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
楼下主卧里。
听完自己老婆陈述的事情始末,谢谨言捏了捏眉心,长叹一口气,不胜唏嘘地说道:“……难怪小祁这些年有家不能回。”
“你是没在场不知情啊,他爸妈可是玩得一手好道德绑架,开口闭口就是小祁是他们的亲生儿子,他们会这样子是因为小祁不听话、叛逆,惹得其他人都对小祁指指点点。”严珠丽摇摇头,言语间满是怜惜,又夹了几分庆幸,“想想,有时或许是命中注定,今天要不是小云一直吵着要去找小祁,我也不会目睹这些。”
谢谨言蹙眉,“听话不等于没有主见。”
“道理我们都懂。”严珠丽颔首,无奈道,“但现实中啊,不是每个父母都愿意明白。”
“……”谢谨言晓得她的意思,更是倍感惋惜。
“我四年前不是跟你说过我有个以前的学生跳楼了?”
稍稍一顿,严珠丽伸手拿过床头桌上的杯子,抿口温水,润润嗓,“那孩子好在宿舍住的楼层不高,跳下来只是中度脑震荡和多处骨折,算是命大,我后来去探望她,正好她父母不在,我们聊着聊着,她忽然哭着告诉我,她高中三年读得很痛苦,父母一直要她选理科,说未来出路多,她不想,分科时选了文,结果她父母偷偷改掉她的志愿,这要是她学得会也就算了,偏偏那孩子从小数理就不好,她坦白很多事情,最后还和我说,她每次考不好回家就会被父母处罚。”
“那孩子我了解,她最喜欢的就是画画,她说过这是她的梦想,当年从我画室毕业的时候,就跟我约好说未来要考上最好的美院,以后要当大画家或是创作出一部让大家都喜欢的漫画,谁知道……”说到这里,她突然苦笑,“谁知道这才过几年而已,当年那个满怀理想、朝气满满的小姑娘仿佛像一瞬间苍老了许多,身上瘦得没几两肉,满目疮痍。”
说着,她抬手指了指自己的眼楮,“我在她的眼里看不到一丝生机。”
谢谨言大致记得这事儿,不过那时忙于事业又基于尊重隐私,他也没追问太多。
如今过去几年了,他生出几许谈性,问道:“后来怎么处理?”他非常了解自己老婆,晓得她不会就这样坐视不管,她一向珍惜学生的前途,尤其那个小姑娘还是她从小学便一手带起的孩子。
“我先找她父母谈了。”
“有用?”
“没用!”
提及此,严珠丽就那个气呀,“我说知道你们为人父母是为自己孩子好,希望她以后能有个好工作、好生活,但是孩子的选择有时候也要稍微听一下,因为要是连孩子自己都没有兴趣的话,他们又怎么会有心情认真读呢,你们要真不希望孩子走艺术这条路,好歹也一起坐下来商量,看看哪个专业是你们和孩子都能接受的。”
她缓口气,“这夫妇俩倒是会抓重点的,我和他们说了那么多,他们就只听到中间那句不认真读,你猜他们回我哪两个字。”
谢谨言想不出来,“什么?”
讽笑瞥他一眼,严珠丽挺直腰杆,轻咳几声,试图演绎出当下对方母亲的口气,她酝酿几秒,耷拉唇角,沉冷地出声道:“她敢?”
谢谨言:“……”
许是角色换了,严珠丽又换一副表情,紧接着演下去,“没考好回来我就修理她!”
谢谨言:“……”
“我那时就知道,这家长绝对说不通,于是我转头就去征求那小姑娘的意见,我说你愿意把你这件事情公开的话,我可以去请媒体报导这件事儿,试试能不能用舆论压压你父母,她答应了,所以我那阵子不是常常关注新闻么。”
谢谨言也想起来了,是有过这么一个新闻。
跳楼女学生的身份被很好地保护起来,相关视频没有拍到女学生的脸,仅有一滩血迹及无力瘫在地上的部分身子,换言之,没有可看性,因此幸运地没被记者反复播放,当然也不晓得为什么没有报导出是哪个地方的学生,从头到尾真正引起轩然大波的是一张打了厚码的诊断书及女学生的自述——
字字泣诉,字字都能瞧出女学生的压抑。
这段自述在网上引起不小的反响,网上有不少人纷纷倾吐自儿个的亲身经历,那时由于当事人高三,恰逢高考冲刺期间,影响力翻倍,一度有人趁机模糊视角,提出拒绝晚自习、周考之类的各种要求,闹得沸沸扬扬,各地学校进而掀起一阵关怀学生身心的风潮,特地聘请了专门的心理咨询师进驻。
谢谨言那阵子看完新闻,还义愤填膺地指着电视大骂那对父母简直猪狗不如。
到头来……
他傻眼地转头,敢情这还是自己老婆一手操办的?
接收到自己老公有些幽怨的目光,严珠丽腼腆地笑了,轻哄似地拍拍他的手,“去年那孩子寄了封信给我,向我道谢,说现在已经在外地读大学了,虽然复读没能走上艺术生的路,考上的不是美术系,但她选了平面设计系,一样能画画,她还提到了她父母,她父母依然不能谅解,她只能尽量不回去讨嫌,长假学校有安排什么活动就尽可能报名参加。”
“要改变一个人根深蒂固的观念很难,这样已经很好了。”彻底被顺毛的谢谨言摇头道。
“有些父母认为孩子是自己生下来的,当属于自己的所有物,却忘了自己同样是被生下来的,曾经也是个孩子,难道他们自己就愿意当父母的所有物?”
严珠丽颦眉,“所以我看到小祁父母不惜毁了孩子名誉也要达到目的,当下虽然没直接发作,可我其实是真的很生气,要不是太多人看着,我都想多骂几句了。”
“你骂得起来?”谢谨言促狭问她。
毫不意外地,回答他的是自己老婆没好气的一道眼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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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父母会穷追不舍一个多月,祁隼是感到有些震惊的,他们平生最要面子,以前总认为这种父母反过来求孩子听话的行为最令人恶心,是他们哪天老人痴呆了才可能干的蠢事。
逃避终归不是办法,然而暂时又还没想好要如何找他们俩说开,左思右想,他只得考虑先辞职了,省得他们俩日日跑去咖啡店惹麻烦,他比谁都明了自己父母的难缠,饶是店长脾气再好,铁定也禁不住这种无妄之灾。
他评估了一下实际情况,是可行的——
自个儿这些年省吃俭用也存了不少钱,要支付剩下两个学期的学费应当是没问题,更何况他最近也该专注在SCI论文上了。托谢爸爸捐几栋楼的福,对方轻松向学校申请到理学院的一间实验室,方便他去做理论实践,然后又想得周到,特地拜托理学院院长安排一个指导老师。
诚然,院长也不是傻的,要是“金主爸爸”介绍过来的学生纯粹是富二代来玩玩而已,他们怎么可能安排资深的教授负责。
谢爸爸自然也想得到这点,于是让祁隼提供以前在物理上有所成绩的一些证明,院长那边收到资料后,考虑了一晚上,不出所料,对方相当赏识祁隼的才华,第二天早上便找上了学院里名气最大也最有相关经验的教授。
既然谢爸爸都替他出了大半的心力,祁隼最终还是决定向店长提交辞呈。
他应该专心以对,不能辜负对方。
咖啡店后厨。
“是因为你父母吗?”店长听到祁隼说的话,一时有点儿错愕,反应过来,温声问道。
闻言,祁隼眼睫轻颤,尔后掀起眼皮,笃定地摇摇头,“不尽然,主要是我快大四了,我已经为生计奔波了快三年,也是时候为自己的未来做打算。”
“真的吗?”店长面色严肃,“如果是这样的原因,那就好,我不希望是你用来搪塞我的理由。”
顿了下,又道:“如果你是顾虑到你父母那边的话,那你不用担心,我瞧他们也是体面人,应该不敢怎么闹事,就算真闹起来了,一堆监控看着呢,无理取闹的也是他们。”
祁隼不置可否地笑笑,“老板,我没必要骗你。”
见他心意已决,不好再劝,说到底,店长自个儿也心知肚明,她这小小一间咖啡店委实浪费祁隼的才能。她敛起不必要的思绪,菀尔一笑,“好吧,那我先祝你前程似锦了。”
“谢谢老板。”
“对了,小祁你能做满这个月再走吗?我这样会比较好结算你的工资。”
“能。”
“好,我到时会跟大家说一下。”
七月本就不剩几天,才刚得知祁隼要走,感觉不过一天的时间,居然就直接到了离别的那一天。
同事间存在竞争关系,不敢说交情有多要好,但再怎样也是共事快三年又不耍心机的好同事,大伙儿多少都有些不舍,轮流给祁隼一个欢送的拥抱。
“小祁啊,哥等你出人头地,让哥以后出去能逢人就说哥跟那某某大名人曾经一起做过事。”
“祁哥,苟富贵,勿相忘呀。”
“祁隼,有空要回来给咱们捧场一下哈,不是员工了,你还可以当顾客么哈哈哈哈哈哈哈。”
祁隼浅笑着“嗯”了声。
随后被大伙儿各有特色的祝福和告别一道送出了咖啡店,他转头望最后一眼,上面是一如当年的招牌,里面是一如当年的装潢,他心中也生出几分不舍。
这是他工作了将近三年的地方。
他没跟老板说实话,要不是父母倏地来搅局,他原先的确会做到毕业。
只不过事以至此,他也不好意思再待下去。
祁隼倒不觉得可惜。
他坚信有失必有得,譬如上辈子他失去了亲情,这辈子却得来了爱情;上辈子失去了朋友,这辈子却得来了很多新朋友。
搞不好这一次的失去,又会换来新的机缘。
他背着包走在街上,夕阳将他的影子拖得很长,宛若有个黑色尾巴正极力留恋过去。
然而他迈向前路的步子坚定不移。
作者有话要说:
咖啡店适合像我这样想提前退休的咸鱼。
((bush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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