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音搅乱遥远的星空,撕碎的却是凡间的人。
任性癫狂了一夜,李靖梣头痛欲裂地醒来,望着满地狼藉有些难以置信。她开始一点一点地收拾,将乱了的东西一样样地整理好。又将一半身子悬出席外的船飞雁,小心地搬回榻上去,帮她盖好毯子。推开窗户,有透着书香的凉风吹进来,别院隐约传来后生小子们朗朗的读书声。
这一年,寒冬腊月。她回到桃花庄,望着满树扑朔的“银花”,欣喜地仿佛遇到旧人。
她扒开一个雪窝,将自己亲手酿的“梨花醉”埋在了树下,拍着树说:“岑杙,我以后再也不喝酒了。”
说完,她两颊微微出了些汗,像晕了层红霞。之后又唠唠叨叨道:
“今年我去了很多地方,龙门、卧虎山、虎山县、大蛮山、辟阳、狼山、谷阳、卫阳、渔阳、平阳、平湖岭、栖霞山、小镜锋、藏经洞、双驼峰、皇陵、熊腰岭、虎背山、岳陵、卢陵……”她一个一个地历数着,“我把你和我去过的地方都去了一遍,不过,我没有去蓝阙,我不喜欢那里。”
她搬个小木墩坐在树下,鼓起勇气,再次打开了那个木盒,翻开那张折痕处微微泛黄的旧纸,看着那些情深缘浅的字迹,热泪翻涌:
“致爱妻绯鲤,余预感生将不永,悔未尽人@妻之责。谨以此书与汝久诀。非永诀,切记切记。还记得当年夜话为妻所嘱为何?莫忘了,百年后,我在老地方等你。”
她颤抖的指尖描摹着末尾处癫狂潦草的字迹,抬头看着被雪压弯的枝头,“岑杙,我不知道你当时经历了怎样危境,才要留此书给我。你既然要我听你的话,你也要说话算数。我会走好我自己的路,你放心便是。但是百年后你一定要等我。”
说完,她又叹了口气,
“我昨天读到两句诗,瞬间就想起了你,你知道是哪两句吗?是白乐天的那两句,‘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就是雪满头。我将来也会雪满头,这样咱们也算是扯平了,到时候谁也不要嫌弃谁。”她的手抚摸着那些斑驳的纹路,“你在下面冷不冷呢?”
建纯十年正月。
为庆贺女皇十年登基大典,礼部特地在华凤门前,举行隆重的欢庆仪式。其时,列国来朝,万民同贺。上百名中原和番邦的美少年骑着骏马,摇着军旗,配合十数位身着彩衣的少女在门前表演掌上舞。少女身姿轻灵,如凌空飞燕,少年身形矫健,如出水蛟龙。十数面重鼓齐声擂响,就像龙门山的瀑布,震得人心头跌宕,兴奋不已。
云栽、苏合、胡薇、如眉等人纷纷获得女皇特许,可以站在最近处观看这场盛大的表演。云栽当场拍得手都麻了,嗓子也快喊哑了,都不足以尽述场面的壮观,苏合则是一面叫好一面抹眼泪。
彼时,三十七岁的女皇高坐在城楼上,一身雍容华服,竟比旁边二十七岁的侍女还要年轻貌美。外国使臣们觐见时纷纷纳罕,没想到开创了玉瑞万国来朝盛世局面的女皇竟会如此年轻。代表蓝阙前来祝贺的蓝棉杲,一嘴嚷着活见鬼,一嘴嚷着不公平,连讲精心准备的鬼故事的心情都没有了。
庆典刚刚结束,凉月就来奏报,“陛下,康德公主回京了。”
李靖梣神情微微一滞,托茶的手晃了一下,只淡淡地应了一声“嗯”,表示知道了。
凉月又低声道:“康德公主想要求见陛下。”怕她拒绝,他含泪解释道:“太医说,康德公主病势沉重,也许就在这几日了。”
李靖梣闻言,手中茶碗掉在了桌上,淹了几份重要的奏折,她一面慌乱地擦着奏折上的水渍,一面低声抱怨着什么,最后纸上的字却是越擦越黑,即便晾干也无济于事了。
她沮丧地垂了手,“什么时候的事?为什么不早来报我?”
“周家说,是二公主不让通报的。她背上的伤一直就没好,这些年又郁积在心,所以才……”凉月面上全是惋惜和悲痛。
“备车。”
再见那个熟悉的人影,她躺在床上轻轻合着眼皮,已经憔悴得不成样子了。她抖着手轻轻抚着她的额头,一遍一遍唤她的名字,等了一宿又是一宿。
一日,她的头发终于被触动了。她猛的抬起头来,眼睑下印了两片深深的黛青,“黛鲸,你醒了?感觉怎么样?太医说,你的病马上就会好了,不用担心知道吗?你瞧我给你带了什么?”
她迫不及待地提起地上的笼子,给她端到床头来看。只见用铁丝网密密扎起的兽笼里正关着一只通体雪白的狐狸,它的眼睛像黑曜石一般漂亮,却带着锋利的刺,谨慎不安地盯着她。
李靖梣试图把它逗弄起来,来换取李靖樨的开心。但那狐狸却很不给面子地趴着一动不动,时不时发出一声细碎的呜咽,似乎无精打采。
李靖樨迷怔地望着白狐,一句话不说,只是不停地流泪。
“怎么了?”
李靖樨没说话,挣扎着爬起来,拿过兽笼,挑开锁扣,一把掀开了笼子的闸门。瞬间,那无精打采的白狐一骨碌爬起来,从闸门处迅速钻了出去,跃下床头,倏的一下便消失在了门外。
李靖梣吃惊地看着,却没有阻止,任由它跑了出去,自此行影全无。
李靖樨脱力似的倒在床上,凝望着白狐离开的方向,静静流泪。
李靖梣轻轻抚着她的头发,安慰道:“别哭了,跑了就跑了,这样你心里就能放下了,是不是?”
她却摇摇头,“我放不下。当年你为什么要杀害父皇?”
李靖梣叹了口气,坦诚道:“我并没有杀父皇。杀他的人是姑姑。”
李靖樨忽然扭过脸来,不可置信地盯着她,眼底有很深很深的不解和惶然。
李靖梣慢慢讲给她听,“当年程太后在收养父皇后,其实又生下过一个皇子,只是活了三岁便意外夭折了。我不知道姑姑为什么突然转变态度,一定要取父皇性命,但是我猜,应该和此事有关。”
“你是说,是父皇……”
李靖梣摇摇头:“我不知道。上一辈的事,实在太久远了,小皇子的惨死,父皇的分裂,如今,都已经成了未解之谜。因为岑杙的死,因为你的误会,我曾经对你说过很多伤人的话,这是我不对,但是从今以后,我们这一辈,我们下一辈,就不要为此耿耿于怀了好吗?在我心里,你永远是我最宝贝的妹妹。”
李靖樨忽然伏在床上大哭,哭得声嘶力竭。李靖梣亦是泪流满面,将她托起来,被子包着裹在怀里轻轻哄着,一如小时候那般,给她唱她小时候最爱听的歌谣。并且承诺:“绯鲤和黛鲸以后要永远在一起。”
李靖樨哭的满脸泪水,倒在她的怀里,咽了最后一句话,“姐姐,那双眼睛,不是岑杙的。”
巨大的悲痛像很多年前一样,带着凶猛的浪涌,狠狠地袭击了她。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她却紧紧地闭上了眼睛。
李靖梣在大喜和大悲的双重刺激下,完全失了思考的能力,整个人无力地摊倒在了床头,大脑放空了很久,才想起来扑到床前挽留她另一个刻骨铭心的至亲,“黛鲸!黛鲸!来人哪!快来人!”
这是李靖梣寻访的最后一处宅院。在西北戈壁中,很多人家里都种胡杨,从墙外就能看到高出墙头的胡杨树,一棵一棵造型都很奇怪,光秃秃的枝干往不同方向扭曲着伸展着,就像群魔乱舞。
它的出现非常的另类,几乎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墙里遍种云杉,一棵棵高耸入云。像一处诡秘的森林,只不过被砖墙界隔了。
“康德公主名下的宅子,只剩这一处了。这一处也最僻静,方圆十里都没有人,不过,康德公主倒是时常来这里小住。”西北周府的管家介绍道。
李靖梣看到木门上了锁,示意管家开锁,对方却道:“康德公主的宅子只有她自己能进,因而也只有她自己有钥匙。”李靖梣蹙了蹙眉,让云种将门打开。云种将锁两下去除,推开木门。回头却见李靖梣手扶着砖墙,不肯进去。
“陛下……”
云栽冲他摇了摇头,云种会意,便引着一行人走开了。独留她在原处,眼睛经过红透与消红的循环,静静地吁了口气,悄悄地走进了院门。
二月份的阳光已经有几分柔和,但是在西北这个地方,沙尘常常能打得人脸疼。
院子里很空旷,一个人竟然能这样半躺在光天化日下,暴露在粗糙风尘中,背对着院门,仰对午日高空,昏昏沉睡。
李靖梣的心跳声不比那华凤门前的马戏消减。望着那藤椅上的人,她脚步稍有迟疑,之后却加速地绕到了她的身前。呼吸一滞,像被钉在了原地。
她似乎被扰了清静,不耐烦地拧了拧眉心,缩颈钻进了毯子里。
“今日不想念经,也不想招待。”
李靖梣把毯子拽开了,不忍她离开自己的视线片刻。她终于察觉有异,拿胳膊挡着阳光,慢慢睁开那双幽深迷茫的桃花眼,中间的瞳子黑如曜石,点在纤尘不染的白盘中,边缘处有些像晕的散开,模糊了边际,就像投影在湖中央的月影,随着水波摇摇晃晃。
如果不刻意去追忆,谁知道已经过去了七年。
她的容貌一点都没有变。
没有老了,死了,瞎了,残了,沉入江底,烂在乱葬窟。
她还能睡,能看,能躺,能动,不想念经,就放任性情。
她还是从前那个她。
她的所有祈愿,所有悔痛,这一刻都得到了上苍的回应和救赎。但她不知道,她到底该感激上苍的救赎,还是要铭记命运的作弄。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狼狈过。被自己的亲妹妹耍弄于股掌之中。
她被抛在命运的磨盘上碾过一遭,心碎骨裂后的那种痛苦,能够借此一笔勾销吗?
她不知道。她捂着脸试图掩盖自己的狼狈,但眼泪却源源不断地从指头缝里漫溢而出。
“绯鲤?”
终于,一声像困兽似的呜咽,将她从自己的伤痛中唤醒。李靖梣凝着泪,朝她张开的怀抱慢慢走过去,一把将她纳入了怀中,再也不舍得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