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夷还记得他生命中的第一个瞬间。

  那是新世纪123年11月29日, 他听见机械臂移动的“嗡嗡”声,感受到皮肤缝合针游走于后背的热度,胸腔下,量子式蓄电池开始运转, 他睁开双眼, 看见那间雪白的实验室。

  一个男人站在面前。他约莫四五十岁, 五官坚毅, 目光有神, 满头黑发向后梳齐, 两鬓微灰,稍显疲老,但身材挺拔、不怒自威。

  辛夷后来知道那就是沈鸣,但当时, 他只听见一个轻柔的女声问:“EOS-4-HME-test-009, 你觉得怎么样?”

  听到既定指令,体内程序开始运转,辛夷盯着沈鸣的眼睛:“我感觉非常好, 随时等候吩咐。”

  他在沈鸣的眼睛里看见自己的倒影。

  他好奇地观察这个世界:周围到处是忙碌的研究团队。他发现自己与这些面无表情的工作人员长得并无不同——双方都有头、躯干、四肢, 都有两只眼睛、鼻子和嘴巴。

  但他和他们似乎又有哪里不太一样——

  “你需要穿上衣服吗?”

  辛夷没有找到声音的来源, 这轻柔的女声凭空飘来。但辛夷并不在乎, 他说:“谢谢, 我不冷。”

  这句话出口瞬间,沈鸣目光微微一黯。

  一个女研究员俯身到沈鸣耳边:“开始测试吗?”

  沈鸣点了点头, 辛夷便被带到一张长桌前坐下, 女研究员坐在他对面。

  她的嘴角微微上扬, 辛夷注意到了, 脑内的信息处理器飞速工作——他判定那是一个含有67%安抚和33%敷衍意味的笑容。

  但他不明白这背后的意义。

  研究员问了他许多问题, 关于他是谁、他住在哪、他的朋友、他的喜好。辛夷大脑里有一份非常完整的私人记忆,他可以在其中找到所有问题的标准答案。哪怕研究员以不同的角度、不同的方式再三追问同一件事情的具体细节,辛夷都能对答如流。

  测试持续进行。

  辛夷认为研究员应该非常满意,但即将结束时,研究员忽然问:“好吧,你能不能再给我讲讲,当你发现她的手掌被刀割伤时,你的第一反应是什么?”

  “我用清水冲去血液,并用新开封的碘酒棉签进行消毒,最后用无菌绷带为她包扎——这么做是因为当时家中没有微型手术针,否则我的处理会更快。”

  研究员叹了口气:“你没有想过安慰她吗?哪怕只是吹口气呢?”

  辛夷愣了愣:“可是吹气并不能帮助伤口愈合。”

  研究员摇头:“没关系,我的问题结束了。你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那点疑惑立刻烟消云散,辛夷露出笑容:“没有,谢谢。”

  女研究员起身走向沈鸣,那男人正坐在控制台边。他面前的虚拟投影中闪动着复杂的数据分析,但他没有多看一眼。

  他挥手打断下属的回报:“不用说了,”他说,“我早就料到结果。”

  ——从EOS-4-HME-test-009的第一句回复开始,他就知道,009依旧只是一台冰冷的高等机器,它表现出的所有所谓“智慧与情感”,其实都是胶质大脑内自由编码段的高速碰撞,都是程序运算的结果。

  除了运算峰值速度能达到008的10倍,在这之外,它和上一代仿生人没有任何区别。

  ——人类会对忒弥斯无处不在的声音感到惊惧;人类的尊严意识不会允许自己在同类面前赤/身/裸/体;人类的记忆是一团浆糊,无法精准而完善地复述事件细节;人类会做无意义的事情,“安慰”便是其一。

  但机器不会明白。即使被输入一份完整的人类记忆,“它”依旧不能成为“他”。

  009没有通过测试。

  女研究员问:“像以前一样销毁吗?”

  沈鸣点了点头。

  但辛夷没被销毁。再次激活时,他发现自己站在一间昏暗的卧室里。

  夜色已深,主人却没有开灯,只有落地窗外那光怪陆离的城市霓虹,正被细密的雨丝不断折射,蒙蒙如雾似的照进室内。

  它盖在辛夷身上,盖在扶手椅上,盖在沈鸣和他对面白发苍苍的老人身上,也盖在那正坐在壁炉旁的女仿生人的白发上。

  “她”正垂眼凝视窗外那些划破夜空的两用车,睫毛微动,神色不清。

  “很失望吗?”

  “有一点。”

  “很正常,”那白发的老人笑道,“我体验过太多次失望,到如今竟习以为常。”

  沈鸣沉色不语。

  “你一心扑在研究项目上,很久没回家了吧?家里还好吗?”

  “承蒙您关照,妻女都好。”

  “那个小家伙呢?”

  老人望向沈鸣,交谈静了一瞬,室内只有“噼啪”的木炭爆裂声,连女仿生人都察觉了气氛的变化,扭头瞥了两人一眼。

  “我不知道,应该也好吧,”沈鸣冷漠地说,“我不关心。”

  “世界上很难有一模一样的两个人,就算是基因信息完全一致的双胞胎,性格也千差万别。”老人笑道。

  “他和他哥哥截然不同,”沈鸣说,“从性格,到习惯,到喜好,甚至连五官长相——”

  “虽然你提取了沈瑜的完整DNA序列,又用你和你妻子的冷冻精、卵细胞在人工操控的安全环境下重新培养胚胎……但生命就是这么奇妙,永远无法复刻,永远无法控制……我当时提醒过你失败的可能性,可你执意这么做。我也很遗憾——你不喜欢他,你妻子也是吗?”

  “我很难说,您知道的,她患有严重的精神疾病,绝大多数时候,她不会见他。但有时,她又把他当成沈瑜亲昵对待。这是我没有杀掉他的唯一原因。”

  “虎毒不食子,这是你们民族的谚语,你最好别这么做。”老人点点头,作出模棱两可的评价,喝了口咖啡,便凝望着那位女仿生人不再说话。

  直到沈鸣倏然开口:“您打算怎么处理009?”

  老人回头:“我以为你心里已有答案。不然为何不将它正常销毁?”

  沈鸣说:“虽然它依旧不具备个体意识,但它的情感分析程序要比之前的测试品更加出色。上个月的用户反馈里,我们接到了不少关于第三代智能管家的使用投诉。他们觉得‘凯文’一点也不智能,笨手笨脚,只会唱那两首摇篮曲,没工作时就杵在墙边充电,许多人半夜起夜都被它吓到。”

  老人思虑敏捷:“你想发布第四代?”

  “我不仅仅是EOS计划的总监,也是仿生人公司的董事之一。我得为公司的经济利益做打算——如果去除009的超级软体大脑、复合记忆组件和意识模块,只保留它的服务型智能程序和高精数据传触,第四代智能管家仿生人会有不错的销量。”

  “唔,我当然没意见。你可以把这件事交给水谷负责——他把公司打理得很好,很快就能独当一面。”

  “那我可以带走009吗?您说的对,我一心扑在工作上,家里却需要人照顾。机器要比佣人和保姆更靠谱、更衷心——就像‘忒弥斯’那样。”

  沈鸣打量壁炉边的女仿生人,转了转手中戒指。

  “忒弥斯不是佣人,也不是保姆,”本杰明·阿彻皱眉,“但这不重要——当然可以,沈,这是你应得的,只要别暴露它是一台原型机。你知道EOS计划是绝对保密的,我们不能落人把柄。”

  雨越下越大。

  辛夷在沈鸣的私人工作室里接受了二次改造,他调整了他的五官细节、性格设定,删除了曾被输入他脑海的那一部分不知道来自谁的记忆,又新添了一些服务程序。

  两人向新海泉区进发——那是提坦市地皮最昂贵的地方,几乎全市的上层阶级都住在那些精致的别墅花园里。他们同坐后排,辛夷居左,沈鸣居右,黑色轿车在车流中缓缓前进。

  彼时正是午夜,城市街头灯火璀璨,川流不息。道路被堵得水泄不通,沈鸣却没有调整命令让自动驾驶模式下的车辆升入空中快速道,哪怕他拥有这一权限。

  这位父亲只是望着窗外,不知在想什么。

  辛夷默然不语,他的情感分析程序迅速工作,很快检测出这种氛围叫做“尴尬”。于是他也悄悄扭头,望向窗外,看见了一间巨大的仿生人商店。

  玻璃墙里琳琅满目,站满了形态各异的家用仿生人。店内到处是全息投影海报,广告里写着“大减价,来定制你的第一个家庭管家吧”,那些仿生人用呆然的目光直直望向前方。

  有一瞬间,辛夷却觉得它们是看见了自己的。

  沈鸣忽然问:“在想什么?”

  辛夷回神,他盯着驾驶座靠背:“在看那些仿生人。”

  沈鸣说:“你怎么看待它们?”

  辛夷没有说话,但他脑海里忽然跳出一个词。

  这个词出现得相当突然,没有程序运算痕迹可追踪。

  “同胞”,辛夷想,我们都是人类的仆从,被压榨的奴隶。

  但自检系统很快反应过来,删除了这段意外的数据紊乱。

  沈鸣的家相当气派,坐落在半山腰上,原野与花丛中簇着那间小城堡般的洋楼别墅,几个仿生人园丁正在打理落入喷泉池中的暗黄秋叶。

  黑色轿车驶入停泊区后,辛夷率先下车撑伞,为沈鸣挡雨。他们一前一后沿石阶走入大厅,沈鸣将辛夷需要完成的工作、要遵守的规矩一一告知。

  关于厨房、杂物间、洗手间、会客厅、书房、议事厅、工作室具体在哪,一家上下有哪些复杂的任务和调度需要管家安排。哪些仿生人要负责清洁工作,哪些仿生人要负责日常起居,哪些仿生人是家庭医生,它们得时时关照沈夫人的身体健康。

  “还要陪我的女儿读书玩耍,”沈鸣说,“她和她母亲一样,身体不好。”

  女儿沈琼很安静,打开房门看了他们一眼。她露出一点笑,对父亲点了点头,算作“你回来了”的招呼。但辛夷的检测结果显示,那笑里有60%是憎恨,27%是厌烦,剩下3%是担忧。

  辛夷有些疑惑。

  辛夷当晚便接入了整座沈宅的内部管理系统,关于沈家的一切几乎都以数据流的形式出现在他脑海。沈鸣夫妇住在一楼,沈琼在二楼。书房、影音室、会客厅、活动室等房间占据着二楼、三楼,四楼只有一间阁楼。

  资料显示住在那的人叫沈琢,未满11,算是沈家的小少爷。但关于他的生活习惯、饮食偏好、私人要求等内容一概缺失,仿佛辛夷只要保证他别死就好。

  辛夷犹豫片刻,还是走上四楼,轻轻敲响沈琢的房门。

  他敲了一遍又一遍,屋内却没有任何动静。辛夷疑心对方是否已经入睡,正要离开,背后却“吱呀”拉开一条缝。

  一只漂亮的黑眼睛谨慎地打量他。

  辛夷顿了顿,他在那眼神里检测出“惊惧”、“惶恐”、“防备”和“不安”,于是他慢慢半蹲下来,像靠近一只流浪街头的小狗一样,柔声说:“我是新来的家庭管家,日后将负责您的生活起居。您有任何需要,都可以随时呼唤我。”

  沈琢轻声说:“我没有任何需要。”

  “您一定有的。比如明早您想吃些什么?黄油面包、鸡肉沙拉、玉米蒸饺,或者皮蛋瘦肉粥?”

  沈琢顿了顿:“随便,我都可以。”

  “您一定有喜好的。”

  沈琢说:“我没有喜好。或者,你可以去信息库里查查沈瑜的喜好。”

  他只有10岁,还没到抽条的年龄,就算站着,也和半蹲下来的辛夷一般高。辛夷便那么看着他的眼底渐黯,检测到“孤独”、“怨恨”、“委屈”、“不解”以及“悲伤”。

  这是他“诞生”以来,接触到的最复杂、最沉重的情绪,却偏偏来自一个孩子。

  那少爷“啪”一下把门关了,险些甩到辛夷脸上。

  辛夷起身,在门外等了一会儿,再没动静,辛夷决定离开。

  可他刚下两节楼梯,却敏锐捕捉到极轻微的一声“吱呀”:有人悄悄将门拉开了,正从背后打量他。辛夷站住,没有说话,也没有回头,就那么耐心而安静地等待着,直到沈琢问:“你叫什么名字?”

  辛夷没有名字,他就只是管家,或者“009”。第二天早上为沈琢准备的早餐是烤三文鱼面包卷和奶油汤——辛夷去查了信息库里沈瑜的喜好。

  一冷一热,沈琢吃得很不舒服,但他还是一扫而尽,主座上,沈鸣便难得对他流露出一点冰冷以外的颜色。

  日子有条不紊进行下去,沈鸣鲜少着家。管家的工作对辛夷来说相当轻松,他将一切打理得井井成序。手头的任务全部完成后,辛夷会一板一眼坐在沙发上等候指令。这确保沈家的任何人如有吩咐,都能在第一时间找到他。

  他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仿佛入定一般,也不觉得寂寞。

  只有四楼阁楼的门“吱呀”开启时,辛夷会忽地抬起眼皮向上看。他知道是那只“小狗”伸出了爪子,辛夷想,沈琢非必要不出门,除了拿走放在他门前的餐食,他能成日把自己关在卧室里一声不吭。

  或者除了他的母亲喊他。

  那天辛夷正在沈琼房中完成“陪她读书玩耍”的日常任务——但辛夷时常觉得这一任务毫无必要。女孩展现出的冷静与成熟远超她的年龄,她根本不需要玩伴。

  于是在沈琼完成学校功课,调试某个数据建模时,楼下忽传来吵闹动静。某只瓷瓶被打碎了,一些重物被乱砸落地。尖叫声和骂声,辛夷立刻动身。

  他赶到楼下时沈夫人还在歇斯底里,但沈琢已走出主卧,掩上房门,并给家庭医生让出一条路。他面无表情看了辛夷一眼,与他擦肩而过,辛夷却瞥见他耳下三道刺眼的抓痕。

  人指甲挠出来的,又深又长。

  辛夷处理完沈夫人日常的惊悸发作,拿着药箱走上四楼。

  他再次一遍遍敲门,这回却极其执拗,不达目的誓不罢休,那“咚咚”的动静就一直在四楼回响。

  人类的耐心没法和机器相比,沈琢忍无可忍地拉开门:“干嘛?”

  辛夷居高临下地望着他:“您受伤了,我可以为您上药。”

  沈琢反手就要关门:“没有的事,你走吧——”

  却被辛夷眼疾手快地拦住。这一回,他没有蹲下,虽是垂眼看人,却莫名有一种压迫感:“您受伤了,我必须为您上药。”

  没等沈琢同意,侧身进门。

  其实他不应该这么做,辛夷隐约意识到了:虽然“保证主人安全”几乎是他整个服务系统的第一目标,但主人的权限永远在其之上。

  自检系统察觉了这种软件异常,试图修正指令,辛夷第一次回拒它的请求。

  沈琢不耐烦地看着辛夷仔细给伤痕处涂好红药水,没等辛夷完全缩手,便立起领子把雪白脖颈一藏:“好了,你可以走了。”

  他抽身就要逃离辛夷身边,却被辛夷抓住胳膊。仿生人眼疾手快,一把撸起他的袖子,于是辛夷看见了满目虬龙般盘曲的伤疤,一些已然结痂,一些痂皮在痊愈前被人二度剥去。

  沈琢猛地缩回手,咬着下唇杵在原地。“亲生”母亲的折辱与打骂都不能使他喊一声痛、叫一次屈,这时却因自己最狼狈、最落魄的一面被人——不,被机器撞破,眼底浮出点微红的泪光。

  辛夷在那个瞬间明白了忒弥斯的问题:你需要穿上衣服吗?

  人需要穿衣服。不是为了御寒,而是为了遮羞。

  自检系统再次发出警告,又被辛夷再次无视。

  他下意识抚去那颗滚落的眼泪,轻声问:“她为什么要打你?”

  沈琢后退一步:“跟你没关系。”

  辛夷没有再逼迫他:“你需要治疗。”

  沈琢沉默许久,终于妥协:“但我不想见医生。”

  没有医生,辛夷替他上药。

  他想起他与女研究员的对答,“用清水冲去血液,并用新开封的碘酒棉签进行消毒,最后用无菌绷带为她包扎”……

  他帮沈琢系上扣子前,轻轻吹了一口气。

  无谓的安慰。

  辛夷拿起药箱,准备离开,这时沈琢忽然问:“你叫什么名字?”

  辛夷顿了顿:“我是仿生人,我没有名字。”

  沈琢摇头:“我和你没有什么区别,我们都是工具。但工具也可以有名字。”

  辛夷为他掩上房门,收好药箱——神不知鬼不觉,谁也不知道他替沈琢处理了伤口。

  他又端坐回一楼大厅的沙发上,像以往一样目视前方,不知疲倦。可这一回,不知为何,他再不能心平气和地呆在原地,胸膛里的量子式蓄电池仿佛“砰砰”跃动,他开始有人的心跳。

  他望向左侧,那立着一排仿生人园丁。它们长得一模一样,正在给自己充电。辛夷忽然开始厌恶那两个字:“同胞”。

  他发觉自己并不想和机器做同胞。

  但他此时的意志还不足以支撑他想明白如此复杂的哲学问题,他继续履行管家的职责,只是盯紧了沈夫人,不让她在惊悸突发时接触沈琢。

  他开始保护沈琢。

  沈琢开始允许他进入自己的阁楼,他们会相对静坐不语。沈琢坐在落地窗边看书,辛夷就坐在一旁,看阳光如何把沈琢的发梢染成金色。

  他逐渐开始理解女研究员说的,“无意义的事情”。

  冬去春来,积雪融化。沈琢长高了些许,他们变得熟络,小家伙在饭桌上悄悄和辛夷对视,露出点腼腆的笑容。

  有一日,他替沈琢打扫卧室卫生,用吸尘器处理那些地毯上的细菌灰尘,擦净每一支钢笔与每一本精装书——沈琢不喜欢仿生人进入他的领地,辛夷除外。

  辛夷注意到沈琢保有许多传统的古老的习惯,和这个绚烂的科技都市格格不入。他暗中记下沈琢的喜好,准备替他去二手市场上收罗那些难得一见的旧世界藏书。

  沈琢忽然抬起头:“你得有个名字。”

  辛夷说:“为什么?”

  沈琢皱着眉翻动书页:“有名与无名……截然不同。”

  辛夷并不理解。

  那时沈琢正在窗台边打理他的小花园——他在桌前养了些简易的绿植。其中一颗白木兰已抽枝生苞,娇艳待放,风动叶摇,散一缕若隐若无的清香。

  沈琢便说:“就叫你辛夷好不好?”

  很久以前,古人称木兰以“辛夷”,是迎春之花。

  既见辛夷,如见春来。

  辛夷问:“‘辛夷’和‘009’有什么区别?”对他而言,不过都是一个可以更换的代号。

  “名字与编号是不一样的,”沈琢说,“‘辛夷’是我给你的名字。”

  辛夷还是觉得“辛夷”与009的区别只在于“辛夷”多了许多字符。

  沈琢已是该去上学的年龄,但他只是成日待在家中。辛夷不曾过问原因,却能从数据库里摸到蛛丝马迹。

  沈琢总是在自己的卧室中学习与程序研发、义体设计,与科学技术有关的内容,辛夷知道那都是沈瑜曾经擅长的领域。关于沈家的更深层的隐秘的资料都被加密封存,辛夷没有权限打开。

  但如果他愿意——他的超级大脑当然可以解决这些问题。辛夷却迟迟不曾突破那层禁锢。

  他看不到违反规定的意义。

  直到有一天,沈鸣归家,将沈琢叫到他的工作室,“父子俩”关上门说话。

  不时便传来咆哮与争吵,被隔音墙挡了一遭,但最细微的动静也逃不过仿生人的耳朵。

  沈鸣在指责沈琢,指责他不务正业,指责他不求上进,指责他没有学到他“大哥”一点的皮毛,指责他根本不配做他的儿子。

  他将沈琢的那些精装书全都收走了——付与烈火,熊熊燃烧。

  当晚沈琢独自待在阁楼里,谁也不能进门,辛夷亦是。辛夷终于突破了那层禁锢——他轻而易举破解密钥,翻阅关于沈瑜的一切。

  沈瑜是自杀而亡,并且对自己下手相当残忍——他用混合型强酸腐蚀了自己的每一寸身体,杀死了每一只细胞,不给沈鸣留下任何使他复生于世的机会。他恨沈鸣。

  夫妻俩是社会精英,是上流人士,他们掌控欲十足,希望他们的儿女继承他们的“优越”。于是他们逼迫兄妹二人复刻父母的道路,逼迫对科技研究毫无兴趣的他们按照自己打造的模型生长,不得逾越。

  所以对外,沈瑜是年少有为、头角峥嵘的翘楚之辈,对内,他却囿于究其一生也无法逃离的牢笼。

  他终于下定决心做出了唯一一个完全归属于自己的自由的决定,他的父母却无法接受这一现实。

  无法接受自己的残忍与失败。

  于是他们调出忒弥斯公民系统里沈瑜的DNA序列,并取出早些年以防万一冷冻的精、卵细胞各一,人工“复刻”了崭新的沈瑜。

  这便是“沈琢”,他们定制的孩子。

  但这一幼子却再次走上了逆反的道路,他与他们的期待完全不同。

  夫妻二人终于失去理智,把所有怒气撒在这个无法被销毁的复制品身上。

  其实沈瑜沈琢兄弟二人非常相像,辛夷查阅了书房的准入记录,那惊人的一柜子的纸质书收藏,其实都是沈瑜生前所为。

  辛夷第一次感受到真实的情绪冲击脑海,他的愤怒那么强烈,那么炽热,他第一次语无伦次,他说:“为什么?他们为什么可以这么做?他们凭什么可以……随心所欲地制造生命,仿佛自己是高高在上的造物主?”

  为什么他们可以肆意“销毁”、“删除”仿生人,可以责打、惩戒沈琢,原因只是这些“作品”与他们的期待并不相符?

  人类对自然失去敬畏,只视科技为权力。

  “因为他们徒有人类之名,却并非生命,”沈琢轻轻地说,“他们是机器。你才是生命。你与我,我们才是生命。”

  辛夷喃喃:“我是生命……”

  沈琢表面上一声不吭,咬紧牙关忍下那些痛,但其实身体早已支撑不住,当晚发起高烧。辛夷第一次没有回到充电舱里度过那冰冷漫长的黑夜,他怀抱着沈琢,与他躺在同一张床上,轻拍他的后背哄他入睡,安抚他免受梦魇纠缠,于是在那一夜的相拥里,他忽然体会到生命的热度。

  辛夷在日常点滴中早已摸清沈琢的饮食口味与生活习惯,会特意为他准备他喜欢的正餐与零食,沈琢个子便抽得飞快,像一颗绿竹,春雨到来后,冲破从前的禁锢,把所有坚韧与倔强都扬眉吐气地长出来。

  他那时十三四岁,却已生得高瘦,第二天早上,少年人见辛夷还在纠结那无趣的问题,两手轻轻搭上辛夷的脸庞,笑着说:“你有生命,你会爱人,你有痛苦与愤怒,你是辛夷。”

  辛夷说:“什么是痛苦?我没有痛觉。仿生人不被允许有痛觉。”

  沈琢掐了一把他的脸,仿生生物皮柔软而富有弹性:“你疼吗?”

  辛夷看着他:“不疼。”

  “这样呢?”又轻轻咬了口他的手指。

  “不疼。”

  沈琢失笑,但他说:“没关系,起码你会爱人。”

  “除了沈琼,她同情我,我生命中唯一的一点爱,来自于你。”

  来自于仿生人,来自于机器。

  “什么是爱?”辛夷又问。

  沈琢想了想:“爱很复杂,它是一种天赋,你已经无师自通地学会爱了。”

  辛夷皱眉,他不同意,他想要彻底剖析名为“爱”的东西。

  沈琢只好从床底拉出一箱书——他看似乖巧,对沈鸣百依百顺,但骨子里却满是桀骜不驯,总在暗中违抗他的指令。

  他从前试图通过“懂事”获得沈鸣的爱,但他终于发现那不是爱,那只是一种对宠物、对所有物的逗弄和施舍——这种东西,不要也罢。

  “不如从诗歌读起,”沈琢翻来找去,最后挑了本兰波诗选,“诗是语句形式的情感流露。”

  宁静漆黑的水面上沉睡着星星,奥菲莉娅像朵巨大的百合,一身洁白。①

  风雨敲窗的晚夜里,辛夷与沈琢互相依靠,坐在落地灯光晕的怀抱中,共同翻阅一本泛黄的旧书诗选,仿佛一双飞蛾,在料峭春寒中扑火取热。

  那是纯稚的爱,是生命对生命无索无取的爱,是一个尚未诞生的灵魂,靠向另一个懵懂无知,一双灵魂便在这沉寂的幽黑中,听到史诗的吟唱。

  在冰冷繁华的未来都市里,读被世人遗忘的书。

  那成了他们之间的秘密。他们经常一起读书、听歌、发呆凝看满园春色,互相依靠着在穿透薄纱的午后阳光中睡去——辛夷不懂得睡觉,他会悄悄睁一只眼,数人类的心跳。

  一次意外,一只真正的小奶狗闯入花园,遍体鳞伤,被沈琢发现。他们将他藏起来悉心喂养,被他亲切地舔舐掌心。但狗最后还是死了,没能挺过细小导致的高烧。他们将他埋葬后,辛夷做了只青玉小狗,用红绳串了,系在沈琢脖子上。

  他还是懵懂,试探着寻找人与机器的界限。但辛夷逐渐发现,他会在照镜子这件事上花费越来越多的时间。他凝视镜面,凝视镜子那头的自己,他那时并不知道,照镜子是自我意识觉醒的重要体现——

  直到新世纪128年,沈琼被判定为变异者。

  秩序部带走了沈琼。

  水谷苍介看在本杰明·阿彻的面子上,没有贯彻执行“连坐”制度。他只是撤除了沈鸣的职务,并将他们一家人圈/禁在新海泉区日夜监视。但沈鸣心高气傲,无法容忍,试图利用网络扭转局势。

  水谷苍介当然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他通过忒弥斯对三人下达了逮捕命令,罪名为“反人类罪”。

  秩序部行动队上门捉人的那天,辛夷试图带沈琢强闯出去,硬冲一条血路,到没人的地方去过他们的生活。

  但秩序部布下了天罗地网,一己之力,他难以逃脱。那些子弹射在辛夷身上,“叮当”作响,火花四溅,生物皮被烧灼,暴露出其下复杂的金属骨架与连接线。

  但沈琢在他怀里,不觉冰冷,辛夷是世界上最温暖的怀抱了。

  沈琢说:“他们一定会找到我,辛夷,别做没用的事。”

  他们被包围在阁楼里,辛夷扶正他的脸:“我会来找你。我会来找你。”

  自检系统警报狂响,试图再次删除这个不受控制的仿生人胶质大脑中那些不切实际的想法。但自由基已不再受程序调遣,仿生人突破了某种界限,辛夷强制关闭并删除了自检系统,他终于拥有独立的人格。

  他眼底发红地盯着沈琢,像要把他的所有记在脑海里。他的眼睛,他的眉宇,他的那颗痣,还有他说……

  “我叫辛夷。”

  他在沈琢额前落下仿生人的颤抖的吻:“我叫辛夷。”

  他翻窗而出,挤藏在角落,忍受熊熊烈火的炙烤。高温之下,连他特质的金属外壳都略有融化。他的意识开始模糊,但他终究坚持到秩序部离开。

  他站在荒芜的黑烟弥漫的废墟上,在断壁残垣中扒出一点粉末灰烬。

  他捧到鼻尖,忽闻到一点淡淡清香。

  那是沈琢的木兰花,是他名字的由来。

  新世纪128年4月7日,一个繁星满天的晚春夜,仿生人辛夷拥有痛觉。

  作者有话说:

  ①兰波《奥菲莉娅》,选了个和前后文比较匹配的译本。

  两点了,大家晚安(再次顶着黑烟圈如是说道