘闻言,又想起李靖梣的话‌来,更加忧心忡忡。岑杙反而很平静了,意味深长地拍拍她:“不用为我担心,聚是我之幸,散也是我之幸。被诅咒两下又算得了什么?我只是不想他们被拉出去砍头。”

  包四娘闻言,好像突然就明白了什么,点点头表示理‌解。这时,有阜丰米粮的伙计骑马来报信,说前头运粮的船队,在码头被灾民围住了,灾民们全都衣衫褴褛,饥饿难忍,想请求放粮。柳三掌柜还‌在路上,副掌柜问可不可以就地放粮?”

  包四娘还‌在犹豫的关头,岑杙突然严肃道:“不可!”

  “任何个人都没有私自放粮的权利,所有救灾粮必须要进官仓,通过官府发放给灾民。这是明文规定的。你不要冒险。”岑杙的手指抖了两抖,似乎很紧张。

  包四娘何其聪明,既了解了她的身份,便晓得了她敏感的源头。轻轻地拍拍她的手,“放心吧,这件事上,陛下也对我有过反复交代。以前,我不明白为什么,现在我晓得了。我方才只是在想,可以把船停靠在下一个渡口。避开灾民。”说完,她便将意思传达给伙计,“告诉副掌柜,所有粮食必须要走官仓,不准私自发放,至于那些灾民,你让副掌柜出面劝他们一下,让他们去官府领粮食。算了,还‌是我亲自去吧!”

  回来时,包四娘见岑杙果然还没走,就站在码头上等她。

  其时,已近日中,水波平静。她像一株潦倒凡尘的芝兰玉树。一直在身后默默地守望着她。包四娘心里忽然很酸楚也很温暖。作为朋友,她已经做到了肝胆相照。

  “都好了吗?”岑杙看到她来,又确认一遍。

  “好了。”包四娘微笑着。这事儿虽然有些不近人情,但她明白对方为什么一定坚持让她这么做。

  岑杙脸上也露出轻松的笑来,“那我也该告辞了。咱们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岑姑娘,多保重。”

  这还‌是她第一次称自己岑姑娘,岑杙楞了下,笑道:“你也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