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因序列检测完毕, 没有异常。”

  “血析正常。”

  “器官结构正常。”

  “基础生命系统运作正常。”

  “内外环境数据水平良好,可以唤醒。”

  “确认唤醒。”

  休眠培养舱徐徐开启,淡蓝色液面迅速下降。阿尔文什么都记不起来,但那种久睡苏醒的恍惚、那种仿佛被包裹在蜘蛛囊中的触感还清晰分明。

  实验室是惨白色的。

  一名身穿防菌隔离衣的工作人员走上前来, 替他换好崭新的病号服。他带着阿尔文穿过走廊, 一面漆黑的玻璃窗倒映出他的影子。阿尔文看见了幼时的自己。

  他被安排坐在一间房间正中央。

  房间的那一头有一条长长的金属桌, 十数个陌生人坐在那儿打量他。他们大都文质彬彬, 西装革履, 看起来像是学者或研究员。

  “你的姓名。”其中一人率先开口。

  “阿尔文。”

  “年龄。”

  “6岁。”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阿尔文有些迟疑。但瞬间, 一些记忆被唤醒,它们像被设定好的程序一样涌入阿尔文脑海:“我……生病了。我在这里接受手术。手术完成后我就可以回家……我住在阿尔卑斯山的西三农业区。”

  一个研究员放下分析器:“记忆输入只达成了63%,大脑选择性删去了一些主体不喜欢的内容。”他说:“我担心他的神经系统在培养过程中有损伤,他应当接受智能测试。”

  “但这是少有的精神元腺体正常发育的实验体。”

  “而且他的各项指标非常优异。”

  几人争吵起来, 矛盾的中心似乎和阿尔文有关。他独自坐在冰冷的金属椅上, 有些紧张。

  “不如让本杰明决定。”最德高望重的老学者发话。

  “阿彻先生,您认为呢?”

  本杰明·阿彻便从黑暗中现身。他看起来五十岁上下,坐在一副全自动金属轮椅上, 头发花白, 皮肤松弛, 但眼神依旧犀利, 所有人起身向他行礼致意。

  本杰明·阿彻说:“我要看下一步测试结果。”

  话音落下, 一名工作员打开了虚拟投影。

  一些画面投放在阿尔文眼前,他被要求指认数字、图案和动物名称, 测试员抛出了许多稀奇古怪的问题。他听指令转身、行走、利用四肢完成复杂的精密动作。再次坐下时, 一个严肃的女研究员说:“可以给我念一首诗吗?”

  他有些茫然:“什么诗?”

  “随便。”

  于是一段画面忽然闪入他的脑海, 一个女人曾温柔地拥抱他。吟唱的歌声恍若在耳, 阿尔文下意识说:“旧日灵魂的阴影……绿意生长出澎湃的灵魂。”

  他在空洞的房间中游荡, 风吹来荒凉。

  他反抗于世事的无常,绿意滋养出澎湃的灵魂。

  那些毫无疑义的破碎时光……风吹来荒芜。①

  “我不记得剩下的了。”

  女研究员说:“我知道这是一首歌,你的母亲教给你的。你能唱给我听吗?”

  阿尔文顿了顿:“我不想唱。”

  女研究员:“很抱歉,但这是要求。”

  “我不想唱。”

  阿尔文捏紧衣袖,害怕对方会继续坚持。但女研究员结束问询,望向本杰明·阿彻:“回答问题时,他的反应里没有出现‘信息提取’的机器特征,思索时间也不符合程序回归函数,分析是自主而综合的。”

  “这说明他不是单一的拷贝体——不像其它实验品,他的神经系统完好无损,没有遭到精神腺体破坏,可以正常共存,是独立的人类智慧生命。”

  本杰明·阿彻抬起眼睛。

  他凝视阿尔文,就像审视实验台上的小白鼠,冷酷而残忍,这让阿尔文胆战心惊。

  空旷的房间里寂静许久,直到本杰明终于开口:“就他吧,”他操控轮椅转身,“他的能力很重要,我希望尽早开始在他身上的研究。”

  一名工作人员说:“那么其它实验体呢?他是第1182号,成功被制造的实验体大概还有1800个。”

  “全部销毁。”本杰明从未回头。

  长桌边的研究员们纷纷起身,阿尔文被带离时听见了一些议论。

  “你说原来那个?我进入基地时,他应该已经死了。我没见过他本人,只见过他的细胞。”

  “那家伙可以吸收并融合其他变异者的精神元腺体,却不产生排异效应,很有研究价值。不过本杰明当时操之过急,导致研究对象意外死亡……希望这个能在他手里活久点,不然每次制造实验体也有风险。”

  两名工作员一前一后夹着阿尔文,他们沿原路返回。

  路过他苏醒的实验室时,阿尔文微微扭头,在窗外站了片刻。

  一千八百个休眠培养舱与调控中枢紧密相连,仿佛同一张蛛网上的无数蜘囊,机器通过管道源源不断向其运输淡蓝色液体,提供充足营养和无菌环境。

  惨白的灯光下,每一只培养舱内都睡着一个“阿尔文”。阿尔文凝视他们,就像凝视自己。

  “销毁”指令下达后,中枢忽然关闭,灯光暗下来,淡蓝色液面缓缓下降。所有监控器倏然亮起红光,“失去生命信号”的警告此起彼伏。

  阿尔文来不及目睹“自己”的死亡,就被推进了电梯。

  *

  阿尔文缓缓苏醒,清子正坐在床边,她起身为阿尔文拿来一块毛巾,他的衬衫被冷汗打透。

  清子敲打键盘,用发声器和他对话:“我看不到更多了,你很特别。‘重临’可以复现一切,但在你身上,我看不到你想要了解的过去。就好像……有些东西并不属于你,这具身体不属于你。”

  年轻的秩序官垂眼:“我知道了。谢谢。”

  清子雪白的眼睫微微颤动,似有话说——作为“重临”的拥有者,她完全知晓阿尔文在领域里经历了什么,那种失去身份的破碎感足以让任何一个人类感到绝望与恐惧。

  但最后她只是安慰道:“别放在心上,也许,只是因为你遗忘了太多记忆。当你想起那些记忆,可以再来找我。‘重临’会更加精确。”

  她离开了阿尔文的住所。

  房间里响起智能提示:“您有一则日程提醒:请于今日下午3点前往城市广场区秩序部办公大楼,您的任务行动调查听取会将在下午3点15分准时进行,请按时出席。”

  忒弥斯倏然出现。

  她的投影穿越墙壁,跟随着阿尔文离开卧室:“你不应该那么做,为什么要杀飓风?现在好了,撒旦恼羞成怒,报告打给了水谷苍介——你在水谷苍介那吃到的苦头还少吗?”

  阿尔文置若罔闻,没有搭理。他走进淋浴间,水声哗啦,再出来时披着浴衣,平静拉开衣柜挑选西服,像是准备径直前往秩序部大楼接受监察官的质询。

  忒弥斯对他的我行我素感到愤怒:“你还销毁了Ghost留下的唯一一点血液痕迹,让秩序部空手而归……幸好跟着你行动的人是我,我没有把这件事上报,不然你会再次把自己送进惩罚室!你知道水谷苍介干得出来!”

  阿尔文终于回头:“我不介意。”

  “我介意!”忒弥斯说,“我被写入的第一条程序指令就是保护你的安全——”

  “保护谁的安全?”阿尔文打断,“我?还是那个我素未谋面的‘原主’,或者甚至……是那一千八百个实验体?”

  忒弥斯怔愣许久:“那不一定是真的……‘重临’也不一定准确。那可能也是水谷苍介为你植入的记忆,他希望借此控制你罢了。”

  阿尔文没有反驳,他垂眼凝望自己掌心。他的手很大,生命线却很短,自虎口向手腕蔓延,戛然而止。

  “我甚至不知道我是谁。”

  阿尔文说:“我甚至不知道……”

  我是一个怎样的存在。

  “批量生产的复制体值得被爱吗?”他问忒弥斯,“像你一样,人工智能值得被爱吗?”

  忒弥斯愣住了,“人工智能”四个字使她胸口微微发疼。屋子在一瞬间寂静下来,只有水珠不断自阿尔文发梢“啪嗒”掉落,某种沉郁的氛围笼罩着一切。

  秩序官的通讯器却响起来。

  阿尔文微微垂眼,虚拟投影上显示出贺逐山的名字。

  他接通了电话,两人却极默契地都没有开口。轻微的呼吸声被电流放大,仿佛交缠着填满了整个房间。

  贺逐山打破沉默:“我打扰你了吗?”现在是午休时间。

  “不……你不会打扰我。有什么事吗?”

  “……你说只要我愿意的话,可以联系你。”

  Ghost当然不会轻易联系一个来路不明的陌生人,但阿尔文没有说破:“是的,随时。”

  对方迟疑片刻:“三天后,提坦学院要举办周年庆活动。你知道这件事吧?”

  阿尔文抬眼看向忒弥斯,忒弥斯调出相关信息并显示在头顶虚拟屏幕上。

  “我知道。”

  “今年的活动恰好和‘独立日’纪念游行一起举办。到时候为了观看花车巡展,自由之鹰区会人满为患。我记得每一个在校学生有权邀请同行人进入提坦学院主会场,而你……”

  贺逐山还记得那张黑卡,阿尔文似乎不太喜欢水谷苍介。

  他深吸一口气:“你缺监护人吗?”

  阿尔文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监护人?”

  “我需要进入提坦学院。但我不想解释原因。”

  贺逐山为这通电话纠结了半小时有余——他在如实相告和编造谎言之间犹豫许久。但最终他不打算隐瞒,一来年轻人相当敏锐,一般的谎话骗不过他,二来……他不觉得有什么隐瞒的必要。

  他莫名很信任阿尔文。

  “我知道了。”阿尔文说,“约个时间,我去接你。”

  如贺逐山所料,他绝不多问,不害怕自己因此被卷入极其糟糕的处境,哪怕这种事他们每逢相遇都会发生。

  “谢谢。”贺逐山说。

  他忽然有些愧疚,觉得这就像是在利用他人的感情。具体什么感情,贺逐山说不上来,心跳却微微加快,于是他垂眼抚弄那朵白玫瑰,等对方先挂断通讯。

  可阿尔文也在等他。

  仿佛都不肯就此结束对话,都知道再编出一个联系的原因很难……

  于是在沉默中聆听对方的呼吸。

  “那天我有事,”贺逐山忽然说,“回信很仓促。”

  阿尔文微怔,片刻后才意识到他在谈论什么。

  “没关系。”他后来知道“1”在聊天用语中有“收到”的意思。

  对话又断了,呼吸声听得人耳边发热。

  最后是阿尔文开口:“晚上7点,我在自由之鹰区的十字街等你。”

  他们结束通讯。

  与忒弥斯的争执被意外打断,此时阿尔文也没有兴趣再和一个AI纠缠。他披上羊毛大衣,望见窗外下雪,又拎起了门边的伞。

  忒弥斯的声音却忽然响起:“他们会不停询问事发经过,包括再次核对之前在古京街发生的一切。撒旦怀疑你在包庇Ghost。”

  阿尔文回头,忒弥斯正背对着他站在窗边——作为智能系统,她的“程序道德”不允许她背对自己的服务对象。但现在,白雪漫漫,女孩独自凝望城市,脚下却没有影子。

  “他们会给你做一系列‘忠诚度’测试,确认你的立场从不动摇。你只需要在脑海中咬死一个你认定的‘事实’,别被那些混淆性问题打乱节奏,他们找不到任何证据,就拿你没有办法。”

  忒弥斯深知听证流程,她在帮助阿尔文蒙混过关。

  “他最后还是主动给你打来电话,不是吗?”女孩忽然转身,湖蓝色的眼睛被光晕开。她似在微笑,但那笑意却又让人察觉出稍许悲伤:“那说明你是值得被爱的……你和我不一样,你终究是血肉之躯。”

  “有血肉,有情绪……所以也有灵魂。”忒弥斯把玩她雪白的裙摆:“所以无论如何,你都是阿尔文。是我被输入的第一条指令要保护的对象……哪怕我查不到这条指令的输入者。”

  “你是阿尔文,也只有你是阿尔文。有些事情只有你能完成……”

  “自己去寻找真相吧。”

  作者有话说:

  ①出自歌曲《Where the Willows Gro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