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耽美小说>红衣峥嵘>第88章

  天边闷雷乍响, 乌黑的云浪翻腾诡谲。

  大雨仍旧在下, 浇得纸伞左/倾右倒着,那细竹伞骨近乎要被豪雨拍折了。

  厉青凝那似叹非叹的声音犹在耳边,鲜钰愣了一瞬,她心道, 她竟不怪我。

  可厉青凝又不知她做了什么, 怎会这么轻易就说不会责怪她。

  未着鞋袜的双脚有些冻凉,许是这大半日都这么赤着脚在外的缘故,如今夜色一浓, 周遭更冷了一些, 这双脚被冻得似乎快失了知觉。

  鲜钰微微低着头, 一头墨发早被风吹乱得不成样子了, 发簪摇摇欲坠着,随风翻飞的发丝似是被吹散的墨烟一般。

  她眼眸一垂,纤长的眼睫险些把眸子给盖了过去。

  在被厉青凝抚碰了额发的时候, 她愣了一瞬,那扇子般的眼睫陡然一颤。

  说还是该说的, 她都已对厉无垠出手了,又怎能一直瞒着。

  厉青凝淡淡道:“那你倒是说。”

  鲜钰一哽, 一时又不知要如何开口,是说她一时兴起出了宅子,还是说她看见人便紧追不舍,还是说她忽然心生恶意,想要让厉无垠尝尝穿骨之痛。

  似乎无论从哪开始说, 都会让厉青凝不大高兴。

  厉青凝见鲜钰抿着唇不开口,便不再逼问。

  她缓缓将伞往鲜钰那侧又打过去了一些,自己的肩背却露在了伞外,陡然间,后背被雨打湿了一大片。

  鲜钰抬起眼,眼睁睁看着雨水落在了厉青凝的后背和肩上,使得那玄衣的布料似更黑上了一些。

  她不由得又咬起了下唇,心道厉青凝定能看得出她施了术法,雨水和泥尘皆碰不得她。

  可厉青凝为何还要将伞倾了过来,还要遮在了她的发顶上,自己却不得不淋了雨。

  被这么温柔对待,更是觉得近日之事非说不可了,多瞒一刻她便多愧疚一刻。

  看着厉青凝那双沉静如水的眸子,鲜钰抬起手,五指握在了伞柄的上方,将那朝她倾过来的伞给推了回去。

  厉青凝被滴落的雨水冻了个激灵,却依旧面色不改地看着面前的红衣人,看着那人颤了眼睫、红了眼尾,还抬手将伞推回给她了。

  这人分明是心里有话却不肯说,分明是有事儿瞒在心里了。

  厉青凝微微蹙眉,低头时才看见鲜钰蜷起的趾头,那脚背在月色下更是苍白如缟素一般。

  这人又不穿鞋了,连鞋都不穿竟就往外跑,真当自己铜筋铁骨了。

  明明瘦弱得不挡风雨,却还常常折腾自己,这叫她如何不心疼。

  厉青凝叹了一声,“出去也就罢了,怎连鞋都不会穿了。”

  鲜钰双腿一僵,若是她知道厉青凝这时候会来,又怎会不穿鞋。

  玉白的双脚还叠在一块,趾头还蜷得紧,分明就是觉得冷了。

  厉青凝见面前的人竟还不动,似是在原地扎根了一般,蹙着眉淡淡道:“莫不是想要我抱着你回去。”

  鲜钰猛地抬眸,却见厉青凝一双眸子波澜不惊,她一时竟不知对方是不是在说笑。

  她仔细一打量,只见厉青凝面上似乎真的连半分怒意也没有,也不像是要刁难她的样子,她努了一下嘴,唇齿间这才逸出了一点话音来。

  “你说什么。”厉青凝蹙眉道。

  雨落声吵杂得很,她一时又光顾着看对方唇上的伤口了,并没听清那轻比蚊蝇的话音。

  鲜钰眸光一动,在莹莹月色底下,一双眼亮得很。

  她轻着声道:“殿下若要抱,也不是不行。”

  风雨淅沥,可话语也清晰如铜锭掷地。

  厉青凝这回听清楚了,却想不到这人竟给点糖就忘了痛,方才分明还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一说起这等搂搂抱抱的事,竟又不知矜持了。

  鲜钰嘴上是这么说,可心里却没有在盼,她心知厉青凝向来很守分寸。

  如今明月正在天上看着呢,虽被乌云遮了个遍,但厉青凝又怎会当着明月丢了规矩。

  厉青凝的面色看着依旧薄凉得很,可听了鲜钰的话后,心却是软得一塌糊涂了。

  她早知这人这般好哄,但还是心生喜意。

  当然,虽然好哄,但只能她哄得,厉青凝心道。

  鲜钰直勾勾地朝她望了过来,在说完话后暗暗又将唇抿起来了,那模样像只正在伺机觅食的鹊儿,小心翼翼且十分专注。

  厉青凝真是喜欢极了鲜钰这狡黠又不安分的模样,虽说时时坏了她的规矩,可却回回皆能勾得她心尖肉痒。

  她的虎口忽被碰了一下,垂眸只见是鲜钰握着伞柄的手搭在了上边,分明是故意的。

  鲜钰直勾勾地看着面前的人,她见厉青凝似在沉思一般,心下忽然又盼起来了。

  她今日也不知行了多少里,确实疲乏得有些走不动了,浑身没什么劲,周身都似失了温度一般,冷得很。

  想被拥着,想被抱起。

  鲜钰那眸光灼灼映入厉青凝眼中,厉青凝看得分明,鲜钰那模样明摆着是在盼她答应,于是她丹唇一动,淡淡道:“也行。”

  鲜钰闻言微微睁大了双眸,难以置信般倒吸了一口气。

  她将面前那玄衣人上上下下打量了许久,心道莫非是回来时推错了门还见错了人,这厉青凝怎就答应了。

  “怎么?”厉青凝蹙眉道。

  鲜钰哽了一下,看面前的人那般薄凉的神态,也就厉青凝作得出来了。

  她看厉青凝神情淡然,于是鼓足了劲低着声问道:“那殿下想如何抱。”

  说完后,鲜钰忽又觉得这么问有些冒失了,她缓缓别过了头,可握在伞柄上的手却没有松。

  话音刚落,那遮在头顶的伞忽然往旁倾斜而下,可兜头砸下的大雨却未沾她身,厉青凝却是被淋了个正着。

  鲜钰愣了一瞬,也不知厉青凝忽然要将伞扔掉做什么。

  她本想将那伞抓回来的,却不料握在伞柄上的五指竟被厉青凝缓缓掰开了。

  清寒透幕,风声凄凄。

  她那冷得不似活人的手被厉青凝抓了个正着,那一瞬她下意识想要挣开,不想厉青凝五指往下一滑,紧紧扣住了她的腕骨。

  被扣住手腕的那一刹那,鲜钰五指气力一松,那柄伞真真摔了下去。

  纸伞落地,被风刮到树底下去了。

  厉青凝的发顶被打湿,后背和肩颈的衣料也被雨水浸透了,豆大的雨珠顺着她的脸庞缓缓滑落。

  可她依旧冷着脸,叫人看不出她心中所想。

  鲜钰来不及多想,忽觉腰上一紧,竟被拦腰搂了起来。

  厉青凝紧搂着她的腰,倏地腾起了身,鞋尖在院子里积着的水上划出了一道波纹来。

  瞬息之间,人已至寝屋之内。

  鲜钰回过神,余光里一角玄色的衣料忽然扬起,侧头才知是厉青凝抬起了手。

  厉青凝皓臂微抬,那大开着的门登时合上了。

  鲜钰怎么也想不到,有朝一日她竟会被厉青凝扔在了床榻上。

  她本还揽着厉青凝的脖颈,想着将腿也盘到厉青凝的腰上,怎不料刚想抬起腿,腿侧忽然便被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

  随后,她揽在对方脖子上的手也被扯了下来,整个人周身一轻,似是浮于云端一般,只不过下一刻,后背便贴在了床榻上。

  幸而寒衾将床榻铺了个遍,被这么扔下去时,后背也不觉得十分疼。

  床榻被震得嘭一声响起,床柱也嘎吱作响。

  这动静不小,屋中角落里忽然蹿出了一只皮毛雪白的兔子,那兔子瞪着一双通红的眼,似是逃命一般朝门口撞去。

  这一撞就撞到了门上,那兔子晃悠了两下,摇摇欲坠的。

  厉青凝侧头朝门那边望去,细指一勾,那门便打开了一条缝来。

  白涂双耳一动,从那钻了风的门缝处挤了出去,倏然间便没了影。

  厉青凝这才收了手,那门随即关了个严实。

  “白……”她一时想不起那兔子的名字,顿了一下才道:“白涂,他跑那么快作甚。”

  鲜钰躺在床榻上,吃痛地微微蹙起了眉,低着声道:“他怕晚节不保。”

  厉青凝一时无言,回头又朝榻上的人看了过去,她缓缓倾下身,将手压在了鲜钰的身侧。

  鲜钰硬是提起唇角笑了一下,在知道厉青凝不气之后,那瑟瑟缩缩的模样登时收敛了大半,但还是不敢造次,她仍没想好要如何同厉青凝说今日之事。

  可厉青凝靠得未免太近了些,又是将她扔在床榻上……

  鲜钰暗暗吮着下唇,从那细微的伤口里抿出了点腥锈味来。

  又见厉青凝的墨发丝丝缕缕地垂在她的腿边,玄色的襟口因倾身而微微敞着,锁骨和滑腻的前胸依稀可见。

  她暗忖,莫非厉青凝已然看开,青天白日不能做之事,在这夜雨浓浓之时要共她论风月了。

  屋外乱雨潇潇,坠叶敲窗,屋里烛光明灭如夜萤闪烁。

  鲜钰那朱红的裙角掀起大半,搭在大红锦被上的双足白得像是假的一般。

  脚背微微弓起,脚趾依旧蜷着,还是觉得冷。

  厉青凝心一动,像是想证实这人究竟是不是白玉雕的,不由得握住了鲜钰细瘦的踝骨。

  虽然很凉,但分明是柔软细腻的。

  就这么短促地碰了一下,她陡然松手,将那被鲜钰垫在身下的锦被扯了起来,往那双赤着的双足裹了上去。

  鲜钰的双脚冷不防被裹了个严实,她本以为厉青凝是想做点什么难以启齿的事,怎料厉青凝竟是怕她冷着了?

  厉青凝冷着声道:“为何出去都不知穿鞋?”

  鲜钰哽了一下道:“忘了。”

  “何事急急忙忙要往外走,连身子都不顾了?”厉青凝将她那双脚裹严实了,这才缓缓直起身,垂视着榻上的人道。

  一提起这事,鲜钰刚刚酝酿起来的旖/旎心思又没了。

  她撑起手,用手肘支着身,想不着痕迹地往后退上些许,不料却被厉青凝盯得紧,只好假模假样地扯了扯那锦被。

  鲜钰沉默了半晌,将措辞想了许久,又见厉青凝眸色凉凉,这才松了唇齿,说道:“去追了个人。”

  厉青凝闻言蹙眉,“有人来了?”

  鲜钰摇头,攥了攥身下的锦被,倒吸了一口气才道:“我见天色古怪,又不知清妃如何了,便想出去看看,一时就忘了将鞋穿上。”

  厉青凝淡淡道:“清妃被带进宫了,后来那户部尚书佐广没被陛下追究,清妃也摆脱了嫌犯之身,厉无垠诡计败露。”

  鲜钰不自在地别开头,“皇帝可是派了人去对付厉无垠?”

  “似乎派了一人。”厉青凝道。

  鲜钰微微抿了一下唇,又将锦被往上扯了扯,嗫嚅着道:“我便是……追那人去了。”

  厉青凝蹙起眉,只见那躺在榻上的人又将盖在身上的锦衾往上提了提,那锦衾从腰下被她扯至胸前,又从胸前扯至肩颈,接着便从肩颈处被扯到了下巴处。

  那锦衾就这么一点一点地被提起,最后将鲜钰的嘴鼻也掩住了,只余下一双漆黑的眸子。

  鲜钰攥在被沿上的十指细得很,宛如葱白。

  她将自己裹严实了,才缓缓道:“我起初不知他要去做什么,但认得他是皇帝身边的人,于是追了许久,直至看见了龙脉的紫气,我才猜测他应当是要去找厉无垠。”

  “然后如何。”厉青凝垂头看她。

  烛光耀耀,厉青凝的影子落在了床榻上,那阴影正巧将鲜钰给遮着了。

  兴许是背着光的缘故,厉青凝那眸光晦暗不明的,也不知在想什么。

  鲜钰接着又道:“我见他收了足下的飞剑,后又俯身穿过云雾而落,遂我低头望去,这才看见了厉无垠一行人。”

  “你出手帮他了?”厉青凝问道。

  鲜钰未立即回答,思忖了半晌才道:“我藏进了岩壁之中,看厉无垠骑马经过,而其余人皆是背着重物而行。”

  “厉无垠养尊处优,应当是不愿走的。”厉青凝淡淡道。

  鲜钰微微颔首,“有修士藏在暗处护他,皇帝仅派一人,那人当即就被拦下了,两人缠斗时,那击出的灵气震上了山壁,山壁上的石头本就因地动而松动了,被这灵气一震,石头陡然滚落。”

  “砸着厉无垠了?”厉青凝面色不改地道。

  鲜钰摇头,额前的花状金饰簌簌作响,瞳仁黑得像是染了墨一般。

  她低声道:“山石滚落当真危险,随他一同援灾的人当即就往前奔去,他却顿在原地仰头,应当是看见云雾中缠斗的那两个人了。”

  厉青凝沉默了一会,看榻上那人又暗暗往后躲了一寸,问道:“可这与你何干。”

  鲜钰沉默了下来,这些确实与她无关。

  她抿了一下唇,朝厉青凝暗暗斜去了一眼,过了许久才道:“我见他狞笑,一时想起前世之事,于是迷了心智,驱使了灵气引起山动,想让他也尝了尝前世你吃过的苦头。”

  “于是如何了。”厉青凝眸色一沉,丹唇翕动着道。

  鲜钰抬起低垂的眼,直勾勾地看着那站在榻边居高垂视着她的人,心一狠,索性说道:“我驱着灵气,让落下尖石刺入他的双肩,后来又有巨石落下,他被当头砸晕,身形一晃便摔下了云崖。”

  “你看着他摔下去了。”厉青凝淡淡道。

  “是。”鲜钰道。

  “那护他的修士呢,可也是看着他摔下去的,可有人下去援救?”厉青凝蹙眉问道。

  鲜钰哑声一想,“不知,但我走前并未有人下去救他,那云崖陡峭,下边又全是白茫茫的雾,也不知究竟有多深,无人敢下去,而那护他的修士则被皇帝派去的人绊住了脚,自然也下去不得。”

  “后来你便回来了。”厉青凝笃定道。

  鲜钰微微颔首,“后来我就回来了,险些未找到去时的路。”

  厉青凝眸光沉沉,沉默无言地看着那裹着锦衾的人,许久未开口。

  鲜钰如鲠在喉,犹豫着说:“那样的云崖,他那时又被砸昏了头,摔下去定尸骨无存了。”

  “未必,”厉青凝冷声道:“若是未死,陛下怕是就要被气死了。”

  她话音一顿,思忖了片刻问道:“他在何处坠崖。”

  鲜钰愣了一瞬,心道厉青凝竟没指责她擅自出手,“距雾里镇应当还有百里。”

  “百里。”厉青凝呢喃一般咀嚼着字音,眼眸倏然一抬,冷声道:“随行的人必定会想方设法去崖底寻他,并会传讯回宫,将此事禀报陛下,届时,若是三日后还未传回新的消息,陛下必定会派人前去。”

  厉青凝沉默了半晌,又道:“不管厉无垠死未死,将他带回都城必定得花上一些时日,在那之后,他的党羽必定大乱,正是陛下清除乱/党的好时候。”

  鲜钰听得双耳嗡嗡作响,待厉青凝话音一止,她才嗫嚅着道:“是我一直被前世种种迷了心智……这才忍不住动了手。”

  “你看他时,想到了前世什么事。”厉青凝倾下身,恨不得将那往后又缩了一寸的人给揪上前来。

  鲜钰每回想起前世种种时,浑身必冰凉如深陷冰窟一般,似被霜雪掩埋一样喘不上气,鼻里嘴里皆塞满了冰碴子,不但双眼不能视物,就连五感也似是被屏起了。

  她手臂上寒毛直立,却不想将那时之事细细说予厉青凝听。她浑身皆凉透了,见厉青凝蹙眉,便装作不以为意地扬起了唇角,笑得着实敷衍。

  半晌,鲜钰才道:“也无甚特别的。”

  “真真无甚特别的?”厉青凝不信。

  鲜钰头疼得很,更是不想向厉青凝细提,被这么一问,只得硬着头皮朝厉青凝望了过去,说道:“无甚特别。”

  “他前世莫不是威胁你了,还是挑衅你了。”厉青凝蹙眉,冷着声说:“莫非伤着你了。”

  鲜钰笑了,厉无垠伤的哪是她,厉无垠怎么可能伤得着她,被伤得体无完肤的,明明是那心甘情愿被当做阶下囚的长公主。

  “你笑什么。”厉青凝再度倾下身,只见那人一双桃花一样的眸子微微弯着,她伸手就将那人掩着脸的锦被给扯了下去。

  待将锦被扯落之后,她才发觉,这人虽笑弯了眼,唇却是抿着的。

  那紧抿在一起的唇又被咬出了血来,苍白的嘴唇上沾了一星半点的殷/红。

  “钰儿。”厉青凝连忙用手撬开了鲜钰咬着下唇的牙。

  她将拇指抵在了鲜钰的唇上,却被皓白的门牙咬了个正着,她微微蹙眉道:“莫再笑了。”

  鲜钰弯如月牙的眼眸这才恢复如常,却咬着厉青凝的手指并未松口,那眸光狡黠得很,分明是在寻衅。

  厉青凝蹙眉道:“厉无垠究竟对你做了什么,你才对他这般恨之入骨。”

  鲜钰这才松开了口,却见厉青凝依旧没放下手,那柔软的指腹仍按在她的下唇上,似是怕她又咬了下去。

  她冷笑了一声,“我若是对他恨之入骨,我头一回见他时,定就已将他千刀万剐了。”

  “他确实该被千刀万剐。”厉青凝眉心微蹙,神情依旧冷冷淡淡的,似是将这一切都未放在心上。

  鲜钰又想笑,可却觉得眼鼻酸涩得很,轻呵了一声道:“你懂什么。”

  “你不说我如何懂。”厉青凝十分狡诈,见缝插针也要问她。

  鲜钰下颌微微抬起,方才分明在担心厉青凝不悦,可现下厉青凝已经蹙眉了,她也索性无用担忧了。

  鹊儿被逼急了也会咬人,那喙尖锐得很,并不比矛首刀尖弱上几分。

  鲜钰索性道:“我不想说。”

  厉青凝知道她放在心尖的人是逼不得的,逼急了也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来。

  她收回了手,轻捻着拇指上被咬出的痕迹,又揉掉了指腹上沾着的星点血迹,缓缓道:“你不敢说。”

  鲜钰瞳仁一缩,盯着厉青凝看了许久。

  厉青凝又朝她垂视了过来,那丹红的唇张合着道:“即便是厉无垠死了,你还是不敢说。”

  鲜钰听见厉无垠这名字就甚是头疼,即便是眼睁睁看着他摔下了云崖,那颗心也久久不能落下。

  如厉青凝所说,厉无垠确实未必会死。

  若是厉无垠没死呢,她还要再动一次手么。

  前世被厉无垠给害得被困在塔里十年,十年不得见厉青凝,再见时才知她早已和厉青凝阴阳相隔。

  这些全是拜厉无垠所赐,她此番回来,不就是想逆转前世,不就是想让厉无垠尝一尝痛苦的滋味么。

  可如今,厉青凝怎道她不敢。

  她有何不敢。

  鲜钰瞪着榻边站着的人,咬牙切齿道:“我何曾怕过他半分,他伤的又不是我。”

  “那他对你做了什么。”厉青凝心似被剜了一下,却仍是要问出口。

  “他未对我做什么,他伤的是你!”鲜钰一字一顿道。

  原先裹着锦被的人猛地将身上的锦被给抖到了一边去,她往前一倾,膝骨落在了榻上,双臂撑着床榻往前动了几步。

  鲜钰头疼得厉害,也不知是因想起前世之事,是被厉无垠气的,还是今天被风给吹的。

  厉青凝垂眼看着榻上那朝她靠近的人,不知那人想做什么。

  鲜钰直起了身,抬头望着厉青凝那张冷若冰霜的脸,猛地抬手扯住了她的襟口,迫使其不得不弯下腰来。

  厉青凝怔了一瞬,被扯得倾下了身,与面前那怒火朝天的人平视着。

  鲜钰磨牙凿齿道:“你不是想知道么,那我便同你说。”

  厉青凝未说话,却想抬手去抹一下鲜钰眼梢那几欲滑落的眼泪。

  鲜钰缓缓吸了一口气,松开了攥在厉青凝襟口上的手,说道:“你被困在水牢中时,他用玄铁穿了你的琵琶骨。”

  她边说边伸出了一根手指,抵在了厉青凝的肩骨上,从脖颈下缓缓将手指滑至了肩角。

  “就是这,这穿了一根玄铁。”鲜钰话音一顿,又将手指抵上了厉青凝另一侧的肩骨,缓缓又道:“这,也穿了一根玄铁。”

  厉青凝气息渐乱,按捺着心里的怒意,淡淡又道:“他还做了什么。”

  “他……”鲜钰猛地攥紧了厉青凝的衣襟,手指都被攥得泛白了。

  过了许久,鲜钰垂下了头,话音带颤地道:“他?呵,他还在水牢里放了许多蛇,让蛇啃食你的皮肉。”

  说完这句话,她浑身也颤了起来,可她的头深埋在厉青凝的胸前,厉青凝也不知她究竟是哭是笑。

  直至前襟一湿,那埋在她胸前的人吸了一下鼻子,厉青凝才知道,鲜钰哭了。

  厉青凝抬起垂在身侧的手,覆上了鲜钰的后头,抚着她乱糟糟的头发,缓缓道:“我如今不是回来了么。”

  鲜钰依旧没有抬头,倒不是哭得没力气了,而是觉得太丢人了些。

  她前世何曾在厉青凝面前这么哭过,除非是在做那等风花雪月的事时,一时忍不住才流下了泪。

  听厉青凝在她耳边缓声说话,她更是觉得见不得人,这辈子竟沦落到还需要厉青凝低声哄着了。

  她抿起唇,攥着面前那人衣襟的手忽然被握起,又软又热,是厉青凝的手。

  鲜钰不得不松开了攥在手里的布料,任着厉青凝牵着她的手缓缓往别处移着。

  下一刻,她的手落在了厉青凝的双肩上。

  厉青凝正摁着她的手,让她隔着衣料将自己那瘦得分明的肩胛骨摸了个遍,还在她的耳边淡淡说道:“你看,如今肩骨完好,未被玄铁穿过。”

  鲜钰这才抬起头,红着一双眼朝面前的人看了过去,干燥的唇动了动,“确实是完好的。”

  厉青凝面上无甚表情,可眸光依稀柔和了几分,她屈起食指,往自己的衣襟上一勾。

  那用金翠两色的丝线绣了繁复花纹的襟口又敞开了些,随后滑落到了肘间。

  鲜钰愣了一瞬,又察觉自己的腕口被握紧了,而厉青凝又引着她的手往别处探去。

  她的手指冷不防抵及厉青凝里衣的一角,她这才回神,厉青凝分明是在引着她将那那层里衣的前襟给勾开。

  于是里衣的衣襟也被勾得滑下了肩,那如刀刻般凛冽的锁骨顿时露了出来,半露的胸膛隐隐能看出丰盈。

  鲜钰目瞪口呆,又听见厉青凝在她耳畔道:“你看,确实未落旧伤,完好无损。”

  握在她手腕上的五指一松,这一回,她亲自将指尖覆了上去,肤如脂滑,确实未将前世的伤给带回来。

  完好的,确实未被玄铁穿骨。

  前世那如梦魇般缠着她的种种似就此落幕,不会再令她冷汗直冒,手脚冰凉得似失去知觉一般了。

  手下那皮肤细腻得很,鲜钰一时不忍收手,这还是头一回厉青凝这般淡然地容她冒犯。

  既然是头一回,那就要摸够了,否则下一回也不知是何时才会来。

  她细瘦的手指顺着那肩胛骨缓缓滑到了厉青凝的肩头,只见那肩瘦如刀削,肩角上有一颗小痣,是她见过的。

  不由得将指腹流连其上,将那小痣周边一圈都给摸红了。

  鲜钰心一动,将下颌搭在了厉青凝的肩上,垂下了手便去环住了厉青凝柔韧的腰。

  这是她前世将那具骸骨扶到龙椅上时十分想做的事,可惜那时面前只有一具骨头,下巴也不知该往哪搭,手也不知该往那环,又生怕一用劲就将这具骸骨给弄散了。

  如今这人活生生地站在她面前,任她搭了下颌,还任她环了腰。

  温热又柔软,虽然面色如霜,可眸光却并非无情,这确实是她的长公主。

  鲜钰沉默了许久,忽然道:“殿下确实是完好的。”

  她话音一顿,又道:“我也是。”

  厉青凝不解其意,只觉得心软如水,更是想将这人好好护着。

  鲜钰声如莺啭地道:“殿下,我此世也仍是完好无损的,你要不要试试。”

  厉青凝愣了一瞬,又听这人将“完好无损”三个字咬得极其重,似乎在暗示什么一般。

  她登时听明白了,这山间妖魅一样的人,分明是在说自己仍是一块完璧。

  厉青凝额角一跳,只觉得心头那点温情顿时消散殆尽了。她垂眸便看见那依着她的人娇娇弱弱地侧过头,似是将所有的气力都落在了她身上一般,正双眸灼灼地看着她。

  鲜钰将侧颊靠在了厉青凝的肩上,一双眼直勾勾地看着面前的人。

  她见厉青凝也看她了,便在其注视下,缓缓将她那被咬得血迹斑驳的唇印在了对方的颈侧。

  颈侧随着心一齐缓缓跳动着,那唇恰恰在心动的时候印了下去。

  厉青凝浑身一僵,只觉得那柔软的触感似渗进了骨子里。陡然间,被克制了许久的欲念又似是穿云而过的耀天雷电,刷拉一声劈落在她的心头。

  可那始作俑者却仍是一副无所畏惧的模样,仍靠在她的肩上,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厉青凝冷着脸道:“是要看看。”

  待将话说出口,她才发觉自己说了什么。

  那一瞬,那所欲和所求是劈落在她心头的驰雷明电,将她心尖的荒原一并烧红,火势迅猛,刮刮杂杂,熯天而炽地。

  鲜钰笑了,她心知厉青凝已经被欲念冲昏了头。

  这一笑,更是让厉青凝无暇多想。

  厉青凝将那环在她腰上的手给掰开了,还将靠在她肩上的人猛地按在了床榻上。

  鲜钰不得不又躺了下去,满头黑发在朱红的锦被上铺开,似是在水里散开的墨汁一般。

  她眼梢薄红未褪,唇上沾了星点血迹,整个本应苍白如缟的人竟又生动了几分。

  屋外雨声小了许多,却仍在淅淅沥沥地下着。

  鲜钰微微眯起眼,一双眸子在昏暗的烛光中略显朦胧,似是惺忪未醒一般,她说道:“方才殿下自己扯了衣襟,那如今我也效仿殿下了。”

  厉青凝屈起左膝跪在了榻上,本就垂至肘间的襟口往下一坠,半个身已然露出,果真皎皎如明月,叫人不敢多看一眼。

  可鲜钰偏要看。

  鲜钰见她面不改色,心里恶意忽起,先是缓缓解开了自己腰带上的坠饰,在将那玉佩放在枕边后,这才又将细白的手指搭在了腰带上。

  可那搭在腰带上的手指却未施力,而是顺着衣裳前幅缓缓往上,又勾在了上襟边上。

  厉青凝沉默不言,凤眸也一瞬不瞬地看着眼前的人。

  鲜钰偏想看看她能忍到什么时候,已抬至衣裳前幅的手又往上探去,却是摘下了额前的花状金饰。

  摘下了金饰后,她不紧不慢地将其和玉佩一齐放在了枕边。

  厉青凝定定看着,本以为自己尚还能忍,可没想到鲜钰竟仍旧慢吞吞的,分明是在试探她的耐性。

  心尖烧的火已然顺着经脉烧至全身,令她连指尖都觉得滚烫,十分想找一样什么物事来降降温。

  如梦里一般,她终是被撩拨得克制不住自己的手,将鲜钰束在腰上的锦带给卸去了。

  卸了锦带,又撩开了那遮得严实的襟口,她伸手勾住了鲜钰的下颌,说道:“我且先看看,你有没有违了长公主的意,将自己伤着。”

  鲜钰闻言便笑了,厉青凝便是这般,想看也不明说,偏要找个借口,好让自己不必自省。

  “未伤着。”她软声道。

  厉青凝淡淡道:“多说无益。”

  鲜钰肩上一凉,衣襟已然被扯开,那柔软的指腹忽在她肩上那狰狞的疤痕上顿住了。

  “这儿……伤着的时候疼么。”厉青凝蹙眉道。

  “记不太清了。”鲜钰话音一顿,又道:“前世应当是疼的,此生只觉得有些恨。”

  厉青凝气息一滞,缓缓道:“往后必不会再重蹈前世覆辙。”

  绛裳薄绡被枕在底下,这一下真真像是开绽的春华芳菲,剥去了原先裹于其上的翠叶,将琼蕊展露开来。

  花丝深藏着,未被霜水探究。

  那冷若骨的霜打在了花瓣上,沿着花萼一寸寸往下,最后连托着这芳菲的枝柄也被覆上了冰霜。

  “确实没有伤着。”厉青凝声音冷淡,气息却已不稳。

  鲜钰的踝骨被紧扣着,似是溺进了水里一般。

  定是裹着花的冰霜皆化了,将她溺入了水里,而这水也被柴火烧热了。

  那皎如明月的长公主却仍旧面色不改,若非耳畔隐隐浮起一抹微不可见的红,真叫人以为她确实没有心了。

  厉青凝心怦然直跳,似要跃出胸口一般。

  她抿起唇,倾身去啄了鲜钰的唇,一触即离,十分克制。

  鲜钰却追逐一般迎了上去,衔起她的唇不肯放,终是尝到了那胭脂香。

  “殿下的唇脂,着实香甜。”吃到了胭脂后,鲜钰轻着声道。

  厉青凝心里那根弦彻底断了,矜重与自持皆被抛于脑后,心尖上又一道雷电晃耀着落下,那欲念烧得愈发旺了。

  一时间,那锉平磨光的玉璧被拿捏于指下,这腻玉本是寒凉的,被揉搓了半晌登时也泛起了热意。

  鲜钰唇边逸出颤着的气音来,她缓缓垂下眼,依稀看见身上多了许多泛红的指印,是被厉青凝摁出来的。

  她嘴里还留着厉青凝唇上的胭脂香,心里也还在念着,当即坐起了身,揽着厉青凝的脖颈啄了过去。

  厉青凝讲礼数,谈矜重也要慎独,但她不讲、不谈也做不到慎独。

  鲜钰咬着厉青凝的唇,不料自己下唇那儿细小的伤口竟被啄了一下。

  原先还不觉得痛,被那么轻柔地吮了一下,竟觉得有些疼了。

  疼便疼罢,她借机将舌捣入,似鱼儿一般翻腾着。

  腰倏地被圈住了,她紧贴在厉青凝身前,竟被反将了一军,被亲得喘不过气来。

  腰被圈得严实,身也贴得紧,芝房相抵,这般近,连气息都缠在了一块。

  鲜钰朝厉青凝那双眼看去,只见她眼里的薄凉全然散尽,只剩欲念了,一双眼里写满了所求为何。

  她凑到厉青凝耳边,轻着声道:“殿下,若不你再亲一下别处?”

  厉青凝眼眸倏然一颤,只见那被她环着腰的人,径自敞了腿,在她腰侧轻蹭了一下。

  她要,给她。

  厉青凝心里只想着“给她”,于是哑声道:“好。”

  片刻,整块玉璧皆沾了水光。

  鲜钰似无骨一般,又道:“殿下,还有别处可以亲。”

  这山间妖魅一样的人眼眸微微弯着,分明是在勾人。

  厉青凝抿起唇,定定地看着那眸含秋水的人,十分想找个法子,令这人无力再说出这般不满的话来。

  过了许久,身上的热意近乎散尽,她倏然埋头而下,只见脸侧鲜钰那屈起的腿微微打着颤,耳边隐隐传来那细弱的气喘音。

  终于,鲜钰呜咽着说不出话来。

  半夜里,暴雨到底还是停了。

  芳心在侧厢里一直睁着眼,在察觉雨停了之后倏然坐直了身,刚转头便看见桌上蹲了个东西。

  借着月光隐隐看见毛绒的一团,也不知是什么奇怪的玩意。

  她心下讶异,点了烛芯后缓缓走近,只见一只兔子伏在桌上。

  这不就是那日尚食司的小宫女提去阳宁宫的兔子么,竟被那仙子带出宫了,还被养了起来。

  看着毛色光滑,定然吃得十分好。

  芳心叹道,这兔子着实可怜,定是被赶出了主屋,这才同她挤在了这一间小屋了。

  她心一动,忍不住抚了上去,那兔子倏然睁开了双眼,似是怔住了一般,双耳直竖着。

  一人一兔瞪眼看了片刻,兔子忽然打了个嗝。

  芳心懵了,又看这兔子紧闭着嘴,可那打嗝声听着怎像个大爷?

  白涂拔腿跳到了地上,幸而门未合紧,他奋力往外一挤,登时就没了影。

  芳心心里堵得慌,那大爷般的打嗝声犹在耳畔,她昏昏沉沉地站起身,跑去敲了主卧的门,颤着声道:“殿下,殿下,那兔子成精了。”

  过了许久,门嘎吱一声打开,芳心登时松了一口气,却见那门只打开了一条缝。

  厉青凝站在屋中,从门缝里露出的半张脸冷若冰霜,眸光更是像风刀霜刃一般。

  “殿下?”芳心倒吸了一口气。

  厉青凝冷声道:“依本宫看,成精的是你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