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特小说>耽美小说>红衣峥嵘>第97章

  屋外树上的落叶纷纷犹坠, 萧萧寒风一吹, 便有数片摇晃着落在地上。

  “出魂?”芳心愣了一瞬,“国师为何要出魂?”

  厉青凝脸色冷得很,“这正是我所担心的。”

  芳心闻言一惊,后知后觉殿下忽然改了的自称, 心道殿下此刻定然心烦意乱得很, 能让她这么慌神的,似乎也没几个人。

  厉青凝抿唇不严,长眉紧锁着, 可眉眼中挂着的却不是忧愁, 而是凶戾。

  似是狂风暴雨欲来一般, 她低垂着眉眼, 端正地坐在凳上,明明一声也不吭,却让人不敢冒犯, 唯恐触了她的逆鳞。

  芳心登时闭紧了嘴,一时也揣测不出厉青凝的心思。

  她何时见过厉青凝面上露出这样的神情来, 先前即便是厉青凝再生气,那也仅是冷着脸, 眸光寒厉得似是无情无义一般,可如今……

  如今厉青凝的面色却不止是冰冷了,更像是显露了锋芒一般,浑身皆是削尖磨利的冰棱。

  厉青凝想了许久,国师会出魂到哪去。

  她唯一担心的, 是国师往慰风岛的方向去了。

  幸而她命芳心去天师台一探究竟,扰得国师不得不归魂。只可惜归魂了还可再出,就怕国师还会再找过去。

  她不是不信鲜钰,只是对于国师的底细,她着实不清楚。

  抿着唇动也不动地坐了许久,厉青凝的眸子终于动了动。

  芳心连忙弯下腰,等着厉青凝开口吩咐。

  可厉青凝却只是道:“无须紧张,明日……”

  她话音一顿,过了许久才道:“罢了,你先出去。”

  芳心应声,出门前担忧地往回望了一眼,叹了一声连忙将门掩上了。

  屋内,厉青凝左右不见笔墨纸砚,又着实不想命人再去取来,索性将手抬起,屋外摇摇欲坠的枯叶随即便从撑起的窗棂外飘进了屋里。

  风一卷,那片枯叶恰恰落到了厉青凝手中。

  厉青凝垂下头,指腹从那落叶上一抹而过,登时一行字出现在叶面上。

  字并非着墨写的,而似是光聚成的一般,只消一瞬,那光芒又黯淡了下去,枯叶上的字也就不见了。

  那枯叶在她的掌中燃尽,而又在另一处出现。

  却并非出现在鲜钰藏身的山洞里,而是在慰风岛上。

  齐明还在屋里悲春悯秋,忽听见簌簌声响起,循着声望去,只见一片枯叶卡在了门缝里。

  他抬手驱使了灵气开门,门开的那一瞬,如涛的风声骤然响起,那枯叶随即便被刮进了屋里。

  齐明伸手捏住了那一片落叶,又用先前的法子看到了枯叶里藏着的字。

  这才得知,厉青凝是要问他:“残卷何在,玉牌何在。”

  厉青凝正在阳宁宫里等着,不久便看见了齐明燃来的纸鹤。

  纸鹤上却写的是,鲜钰已将残卷带走,而那玉牌,也物归其主了。

  厉青凝闭上了眼,方才刚松下的那一口气顿时又提到了喉头,残卷被拿走了也好,可若是连玉牌都拿走了,那她也无从得知那人如今是否安然无恙了。

  久久,她又为齐明燃去了一片枯叶,此回却没问话,而是请齐明为鲜钰算上一算。

  虽齐明卜算比不上国师,可观星却为佼佼。

  只是观星与卜算不同,卜算何时何地都能卜,可观星却是要天时地利人和的,缺一不可。

  厉青凝将手里的灰烬抖落之后,又将手浸入了铜盆中仔细洗着。

  她一边揉搓着手指,边朝窗外看去,天色未见明朗,依旧有些阴沉。

  同厉无垠一齐前往雾里镇援灾的队伍,这日才传回消息。

  元正殿里,厉载誉仰头靠在椅背上,一双眼已然通红。他将唇抿成了一线,却一个字也未说。

  一群人跪在大殿之中,将头抵在了地板上,一个个默不作声。

  整个大殿一片死寂,就算是灯台上火光耀耀,也未曾带来一分暖意。

  冰冷,冰冷且又肃穆。

  跪在大殿中的人料想厉载誉兴许会震怒,然而他却抿唇不言,十指裹紧了座椅的扶手,左侧的龙头和右侧的虎首皆被覆在那十指之下。

  那些个人皆低着头,自然也看不见厉载誉脸上竟一滴泪也不见。

  厉载誉的双眼红得很,瞳仁是湿润的,可却一滴泪也没有流出来。

  他仰着头,似是在思索,也似是为回过神一般,两眼已然放空。

  殿里的人连呼吸也不敢大张着嘴,他们周身冰凉一片,按在地上的十指因施力而发白。

  厉载誉那眼珠子久久才转动了一下,他剧烈地咳了几声,咳到两眼几近泛白,面色煞白一片,待气息均匀下来,他才侧过头朝那执着拂尘的太监看去。

  那太监一脸苦涩,见厉载誉看他,便走近了数步。

  厉载誉又咳了几声,只觉得头晕得厉害,也不知是不是昨夜受了药瘾之苦的缘故。

  他眼前一片迷茫,似是又不能视物了一般,眼前像是蒙了雾气。

  恐是药瘾再度发作,厉载誉气息倏然急促起来,心狂跳不安,他气息不稳地道:“传长公主过来。”

  话音刚落,厉载誉闭起眼,调顺了气息之后,缓缓又道:“长公主身为无垠的皇姑,理应让她知晓。”

  跪在大殿中的人哪敢多说什么,尤其是那位在山中狭道上与厉无垠起了争执的大人,更是不敢多说。

  待太监去传话之后,厉载誉才缓缓道:“如今去雾里镇的有多少人。”

  “百二十。”跪在地上的大人说道。

  厉载誉沉思了一会,“领头的是谁。”

  “回陛下,是铜县的县令及刺史大人。”那人连忙应道。

  厉载誉微微颔首,他紧闭的眼一睁,似已无甚气力说话了一般,“你们是如何将他带回来的,朕听闻……那云崖百丈深。”

  “吾等寻了一日未见下崖的路,只得腰系麻绳,伏着峭壁缓缓攀下,后来在近崖底处……”

  那人顿了一下,接着才道:“看见二殿下被横生的树杈架住了,而殿下的腹部也被……”

  “也被树枝刺穿,鲜血汩汩而流。”说话人哽了一瞬,那低弯的腰背一颤,又道:“吾等将殿下救下之时,殿下已经没了气息。”

  厉载誉未开口,可听完了这一番话,才真切觉得,厉无垠确实死了。

  摔下百丈高崖,又被树枝穿腹,鲜血几近流干,即便是圣人,也未必能活得下来。

  他忽然有点茫然,此子幼时也算得上乖巧听话,在数个皇子中,又是最聪明的一个,可如今,此子因他一句话就没了性命。

  可厉无垠该吗。

  厉载誉一时竟想不明白了,他双眼空洞得很,眼前又更模糊了一些,恍惚中脸上一湿,眼前幕幕似清晰了些许。

  他才明白过来,方才之所以觉得眼前模糊一片,并非是药瘾又犯,只是因为他的双眼湿润了。

  之所以浑身乏力,心狂跳不止,是因为惘然若失,百感交集。

  他又将下颌抬起,紧紧闭起了眼,缓缓倒吸了一口气。

  厉无垠该吗,该,若是此子不死,死的非得是他不可。

  传话的太监到了阳宁宫,那太监来的次数多了,芳心一见他便知是皇帝要见她家殿下。

  她眸色一沉,看出来那太监神色匆忙,可见陛下应当是有要事相商。

  芳心走到门边,低声便道:“不知大人可是要见长公主殿下。”

  那太监长叹了一声,连忙道:“陛下宣长公主觐见。”

  芳心心道果真如此,在应了声后,连忙转身朝厉青凝的寝屋走去。她叩了门却不见回应,又低着声唤了几句,“殿下,殿下?”

  “进来。”屋里的人这才道。

  厉青凝坐在床榻边上,面上看起来连一丝破绽也没有,可是她的膝骨却是朝床边的小柜侧了过去。

  如今那柜子里有什么东西,芳心自然不知道,不过她记得,她先前可是在里边放了一根寒链的。

  上一回看见的时候,那寒链正缠在厉青凝身上,而厉青凝正坐在镜台前。

  芳心方才着急得很,可发觉自己似乎又看破了什么之后,半条腿还在门槛外,怎么也跨不进屋了。

  她倒吸了一口气,眸光在那小木柜和厉青凝指尖来回摆动着。

  厉青凝冷淡如常,双手正搭在腿上,坐得腰直背挺的,可惜眸光却微震了一下。

  芳心又垂头往厉青凝腿边看,一细看,才发觉那小木柜竟未关好,在柜门边上,有一角玄色的的布料露了出来。

  那露出来的是什么,芳心也许一时半会想不明白,可厉青凝却清楚得很。

  那是她丢进了木柜深处的碎布,是鲜钰从她衣裳上撕下来的。

  厉青凝见芳心眸光闪躲,也不知她想到了什么,缓缓道:“罢了,你且先转身。”

  芳心闻言讶异,也不知为何叫她转身。她一条腿还在门槛里,一条腿在门槛外,一时不知究竟是该进门,还是该出去。

  半晌,厉青凝冷声道:“还不转?”

  “奴婢这就转。”芳心应了一声,连忙转身向后,朝院子里那急得坐立不安的太监看了过去。

  那太监一愣,却见芳心转身之后就站在那屋门外动也不动了,而门被挡了大半,他也看不见屋里的人在做什么。

  厉青凝未做什么,虽然她本也是想做点什么的。

  在芳心还未敲门时,她便踟躇了许久,心痒得厉害,可又不愿让自己做出那等荒唐事,心像是被欲蚀空了大片,十分想用点什么将空落落的心补起来。

  不见那人音信,就更是想,更是觉得心头的缺口更大了些。

  可她并非是不知矜重之人,在被折腾得头疼欲裂之时,心下稍一让步,允许自己将木柜里的碎衣料拿出来。

  拿出来后,她不免又要想起鲜钰是何如将这布撕下的。

  是鲜钰颤着身又红着眼梢的时候,五指一紧,刷拉一声就撕了下来。

  厉青凝本只是想看看这碎布,可拿在手中之后,心绪更乱了。

  她冷着脸坐在榻上动也不动,将手里那碎布攥出了皱褶来,忽然听见屋外传来芳心与旁人的说话声。

  所幸如此,这才让她没接着荒唐下去。

  厉青凝面色霜冷,不由觉得自己如此下去定然不行,拉开木柜就将手里那碎布扔进去了。

  她边将柜门合上,边让芳心进门,心乱得很,一时未觉碎布竟露出了一角。

  故而,芳心刚打开门就看见了那一幕。

  被命转身后,芳心站在门外想了许久,这才发觉木柜里露出的那一角布料有些熟悉,再一想,那不就是殿下衣裳的料子么。

  可在确认那物事是衣料之后,她不免更茫然了,也不知自家殿下将衣裳扔在里边做什么。

  屋里,厉青凝弯腰打开了木柜,将那破布放好后,才再度合上了柜门。

  她整了整衣襟才朝门外走去,冷声道:“何事,现下可以说了。”

  芳心这才转身,讪讪道:“是陛下宣见。”

  待芳心退了几步,厉青凝才看见院子里站着的人,她自然也看出了那太监神色古怪,连忙道:“这就去。”

  在路上,厉青凝侧头朝跟在边上的太监看去,只见他神情怅惘,似是有些忧愁。

  她未问话,在到了元正殿后,径直朝殿内走去,进门便看见数个人跪在地上。

  那几人她虽不认得,可观其模样,似是经了什么风浪一般,衣衫稍显褴褛。

  厉载誉坐在上边,扶着额道:“援灾军报信回来了。”

  厉青凝了然,此番大致已能确定,厉无垠没了。

  她垂下了眼眸,却还是问道:“不知皇侄如何。”

  “由赵卿背回来了。”厉载誉手一抬,朝跪在地上的其中一人指去。

  “那皇侄如今何在。”厉青凝缓缓又问。

  厉载誉沉默了许久才道:“在兴庆宫……”

  话音一顿,他又接着开口,“停灵。”

  而远在海岸边某一隅的山洞里,那盘腿坐在法阵里的人面色已苍白如缟。

  脸色是白的,发如五石漆烟一般黑,衣裳却是红的,又红又艳。

  明暗间,盘腿坐在地上的人似是精魅,尤其是她唇上血迹凝结,更像是刚刚吃了人一般。

  山中依然是昏暗一片,振翅而出的鸟雀未飞回来,天穹上依旧遍布着浓云。

  鲜钰盘腿打坐,虽无暇管顾自身之外的种种,可却分明觉得,不久前有一股强劲的灵气触及了她布下的法阵。

  那强劲的灵气震碎了洞口的石头,如毒蛇捕食般朝法阵袭来。

  白涂自然也察觉到了,毕竟那灵气所引起的动静不小,可他却发觉那股灵气倏然便散尽了,似是刚震出就被收回了一般。

  他双耳微微一动,听见鲜钰唇边逸出的低吟声未止,才稍稍沉下了心。

  只差数个字,鲜钰就将竹牍上的刻字一个不落地念尽了。

  白涂不敢分神,盯着洞外看了许久,可那股不知从何处来的灵气却未再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